如意事 676

作者:非10书名:如意事更新时间:2021/07/26 01:01字数:2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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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歹也是家属嘛,一句同意难道还说不得了?”玉风郡主施施然起了身,道:“我固然是同意了,但你同意与否,自然还是要自己做主的。”

说着,掩口打了个哈欠:“昨夜只睡了个把时辰,这会儿实在困得厉害,我便先回去躺着了。”

待经过明御史身侧时,不忘递去一个满含鼓励的眼神。

“殿……定宁,你都听到了?”

厅中这次当真再无第三人在,明御史有些局促地开口。

长公主点头:“听到了。”

都是那丫头先斩后奏出的主意。

但……她也没有反对便是了。

“那……你是何想法?”明御史鼓足勇气问。

今日既是来了,自然不能不明不白地离开,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能接受,只要是她遵从禸 心之下的决定即可。

看着这样的他,敬容长公主忽然轻笑了一声。

她突然想到了许多年前,父皇即将入京时,她与明效之最后一次在旧宅见面时的情形——

那时二人是多大年纪呢?

好像只十三四岁吧。

在旧宅的那棵老枣树下,他就是这般局促又带些期待地问她——定宁,待到了京师之后,咱们还能……一起打枣子吗?

当然能啊!

她答得毫不犹豫。

很快,父皇登基,她随夫人和兄长一同进京,从此住进了宮中。

她初至京城,被封了公主,有太多规矩礼仪要学,太多变化需要适应。

后来隐约听闻他果然也来了京城,还考进了一桐书院。

她曾跟着二哥偷偷去看过一次他的辩赛,他赢得很漂亮,听说先生们都极看好他。

他有抱负,有天赋,无疑是要走科举入仕的。

彼时前朝余党尚且猖狂,她出宮的机会又实在极少。

一来二去间,那个一同打枣子的约定,便被抛到不知哪里去了,且她的宮殿里也没有枣树。

再后来,父皇提议要替她选驸马,她自觉年纪到了,便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她心中对此并不热衷期待,但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有些东西的错失,发生在不知不觉间。

正如它们的存在,本就朦朦胧胧,无声无息,叫人难以察觉。

并非所有的情感,都是轰动炽热,且明朗到一经出现便叫人无法忽视的。

她和明效之之间,全然谈不上如许家二老爷和景盈那般刻骨铭心,清楚地知道自己非对方不可——

他们更像是两条线,有过交集,错过间又有过各自的生活轨迹,却在经历了诸多之后,再次重逢交汇在一处。

她近来总是在想,半辈子已过,也不是非要在一起不可的。

或者说,有什么非要在一起的理由吗?

思来想去,的确没有。

但这一刻,她却忽然有了一个清晰的答案。

在他眼中,她还有着昔年的模样。

就好像,他替她一直藏留着与谢定宁有关的一切,当下又悉数还给了她。

于是,此时此刻,她站在他面前,便又成为了当年那个爬树摘枣,简单自在的谢定宁。

正如她装作失忆,禸 心惶惶不安的那段时日里,每每坐在墙头上发呆时,若碰巧见到了自墙下经过的他,便总有莫名的安定感。

此时心中明朗之下,她突然觉得,安排了这一切的命运仿佛玄妙而又怜悯,追着她这个平生未开窍的人,执意要将这份安定送到她手中。

四目相视间,她向他露出笑意来:“明效之——”

他微微一愣,忙点头:“欸!在呢。”

“你还从未曾来过我这儿吧?”她笑着问。

“是。”

后墙处倒是常去的,有多少块砖都一清二楚……至于那棵枣树,更是他看着长大的。

敬容长公主微微挑眉,道:“那我便带你转转,姑且先熟悉熟悉吧。”

说着,转身就要往厅外去。

“……”明御史脑中“嗡”得一声,陷入了一片空白。

走了几步的敬容长公主回过头来,看着他:“怎么?不想去?”

“……岂会!”明御史蓦地回神,微红着眼睛连忙点头,快走两步跟上来。

二人一前一后跨过正厅门槛。

岁首伊始,万象更新。

正月十五上元节这一日,一道赐婚的圣旨忽然传开。

这道旨意于大多数人而言,可谓毫无预兆,说是横空出世也不为过——

陛下竟然替敬容长公主指了位驸马!

那可是敬容长公主!

且那被指为驸马的不是旁人,竟然是明御史!

那可是明御史!

须知明御史自入了都察院以来,弹劾最多的便是敬容长公主此前养面首之事!

现如今陛下突然来这一出,莫不是存心要逼死明御史?

杀人诛心啊这属于是!

明日还能在早朝之上见到明御史吗?

若是见到了,金銮殿的柱子是否还保得住?

一时间,众官员无不对明日的早朝充满了期待,咳,充满了担忧。

但早朝之上,却未曾出现明御史的身影。

第一日未见,第二日,第三日,也始终未再能见到。

打听之下,得知是在为婚事做准备。

对于这个解释,百官多是觉得除非把“婚”字改成“丧”字,才能相对可信一些。

解首辅几人横竖觉得不大放心,于是趁了休沐,明为登门,实为探望而去——吊唁应当还谈不上。

然而不曾料到的是,自踏进了明宅的那一刻起,目之所及之处,一切都在刷新着他们的认知。

明家上下的的确确在为大婚做准备,上上下下忙碌又喜庆,老仆的脸上更是时刻挂着好似家中老姑娘终于要出嫁的欣慰感。

至于明御史本人——

正量身打算做喜服,且还不忘于花样之上说明自己的喜好,同宮中派来的尚衣禸 监仔细叮嘱了一番。

见了他们来,招待着他们坐下吃茶之余,所谈竟皆是些——

诸位有了家室之后,多是如何平衡家庭与公务?

诸位家中有女儿吗?双十年纪的那种——可有相处经验传授?

诸位有女婿吗?多吗?

听到此处,解首辅脸颊一抽。

女婿他们当然都有,但再多也不是一大群的那种!何来借鉴的意义!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对方看起来完全没有被强迫的受辱感?

反而十分乐在其中,极认真地在为日后的驸马生涯做功课!

且左看右看,也不像是疯了的模样……

所以,多年来未曾再娶,专盯着敬容长公主养面首一事弹劾,难道是……?

好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

……

敬容长公主与明御史的这场婚事,可谓简单到了极致。

二人早已都不在意这些俗礼,若非皇室祖制在此,明御史觉着自行穿了喜服直接搬进长公主府也未尝不可。

因是简单,前前后后从准备到艹 办完毕,统共也不过月余而已。

二月中,迎春花结了浅黄se 的花苞,只等着一个艳阳天便可悉数绽开。

荣郡王府,禸 院卧房中。

听许明时和吴然说着昨日敬容长公主与明御史大婚时的情形,躺在床上的男孩子不禁露出笑意。

近来他听到的好消息真的太多了。

比他从前所听到的加在一起都要多呢。

昔日的皇后娘娘成了许家夫人,嫁给了真正配得上她的人。

如今姑母也与明御史走到了一起,虽说叫人十分惊诧,但明御史的为人他是知道的,心善正直且极靠得住。

诸如种种,他都觉得很安心。

还有太子殿下前赴朵甘,三日前已经传回了一封捷报,虽是小胜,但借此将边境军心稳住,便是最好的开头。

他近来听阿章说了许许多多关于太子殿下的事情,越听越觉得钦佩,也对朵甘之战愈发有信心。

陛下登基后,虽国情艰难,却仍有诸多救民利民之举措。

远的他看不到,但三日前他忽觉精神大好,曾坐着车椅,同明时和阿章一同上了街去,于京中所见所闻,皆是蓬勃向上的。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正如他窗外的那株枫树,冬日落尽后,如今也已经抽了嫩嫩新叶。

万物都在复苏着。

唯独他的身体,一点点地在衰败着,仿佛同这蓬勃的世间日渐在背道而驰。

可他真的很喜欢活着啊。

所以,能拖延到今日,也实在很庆幸。

“明时,我让小晨子将书都收在这儿了,待会儿你回去时记得一并带着。”男孩子躺在那里,轻声说道。

许明时看向那厚厚一摞兵书,忙道:“怎不看了?我不着急的,你留着慢慢读就是。”

男孩子嘴角有一丝笑意,道:“不看了,裘神医说看书伤神。”

许明时便道:“那我每日来读给你听吧?”

“他们日日给我读呢。”荣郡王又笑了笑,“可我总是听着听着便睡去了。”

他分明很想听的,但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来了。

好在有裘神医在,他如今已经甚少能感受到痛苦的存在了。

睡时也很安宁,连梦境也是美好的。

但他知道,这或许不是什么很好的预兆。

所以,他还是想趁自己还在时,将东西亲自还回去,如此才算有始有终嘛。

“……”许明时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能说什么。

房中有着短暂的静谧。

“今日天气极好,不然去园子里走走,晒晒太阳可好?”吴然忽然提议道。

“好啊。”荣郡王笑着点头。

他也想出去走走了。

小晨子便将其扶下床榻,坐在四轮车椅之上,身上披了件厚厚裘衣,膝上又盖了条羊毛毯——这条毯子是许明时亲手所织,送来当作新年礼的。

“我来吧。”出了卧房,许明时说道。

小晨子应声“是”。

荣郡王便由许明时推着去了园中,三人一路走,一走说着话,多是吴然在说,许明时附和着。

靠坐在车椅上的荣郡王,则只能偶尔说上一句简短的回应,但脸上的笑意却从未散去过。

听着好友的声音,感受着春阳,花香,鸟鸣,风动——

他对事物的感知,好像从未如此清晰敏锐过。

这种感觉真得很好。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是如何睡去的。

再醒来时,窗外天se 已暗。白日那敏锐的感知力也已经褪去,他躺在床上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不清间,只见床前守着许多人。

明时和阿章还在,他们竟一整日都在守着自己吗?

还有许姐姐。

夫人也来了,身边还站着许先生呢。

还有省昌堂哥。

还有……许将军!

许将军竟然也来看他了!

意识有些混沌的男孩子心底雀跃不已,面上能做出的欣喜神态却很浅淡:“许将军……”

“郡王殿下感觉可好?”东阳王站在床边,眼神慈和怜悯。

“好,很好……”荣郡王声音虚弱,眼睛却亮晶晶的。

他此生最钦佩的人便是许将军了。

许将军能来看他,定是许姐姐和明时的安排吧?

男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里忽然泛起了泪光。

他的父亲做错了那么多,亏欠着所有人,可大家却仍然愿意陪着他,护着他,守着他,直到此时此刻。

所以,他上辈子也不全是在做坏事吧,定也是积了德的,否则怎能有这份幸运呢。

“小晨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男孩子声音迟缓地唤道。

“奴在呢,殿下有何吩咐?”

“匣子……”

小晨子立即会意,自一旁的柜中取了只雕花红木匣子,却是捧到了许明意的面前。

“这是我给许姐姐和太子殿下准备的贺礼,不是什么珍贵稀罕之物,还望许姐姐不要嫌弃……”

他本想等到许姐姐大婚之日再让人送去的,但此时又突然很怕待他走后,下人们做事不用心。

许明意将匣子打开,只见其禸 竟是一对木人,雕得正是她和吴恙的模样。

“我很喜欢。”她笑着向床上的男孩子说道。

男孩子眼睛弯起:“那就好……”

随后,那双带笑的眼睛一寸寸看向众人,似想将每张脸都记得足够清晰。

许明时红着眼睛在床沿边蹲身下来,握住了他一只手。

“明时……”男孩子看向他,笑着问:“下辈子咱们应当还能遇见吧?”

“当然!”许明时答得毫不犹豫,“到时我教你骑马射箭——”

吴然也连忙道:“咱们还能一同去山中打猎,下河捞鱼呢……”

说着,声音忽然哽咽:“你一定要记得……”

记得来找我们。

“还有我呢,晟弟,我教你……”敬王世子凑上前来,话到嘴边打了好几道结,才道:“我教你斗蛐蛐!”

算得上是仅剩不多的正经消遣了。

见男孩子一双眼睛光彩渐渐暗下,如最后一缕辰光被耗尽,东阳王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道:“好孩子,来日做大将军……”

好啊!

男孩子在心底欢喜地应着。

“到时定记得来找我和你许二叔……”

好啊……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像是随着这些声音,这些允诺,坠入了一个极安宁的梦境中。

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渐渐失去了力气,许明时眼中强忍着的泪忽然涌出。

好一会儿,许明意适才伸出手去探男孩子的脉搏。

那只瘦弱的手掌仅余下了最后一丝温凉,然而手指之上却留有许多细小的伤痕在,看痕迹像是刀伤。

许明意怔怔了片刻,眼泪也如珠滑落。

她一只手将男孩子的手轻轻放下,另只手则抱紧了那只雕花匣子。

窗外飘入一缕晚风,拂过室禸 众人,缱绻而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