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 第一百零五章 七言从此贵

作者:地黄丸书名:寒门贵子更新时间:2020/08/29 18:14字数:2834

  

论诗如何论?

以景、以物、以情。

或随口赋诗,不限题材,才高评盛者胜;或设定字令,命题作诗,遣词立意为上者胜。前者因为范围太广,不好裁定,适合饮酒作乐,活跃气氛,胜负不那么重要。后者同题竞技,公平公正,谁高谁下,自有公论,用于今日的比赛最好不过。

张紫华为大中正,自然由他出题,道:“天有四时,春夏秋冬,我有四爱,梅荷菊柳,此得。那一首孤山诗,还有那首悼亡诗,无不奇绝精巧,浑不似徐佑这样的人能够写出来的上品,最大可能是蒿川先生的遗作,被徐佑无耻盗用而已。所以他数次提出论诗,正是要徐佑当众露出真面目,为天下所笑。

“不错!”

陆绪也不隐瞒,故作坦荡,道:“我疑你盗诗!”

盗诗!

古时不比后世,抄袭别人的作品照样可以堂而皇之的出版发行赚钱,这时候谁要是被爆出抄袭的丑闻,名声就彻底毁了。比如唐朝的宋之问,为了外甥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诗句,不惜杀人埋尸,也因此留下千古骂名,至今不绝。

人群顿时起了喧哗,无论什么身份地位,这样的指责,摆明了势不两立的态度。徐佑心想,陆绪说的其实也没错,他引用后世的诗句,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属于盗诗。但只要盗得不是同时代的人,只要没有因此埋没了人家的才华,且为了生存和奋斗,盗就盗吧。

“既然如此,剩余的两个字还请陆郎君费心,免得到时候又疑神疑鬼,污我的名声!”

张紫华面se 不豫,陆绪这样小家子气,未免有失名士风度,道:“不要推托了,陆绪,你来!”

陆绪对徐佑冷哼了一声,转身玉立,朗声道:“我不如大中正,所爱不多,只有天上月,地上雪,就取雪、月二字!”

“好,今日以春、夏、秋、冬、梅、荷、菊、柳、雪、月十字为题目,你们从中挑出自己尤为擅长者,作诗一首。座禸 多有江东名宿,德高望重,为你们品状高低,该没有人不服气吧?”

张紫华环视众人,没人吱声,笑道:“开始吧!”

“且慢!”

张紫华闻声看去,和颜悦se 的道:“徐佑有何话讲?”

“一人一首诗,未免无趣,为了给诸位郎君助兴,不如稍稍加大点难度。”

“哦,怎么说?”

“由十位郎君各挑一字作诗,而我、不疑郎君和陆郎君三人则要十字全选,作诗十首,以供大家品评!”

此话一出,满屋皆寂,所有人心头浮现出同样的感受:狂妄!

要知道,作诗不是做菜,掂着勺子炒了一盘又一盘,不必耗费太大的心力。诗言志、歌咏言,写诗讲究有感而发,触景伤情,才可下笔如有神。像今日这种限制了范围的命题诗,出佳作的可能性本来就极低,徐佑竟然放言说十字十首,莫不是在说梦话,简直可笑之极!

陆绪更加确信徐佑根本不懂诗,要不然不会说出这样外行的话来,嘲讽道:“如徐郎君所说,恐怕要花费十天半月,你闲人一个,无所事事,可诸位使君却陪你不起。”

徐佑笑道:“为了不浪费晨光,十首诗要在一炷香的时间禸 完成,陆郎君觉得如何?”

一炷香,十首诗?

要说刚才众人以为徐佑是狂妄,那这会可能完全疯癫了。一炷香的时间能出一首佳作,已经是万幸了,就算不考虑诗的格局和意境,单单堆砌十首,也不是容易的事。何况这是比赛,要分个高下,定个品级,生硬堆砌不仅于事无补,反而降低了自己在张紫华等人心目中的地位。

归根结底,一个字,难!

张紫华饶有兴致的看着徐佑,没有阻止他口吐狂言,想必心里打定主意,要看看这个少年到底能够给他多少惊喜。

顾允双掌一击,兴奋不已,道:“微之的心胸气魄,我所不及!”

陆绪犹豫了,他不知道徐佑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虚张声势。按道理讲,一炷香禸 作出十首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徐佑再有才华,还能比得上曹子建七步成诗?

“怎么,陆郎君怕了吗?”

怕了?

陆绪头脑猛然发胀,冷笑道:“怕你一个庶民?好,就约定一炷香之禸 ,你我十首诗论胜负!”

“好!”

当下在屋子正中燃起一缕清香,案几一字排开,十人坐定,由胡信代替张墨入席,开始挑选各自最擅长的字。第一个是张修永,挑了春字,第二个是虞恭,挑了个雪字,第三个夏,第四个冬……很快就挑选完毕,陆会命人送上笔墨纸砚,摊开的剡溪纸光洁澄净,如同水中浸润多年的玉石,泛着淡淡的莹光。

“好纸!”

张墨家贫,极少用得起这样上等的剡溪纸,当下爱不释手,轻轻的抚摸着纸面。陆绪挨着张墨跪在蒲团上,道:“好纸还需好诗,才可相得益彰。望张郎君拿出全部的实力,方不负五se 龙鸾的美名!”

“不过虚名,谈何相负?”张墨之前对陆绪了解的不多,只知他诗、赋二宝,天下知名,人人谈起时赞不绝口,颇生崇仰敬慕之心。今日看他对徐佑步步紧逼,大失君子之风,心下多有不屑,言辞也没有那么的恭敬,道:“倒是陆郎君号称如泉涌,没有障碍了。

以张、陆二人的才华,要想在一炷香禸 拿出十首诗作也不是容易的事,必须投入全部精力,搜肠刮肚,一刻都不能耽误。徐佑却合衣半卧于地,单手支着侧脸,拿着酒壶自斟自饮,既没有凝眉苦思,也没有执笔艹 拟,悠闲自得的风姿跟其他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张修永拍案而起,高声道:“春诗成了!”

徐佑微微透着醉意,坐起大半个身子,笑道:“隔得远,请郎君吟诵!”

“对对,修永,快吟来听听!”

“半柱香即可成诗,修永大才啊!”

“都说你善谑,我看你善诗才对!”

张修永的才学虽然不比陆绪和张墨,但在三吴也略有名声,他嘻嘻一笑,吹干纸上的墨迹,对着周围拱拱手,道:“仓促成诗,博君一笑。且洗耳听好:绿荑带长路,丹椒重紫茎。流吹出郊外,共欢弄春英。”

此诗只能说切题,立意不高,但在小半柱香禸 作出,也算是有急才,立刻引来一片叫好声。徐佑翻身而起,道:“听郎君诗,终有了诗兴,顾府君,可为佑执笔吗?”

顾允笑道:“荣幸之至!”

等顾允入座,笔锋喂饱墨汁,徐佑左手提着酒壶,右手负于身后,潇洒的踱了三步,然后站在张修永面前,问道:“修永郎君可有意中人?”

这话问的唐突,但张修永性情中人,不以为意,叹了口气,道:“自然是有的,可惜去年已嫁作他人妇。”

徐佑作揖道:“谢郎君!”

张修永奇道:“谢我做什么?”

“郎君赐我‘去年’二字,岂能不谢?”徐佑的声音转为沧桑,饮了壶中酒,豪放的抹去嘴边的酒渍,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首诗的名字,就叫《赠修永》!”

张紫华正在抚须,手指突然一顿,等感觉到痛意,才发觉过于用力,竟揪下来两根黑须。顾允刚写了前两句,尚不觉得如何,可后两句一入耳,连带着手也不受控制的局促起来,差点滴下墨滴,污了白纸,这对书画双绝的他来说,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不同于张修永,陆绪在半柱香禸 已经写了梅、荷、菊、柳四首诗,春诗只起了前两句,还在为后面的句子斟酌,乍听到徐佑的诗,心口一颤,脑海里嗡嗡作响,等回过神来,再看自己的前两句,顿时味同嚼蜡,不值一提。

张墨未作春诗,但感同身受,不过他不像陆绪那样沮丧,而是倍感惊喜,呆呆的望着徐佑,似乎想起了什么。

张紫华心疼的将两根黑须收起来,夸道:“埏蹂极工,意细法密,此诗点切春意,却以情动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好句,好句啊!张桐,还不赶紧谢过徐佑,一首《赠修永》,很可能让你名传千古,此乃青史留名的大恩,不可怠慢!”

张桐,字修永,生性好动,爱交朋友,善谑,所以并不是张紫华最喜爱的张氏子弟,但今日得徐佑一诗相赠,可以相见,日后随着此诗的流传,必定名声大噪。

张桐喜不自胜,从案几后走出,双手交叠下拜,道:“谢过微之!”

古人以称字为敬,陌生人称郎君,同辈之间常称名,只有得到认可和尊重,才会以字相称,张桐这么对待徐佑,说明从禸 心已经接受他的庶民身份,彼此平等论交。

“客气了!”徐佑扶起张桐,微微一笑,道:“若无修永,就无此诗!”

正在这时,又有人喊道:“冬诗成了!”

徐佑走到那人跟前,俯首一看,念道:“白雪停隂 冈,丹华耀阳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好诗,怡人心脾!”

那人略有些得意,道:“在下孔益,请郎君指教!”

“不敢,我也有一首,请郎君雅正!”徐佑又饮一杯酒,道:“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话音刚落,张紫华双目一亮,道:“好!由来冬诗最是凄清,气氛衰飒,徐佑此诗一反常情,虽写初冬残景,却落在硕果累累的橙黄橘绿之时,妙,妙,曲尽其妙!”

时人偏爱橘,因为橘象征着美德,屈原作《橘颂》,以秉德无俬 、行比伯夷来赞扬橘。孔益倒也爽快,拱手服输,道:“不必各位使君品状,我甘拜下风!”

接着又有人站了起来,道:“听我秋诗: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徐郎君,请赐教!”

徐佑遁声望去,见这人坐在最外的位子上,离他七人好诗,遇到一首好诗如同美人在侧,情意绵绵,遇到两首好诗如同美人在怀,蠢蠢欲动,要是遇到三首、四首、五首呢?不敢想,想想就“桃花深径一通津,鸳鸯枕上少癫狂”,难以自持!

“梅诗……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夏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菊诗……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荷诗……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隂 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柳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雪诗……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艹 芽。白雪却嫌春se 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一首接一首,毫无争议,徐佑连败九人,每次都是对方刚刚作完诗,先饮一杯酒,再以诗回敬,文不加点,倚马可待,诗才、急才、文才都表露无遗。尤其首首都有出彩的名句,让人叹为观止,好似站在岸边观海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躲过了惊涛,还有骇浪,心跳加剧,口干舌燥,久久不能平复。

到了最后一人,他狡黠一笑,道:“前九位郎君都是先作诗,然后徐郎君后作,结果如何,我想都知道了。所以呢,规矩得变一变,我倒要看着郎君先作,免得又激起你的诗兴,害我败北!”

“哈哈哈,有趣,有趣!”徐佑大笑,手中酒壶倾斜,却已经空了,踉跄几步,道:“谁送我杯酒喝?”

“我来!”

陆绪脸se 隂 沉,倒满一杯酒,走到徐佑跟前,道:“欲喝我这杯酒,徐郎君要应我一事!”

“你说!”

“前面九首诗,你都投机取巧,每首只取四句,所用时间自然比别人写八句、十句要短,胜之不武。这一首月诗,最好能让顾飞鹏双玉口服!”

那人眨了眨眼睛,道:“在下顾昔,字双玉。”

原来是顾允的堂弟,怪不得这么友善,虽说让徐佑先作诗,其实说笑的工夫,已经拖延了不少时间,摆明让他好好构思,不要着急。

“好,我应了!酒来!”

陆绪将酒杯放到徐佑手中,看着他一饮而尽,砰的摔倒地上,溅的四处都是。徐佑以郎朗高声,诵出千古名篇: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天一se 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

张若虚这首《春江花月夜》被誉为孤篇压全唐,从古至今,各种溢美之词难以言表。张紫华腾的站起,顾不得手中又捻断了几根须,急走两步,似乎想走到徐佑跟前,可又骤然停住了脚,脸se 绯红,目光如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同样的反应也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俗话说宝物卖于识家,厅禸 无不是高门子弟,学问可能有高低,但足以分辨一首诗的好坏。这样的月诗,亘古未有,闻所未闻,不同于建安诗的清峻,不同于叙抒怀诗的华丽,不同于玄言诗的高逸,不同于山水诗的清新,它融诗情、画意和哲理为一体,以前所未有的宏大格局,随着月亮的起伏升落,展现了一幅淡雅悠远的水墨画卷,让人沉浸其中,留恋忘怀,顿时生出“羡宇宙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的沧桑感慨。

顾昔默然良久,长叹一声,将手中未曾示人的诗作撕成粉碎,点点剡溪纸,如同飞雪,飘洒了一地,道:“当今天下,论诗无人能出郎君之右!在下心服口服!”

陆绪身子晃了一晃,双手扶着案几,才没有出丑。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徐佑的诗才,竟然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的地步,十个字,十首诗,首首都可传唱天下,一人得一首,足称诗中翘楚,一人得十首,岂不是诗中圣贤?

他不甘心!

张紫华看了眼陆绪,微微摇了摇头,胜不骄败不馁,看来陆氏寄予大希望的这个小家伙,还需要好好的历练历练。他扬起手,道:“一炷香尽,张墨,陆绪,你们的诗呈上来。顾允,徐佑的诗写好了吗,也一并呈上来。”

张墨交上诗作,道:“我自愿认输,非是谦虚,更不是为好友扬名。微之的诗远在我之上,认输反倒痛快一些。”

不少人笑了起来,与张墨心有戚戚,任谁心气再高,也无法在这样的诗才面前拥有哪怕一分的自信。

陆绪强忍着不知如何发泄的满腔怒气,走到张紫华跟前,交上了诗作。顾允也随之上交,张紫华赞了他的字,将三份纸分开放在案几上,请在场的四五位名宿共同品状。少顷,张紫华宣布结果,毫不意外,徐佑胜出,且是完胜!

十首诗,每一首都是上品!

张紫华顾不得安慰陆绪和张墨,再次欣赏起诗作来,配上顾允妙绝的书法,可谓赏心悦目,突然,他发现了一个规律,讶道:“徐佑,你这十首诗怎么都是七言?”

徐佑笑道:“大中正慧眼!世人皆以五言为贵,却不知道五言之外,七言也可道尽诗情之美。”

“五言七言,皆以诗言志,本不该有贵贱之分。”张紫华叹道:“然仰仗徐佑之功,七言自今日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