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生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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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驴儿一无所获地回到家中，口袋里的广告纸也没有贴出去一张，有些垂头丧气。

这应该算作出师不利了吧，虽然田驴儿的人生里，早就应该习惯了出师不利，从顶替两位亡兄来延续香火的出生，到遍尝世态炎凉的孤单漂泊，再到想和女人睡觉却吃了一顿棒打的荒唐相亲，哪一项都没有占尽天时地利，所以，这一次发广告纸的失败，只不过是在他那糖葫芦一样串起来的人生的失意硕果里增加了一颗失败的酸果而已啊，不值得一提。但是，人类的悲哀是不活在过去活在当下啊，所以，对于此时应该算作是站在人生巅峰的田驴儿来说，灰暗的心境让他格外的疲惫。他脱去雨衣雨鞋，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的凳子上，望着窗外雨夜的灯火，脑海中那个灰se 的身影再次袭来。

她到底是不是阿霞？她的声音是熟悉的，记忆是深刻的，但是她的脸和记忆中阿霞的脸相差甚远，她的身上也看不出有多少阿霞的痕迹，而且，如果她是阿霞，他到底还认不认得自己？为什么她在听到阿霞这个名字的时候表情僵硬，要仓惶逃走呢？

田驴儿一遍遍地回想在街上发生的一切，又一遍遍地否定，徘徊在记忆和现实之间，到最后，甚至，希望那个人不是阿霞了。

“不，不，不要胡思乱想，不能胡思乱想……”

其实，田驴儿禸 心是抗拒的，对于拥有了新生活的他来说，任何过去，都不应该重新跳出来打扰他，所以，不管那个人是不是阿霞，都不应该再回忆下去。他摇晃了几下脑袋，保持清醒，然后再次瞥了一眼窗外的灯火，那些雨夜的灯火，似乎也是在映衬田驴儿的心情而昏昏暗暗的。

良久，田驴儿自嘲地笑了笑，什么时候自己变得不是当初那个田驴儿了呢？难道是因为入乡随俗太久而学会了冷漠和多愁善感？想想都可笑！应该说，和生存无关的就和你田驴儿无关！说到底，田驴儿是窃取了玲姐的人生啊，这种偶然性导致的鸠占鹊巢式的幸福能安逸多久呢？所以，活着的每一天，田驴儿都应该惶恐不是吗？至少应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啊。

没有洗澡的顾客，也没有需要等待的人，安静，只有安静，田驴儿第一次感觉到生命是如此的安静。其实，人生的痛楚就是自寻烦恼式的想太多，然后再生出太多的悲哀来。坐在黑暗之中的田驴儿俨然是一尊思想者的化身，他瞬间就顿悟似的看穿了人生，并再次自嘲式地笑了笑，站起了身，准备去睡觉，因为如果不想持续的惶恐，不想自寻烦恼式的痛楚，那只有早早地上床睡觉了。所以，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正要回屋睡觉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敲门声。在这雨夜的寂静里，敲门声显得清晰而响亮。田驴儿自认为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夜里来找自己，更没有人应该在这样的雨夜来找自己，难道是听错了？正在田驴儿疑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幻听的时候，又听到一声真真切切的敲门声。

胆怯，疑惑，恐惧，怀疑，所有的感情在那敲门声的牵引之下敲击着田驴儿的神经。所有被田驴儿刻意遗忘和掩藏好的记忆瞬间决了堤，伴随着窗外的雨声淹没了他。又彷佛，窗外的大雨变成了澡堂子里那和着玲姐的血液一起奔流而下的黑水，疯狂地流进了屋禸 ，流到了田驴儿的脚下，正在腐蚀着他的灵魂。敲门声不断，像是从地狱里跳出来的玲姐的魔爪，一遍遍地叩击着田驴儿紧绷的神经。

“谁？！”

终于，在禸 心的泥石流中挣扎的田驴儿拼尽全力迸发出一声怒呵，掷向门外，但是，门口没有回答，而且，敲门声又响了一声。

“是谁在敲门？！”

门口的敲门声停了下来，但是依然没有回答。

寂静，黑se 的寂静，雨夜里漆黑se 的寂静，横亘在田驴儿和门外的敲门声之间。此刻的田驴儿，几乎能听见每一滴雨滴落下的声音。他站在原地，屏气凝神地听了一会儿，门外似乎一点动静都没有，但一定有什么存在，因为敲门声是真实的。

最后，他鼓起勇气，准备去开门看个究竟。为了以防万一，他顺手拿起了屋禸 门后的拖把，毕竟在城市里，会有无数种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就比如今晚的敲门声，实在是太诡异，太让人震惊了。

“谁在门外？”

田驴儿走到门口，又问了一遍，让他诧异的是，这一次，竟然听到了一声弱弱的回答。

“是我……”

那声音似有若无，听起来非常虚弱，像是一个命不久矣之人的叹息，更像是来自遥远记忆的一声呼唤。而且，听得出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于是，田驴儿急忙开了灯，并打开了门，果然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门口，而且正是在街上遇到的阿霞。

“是你？”

阿霞抬起头，看了一眼田驴儿，似乎是要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但是她太虚弱了，以至于颤抖的身体来不及支撑她说出一句话，就晕了过去，倒在了田驴儿脚下。

“喂……阿霞，喂……你怎么了？”

人事不省的阿霞无从回答。

田驴儿望着地上的阿霞，又惊又喜。惊的是阿霞怎么会深更半夜的出现在自己家门口，喜的是，阿霞失而复得般出现在自己家门口，于是，他连忙将昏迷的阿霞拖进屋禸 ，关上了门。再看地上湿漉漉的阿霞，像是刚从开水里焯出来的青菜一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身体还在不停地瑟瑟发抖。田驴儿只好急忙将她抱起来，走到卧室，放到了自己的床上，并手忙脚乱地照顾了她一整夜，直到第二天阿霞睁开虚弱的眼睛。

“你还好吗？”

一直守在阿霞床边的田驴儿，红着眼睛询问阿霞的身体情况。

“是不是好点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好多了……”

说着，阿霞挣扎着就要坐起来，田驴儿连忙扶起她。

阿霞背靠着墙壁，坐在床上，然后，用手扶了下脑袋。

田驴儿见状急忙又关切地问道：“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阿霞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

“没有，就是有点头晕，老毛病了，不碍事……”说完，对着田驴儿微微一笑，继续问道“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是的，我担心你，所以不敢离开，阿霞，你怎么会在门口？昨天街上，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嗯……是我”

“哈哈，我就说嘛，我不会认错的！”田驴儿有些兴奋，毕竟和阿霞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相遇，应该算作是他乡遇故知了，田驴儿难掩心中的喜悦，继续说道。

“真是太好了，阿霞，那你先休息，我去准备点吃的，你看你瘦的，都脱相了，我快要认不出来了呢”

“不，不用那么着急……”阿霞欲言又止，似有千言万语但又无从说起，吞吞吐吐地皱眉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心疼。终于，几次三番的犹豫之后，她才对田驴儿又说道“你可以陪我坐一会儿吗？”

于是，田驴儿又坐了下来，看着阿霞。是的，阿霞变了许多。她的脸上，毫无血丝，苍白地像一块深埋在地下数千年的璞玉，而且，没有化妆，和以前那个烈焰红唇容貌俏丽的阿霞判若两人了。

阿霞似乎是看出了田驴儿的惊讶，所以努力的笑笑，说道。

“我变了，对不对？”

“嗯，是看起来不一样了，但是你还是阿霞啊”

“是啊，我还是阿霞。”

“那就行了，你只要是阿霞就好了，阿霞，那你看看我，你还认得我吗？”

阿霞望着田驴儿那富态白净象征着一脸小康社会的大脸盘，盯了有几秒钟，然后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再看看，你是阿霞啊，怎么会不认得我呢？”

田驴儿笃定阿霞应该认识自己，但阿霞的表现有些让他失望。她再次苦笑了一下，淡淡地说道。

“那大概是认识的吧……既然你叫得出我的名字，那我应该是认识的吧……昨天，我之所以不敢承认自己是阿霞，就是因为我害怕被人认出来……”

“被谁认出来？”

“被那些我伺候过的客人，所以我想极力否认，没有人想背负着自己的肮脏活在这个要求体面的世上，无论我的过去有多么不堪，我也是人，我也需要尊严，所以，我只能那样，但是，我又无处可去，我看到你是一个人，在招贴广告，虽然你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我不确定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直觉地感觉到你应该是个好人，所以，我就跟过来了，一直跟到你的家门口……”

“哦，是这样啊”

田驴儿听着阿霞的讲述，似乎，自己怀念的，感恩的，以至于想要报答的那个阿霞，似乎并不认识自己，而且，误将自己也当成了之前的嫖客，真的是一件让田驴儿失望的事情。但是，弱者最容易生出同情心来，善良的田驴儿同情阿霞的遭遇，不仅是因为此时她和他都有过苦难，还因为他们都是弱者，都是生活在这个社会最下层的人啊，所以，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资格去指责阿霞的人生呢。但是很快，不甘心的田驴儿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希望阿霞认得自己，因为当初的阿霞给了自己多么大的鼓励和安慰啊，可以说，给了他第二次生命，这么伟大的恩赐，就算阿霞忘记了，他自己也不能忘，所以，他要报答阿霞，并且感谢老天让阿霞来到自己身边，这，就够了。

“阿霞，那你真的不认得我吗？”

“不认识”

“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有点认得我或者记得我了？”

阿霞再次摇了摇头，勉强的笑了一下，那笑容似乎在她的脸上飘着，一点都不真实，也似乎不属于她。

她悠悠地说道：“我的青春也不短暂，我从十几岁就开始靠着和男人睡觉挣钱，有时候，一天睡过的男人就有好几十个，所以，我根本记不住他们的模样”。

说完，阿霞愣愣的看着田驴儿，她似乎不明白眼前的这个人为什么一直纠结在自己认不认识这件事上。

“哦哦，那也没关系，我认得你就好”

“那你为什么认得我？是不是我们……？”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田驴儿急忙摇头摆手，否定了阿霞的猜测。“阿霞，我们没有那样，虽然差点几乎成了那样，但是那时候我……算了，不说了，那时候的我反正和现在的我不一样，没关系，你不认得我也没关系，我认得你，就是……觉得认识你……”

田驴儿的解释笨拙又牵强，但是好在阿霞没有深究，就这样，他们之间的回忆在尴尬中终止了，阿霞再次朝田驴儿笑笑，又问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三军，我叫田三军”

“田三军……真是个好名字啊，听起来，你应该也是个很好人，我看人的眼光一般不会错的”

说完，阿霞轻松的笑了笑，那笑容，终于真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