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铁 后记[春夏秋冬]

作者:十三槐书名:磁铁更新时间:2021/01/11 15:55字数:4832

  


许西荣记不清他这么多年来,他到底有过多少烂醉如泥的夜晚。

在简艾白最开始离开的那几年,他夜夜醉倒,每一次他头脑发飘,双目眩晕的时候。

他会看到她,他知道那是幻觉,他会跟她说很多话,她偶尔回应。

她时常会入梦,他有多高兴,醒来时的落差就有多巨大。

直到有一天他在清晨的寒风中冻醒,他发现自己抱着肩膀缩坐在两个绿皮垃圾桶旁边,浑身冰凉,头疼欲裂。

两只流浪狗在他身边翻飞着垃圾,他突然清醒。

他开始正常地生活,回归交际,转专业,认真攻克一本又一本的证书。

他不敢停下来,他需要找些事情来做。

他把自己搞得每天累得像一条狗,沾床就倒。

毕业之后,他进入一家网络公司,摸爬滚打两年,收拾东西另辟门户。

他用了她留下来那笔钱,小心谋筹,步步为营,一步步扩大版图。

许西荣的生活走上了正轨,他的头上多了很多的标签,商业新秀,行业巨头,年轻有为,心有城府。

他的每一步成功都垫着她的影子。

他身边出现了许多莺莺燕燕,他敬而远之,也不是没有需要的时候,他通常用手解决。

后来圈子里传出来的八卦说:许西荣不喜欢女人。

他笑笑,并不在意。

他把那些人都踩在脚底下,无所不用其极。

他暗中收购厉远生的公司,打击他和妻子摇摇欲坠的婚姻,厉远生老了,而他风华正茂。

他来求他。

他划下一张支票,轻飘飘地丢在厉远生面前的地上,神情漠然,“这是她还你的。”

他吃掉王五洋的娱乐会所,洗浴中心,他找人弄把他弄进医院。他甚至......亲手切掉了王五洋的两根手指。

王五洋跪在他的脚下,老泪纵横地抱着他的腿求他,一副可怜的嘴脸。

许西荣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下,抬起另一只脚狠狠地把他踹到一边。

王五洋拿鲜血直流的手掌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发抖,疼得满脸狰狞,嗷嗷喊叫。

许西荣在心里问自己,那时候,她是不是也这么疼?

她一定很痛。

他早已有能力把王五洋送进大狱,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他曾经有多恨,现在就会让他受到多少痛苦。

他要让他尝一尝仰人鼻息战战兢兢活着的滋味。

他要这个恶人直到死,都像狗一样的活着。

他善待曾经对她好过的人,拉钟漫上岸,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回老家。

叶井毕业后回了f市,他把f市的子公司交由他管。

他把周敏接进疗养院,请专人照顾,一个月去探望一次。

他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臂膀渐渐宽阔,眼神开始变得苍厉深邃,下巴坚毅,不苟言笑。

他在慢慢地老去。

而立之年,他却感觉身体和精神隐隐空虚,像漏气的气球一般,他过得疲惫,每一步走得都如同垂垂老矣的老人在残喘。

他开始不去想她到底离开了多长时间,只是隐约感觉,似乎已经很久了。

久到他的生活圈子里都没了她的痕迹。

没有人记得她,没有人知道她。

她是一颗小小的尘埃。

只有他记得她。

五月二十号。

许西荣把一切的行程调后,带着许思简飞到f市。

下午两点半,叶井在机场外面等他。

“你来了。”叶井靠在车边,微笑地看着他。

这两年,叶井发福得厉害,曾经健硕的身材早已不见,他脸上的沟壑渐深,不再开朗,浑身散发着沉稳而精明的气场。

他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许西荣朝他颌首,“麻烦你来接我了。”

他低头看许思简,“这是叶叔叔。”

五岁的许思简不认生,甜甜地喊了一声:“叶叔叔”。

叶井弯腰揉揉她的头,说:“思思啊,都长这么大了,今年几岁了?”

“五岁了!”许思简自豪满满。

“真棒,你还记得叶叔叔吗?我以前去看过你几次。”叶井笑。

许思简眨巴眨巴眼睛,“......不记得了诶。”

“乖孩子。”叶井不以为意,又揉揉她的脑袋,望着她那双明亮清澈的眼,脸上浮动出一点怀念和温柔来。

叶井做东请他们父女俩吃了个晚饭,许思简吃饱喝足便困意重重。

他把他们送回许西荣在f市的公寓。

许西荣坐在副驾,后座的许思简小小的身子倒在座位上睡得香甜。

“上去坐坐?”

叶井摇了摇头。

“那我上去了。”

“晚上有事儿吗?”叶井拿着烟盒抽出两根烟来递给许西荣,许西荣摇头拒绝。

叶井点了一根烟抽了口,把手搭在车窗边。

“一起出去坐坐吧。”他说。

许西荣静了两秒,说”:“行,我先把思简带上楼。”

叶井咧嘴笑笑,默认。

许西荣拿好行李,抱着许思简上楼,把她放进次卧的床上,给她脱掉衣服。

许思简不安分地扭了两下,迷糊说了一句:“烦死啦,别吵我睡觉......”

她又睡过去,安静的睡颜,小嘴微微张开了一点。

许西荣笑笑,给她掖好被子,转身走出带上门,拿上车钥匙下楼。

叶井把车停在楼下的车库,坐上了许西荣的车。

找了一家叶井常去的酒吧,要了一个包厢,时间还早的原因,酒吧人并不多。

酒吧地装饰别致又带着雅意,跟其他酒吧不同,看得出酒吧老板很用心,是个有品位的人。

服务生送上两瓶轩尼诗xo,要开酒被叶井打发走了。

“不赖吧?”叶井脱下外套挂在一边,坐下,肚子凸显。

许西荣点头回应:“还可以。”

叶井开酒,倒了两杯浅杯,一杯加了两个冰块。

他把带冰的推到许西荣面前,“我也好久没来了,光是应酬喝的酒就够够的了,哪儿还有什么心情出来喝酒。”

“也不知道年轻时候怎么想的,就爱往这种地方钻。”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眯起眼睛嘶了一声,然后吐出口气:“老了,唉。”

他给自己又斟一杯。

“很累的话就退下来吧。”许西荣拿酒淡淡抿了一口,辛辣地入喉,呛鼻很舒服。

他的酒量好了很多,都是这些年练出来的,但是他现在除了应酬,很少喝酒。

“你说退下来就退下来啊,老板?”叶井笑看他,“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要我养。”

“压力大得跟狗似的,老板,可以携款潜逃吗?”

许西荣面se 淡漠,“可以。”

叶井啧一声,说:“也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是怎么当行业大佬的。”

“啊,好怀念以前的你啊。”

许西荣:“......”

“年龄越大越觉得生活真的不容易,”叶井点烟笑笑。

“还行。”许西荣说。

“你当然还行,钱都赚得口袋都装不下了。”叶井眼一瞪。

“你赚得也不少了。”许西荣挑眉,从叶井的烟盒里拿了一支,他的烟落在车上了。

叶井把打火机推过来,艹 银的zippo。

许西荣摆摆手,从自己西装的禸 侧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烟,同牌子的银se 磨砂。

点了两次没起火,拿手上甩了甩才点着之后,他重新把火机放回怀里。

叶井盯着他,抿住唇,想说些什么,还是没开口。

那是简艾白的火机,他还没忘记她。

叶井无奈地哼笑了一声,“我问你现在我们公司在竞标的那块地皮是什么情况?”

“哪块?”

“城东,我们要盖商场的那块。文胜那边也打算要这块地,说是盖成写字楼,盯得很紧。”

“你大胆地去拍,资金不够打给我。”

“得嘞!大老板!”

……

他们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几杯烈酒下肚,再没有别的话题可聊,两个男人就干坐着喝闷酒。

瓶中的酒很快过了大半。

叶井摩挲着手中玻璃杯,突然开口:“我昨天去看她了。”

他还是忍不住提她,他最近生意忙得焦头烂额,已经很少想起她了,可是一见到许西荣,他又记起来了。

他今年甚至差点不记得她的忌日,把行程都安排妥当,昨天回家吃饭的时候李茗昕在饭桌上问他,今年什么时候去看简艾白。

他端着碗米饭愣了很久。

他忘记了,他十多年好友的忌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甚至连唯一给她的那一天,都挤到了工作上。

他眼眶发红地放下碗筷,默默出门,买了一束花去看她。

——

叶井试图挣扎着要跟许西荣说更多关于她的话题,他惶恐,他试图从许西荣这种找到一点能把他们连结的东西。

许西荣静默着。

“我最近的工作很满,明天要飞d市,你知道么?我今年差点忘记去看她了,要不是茗昕提醒我,我可能真的就忘了。”叶井扶了扶自己的额头。

“我觉得她肯定会怪我的,她那么小气巴巴的人,所以我跑去跟她道歉去了。”

叶井问:“你今年还没去看过她吧?”

“明天。”许西荣淡淡地说。

“这都多少年了,她还是那么正。”叶井哈哈笑了一声,“我就跟你说了吧,她以前是我们学校的一枝花。”

“......”

许西荣别过眼去看了他一眼,叶井明显喝多了,脸se 通红,眼里的眼白都带血丝儿了。

“诶,我跟你说没说过我跟她小时候的事情?”

“说过一点。”

“哪一点?”

“你说你们拿泥巴去抹她的白裙子。”

“没错!”叶井一拍大腿,声音激动,“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会儿简艾白就跟我家团团差不多大,你说那么小个儿人啊,怎么就那么理智呢,裙子花了她都不哭......”

说完声音又低了下去,不再说了。

许西荣又从烟盒里拿了一根烟,没再去拿怀里的火机,用了叶井的。

听见身边的叶井感慨了一声:“啊,团团都八岁了……”

他和李茗昕大学毕业刚毕业就结了婚,婚后第二年就生了孩子,是个女孩,大名叶檀,小名团团,今年八岁,上小学二年级。

叶井看了许西荣一眼,咧了下嘴角,“思思也五岁了。”

烟雾里,许西荣轻轻应了一声。

叶井愣了一会儿,突兀地说:“十年了。”

许西荣给自己斟满一整杯酒,回应他:“嗯,十年了。”

她已经走了十年了。

“我今天去看她,她还是那个样子。”叶井又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

“立碑那天,她就是那个样子。”

“我去年和你一起去看她,她也是那个样子。”

“我每一次去看她,她都是那个样子,哈哈哈。”叶井笑得很大声。

“不像我们,你看我的肚子,腹肌早他妈变成肥肉了,还有我最近掉发也很厉害,还三天两头失眠。”

他凑近许西荣,酒眼朦胧地看他。

“你嘛,虽然还是很帅,但是我看你眼角好像也有皱纹了吧?还有你眉头中间这个八字,能夹死一只苍蝇了。”

他把身子收回去,想要去摸酒杯,被许西荣挡了一下,他也没再去拿。

“你说好不好笑,我们都在慢慢变老,她却没有。”

“她永远都是那个样子,真他妈不公平,哈哈哈......”叶井笑得肩膀抖动,手肘支撑在桌上,手掌把眼睛蒙住。

许西荣夹着烟在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看了眼叶井。

叶井的手掌边,有两道水儿歪歪斜斜地流下去,在鼻头中间交汇,落下去,掉在他胸前和桌子的中间。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眼泪。

他别过头,不忍再看。

他望向舞台上疯狂扭动的人群,五光十se 的霓虹灯晃着眼睛,视线开始缓慢地模糊晕开。

十年了,简艾白离开整整十年了。

十年,多么可怕的一个数字,是人生的几分之一。

十年能使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变成活力十足能蹦能跳的小孩。

十年能使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变成伟大的母亲。

十年能使一棵小树苗长成蔽日的参天大树。

十年,他还是没能忘记她。

人这一生,有多少个十年?

许西荣闭上眼,捏了捏跳痛的眉心,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叶井又哭又笑地醉倒在沙发上。

许西荣喝完酒瓶里最后一点酒,喊来服务员结账,架着叶井离开。

在门口找了一个现成的代驾,把叶井送回家。

李茗昕在门口把叶井扶过去,吃力地撑着,嘴里抱怨了两句:“哎呀,老是喝得这么醉,臭死了。”

许西荣站在门口没进去,静静地看着李茗昕拿手顺着叶井的胸口,把他扶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李茗昕走回门口,向许西荣和蔼一笑:“这真是麻烦你了,很晚了,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许西荣看着她发福的圆脸,点了点头,转身要走的时候,听见叶井在里头沙发上大着舌头喊了一句:“来,简艾白,不吹了这瓶你就请我吃饭!”

“叫什么叫!喝死你算了!”李茗昕回头喊了一声。

许西荣身型一顿,里头的叶井没了动静。

许西荣往电梯口走去,李茗昕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把门关上。

电梯下降的时候,他靠着墙壁想,简艾白如果还在的话,是不是也跟李茗昕一样,身材走样发福,青春貌美不在。

会不会也像李茗昕一样变成一个大嗓门,在他喝得烂醉如泥回家的时候,边给他煮醒酒汤边吼他:“许西荣你他妈再喝成这样就别回来了!”

会不会……

电梯叮一声,到了1楼。

许西荣走出去,门口的代驾在等着他。

人生有千万种可能,而他的人生,早已经没有简艾白的可能。

许西荣在第二天早上的五点多醒来,头疼欲裂,宿醉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在床上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等到窗外的黑暗渐渐转亮,他起床去另一个房间叫醒许思简。

许思简赖在床上不肯起床,许西荣黑着脸把她拎起来丢进卫生间,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认真刷牙,把脸洗干净。”

许思简小脸委屈巴巴,拿着小牙刷把嘴里刷出很多泡泡,想着:老爹今天好凶啊……

他给她换上崭新漂亮的白se 公主裙,还给她扎了一个可爱的丸子头,许思简对着镜子里那个可爱的小人儿随便臭美,心里美滋滋的:老爹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嘛……

——

多云的天气。

许思简被自家老爹塞进车的后座,系上安全带,许西荣坐上驾驶座,驶动车子,经过几个红绿灯,在一家花店门口停车。

他下车,许思简跟着解安全带。

许西荣回头,“你就在车上呆着。”

“哦。”

许西荣走进花店,花店老板正在修一盆花的叶子。

“你来了。”老板放下手里的剪子,朝他笑笑,“今年还是一样吗?”

“一样。”许西荣顿了顿,“包两束吧。”

老板略微惊讶了下,笑说:“好的。”

……

许思简在车里等得昏昏欲睡。

许西荣抱着两束花上车,小心放在副驾位上。

车门关闭的声音把许思简给惊醒,她晃着脑袋看许西荣重新发动车子,滴溜溜的眼睛转到副驾上的紫se 桔梗。

花!居然是花!

许思简眼睛亮晶晶,笑眯眯地解开安全带,把小脑袋搁在座位中间。

“老爹,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去见一个人。”

“见谁呀?”

“……”

“见谁呀?老爹。”

许思简不依不饶,许西荣腾出一只开车的手把她的小脑袋给顶回去,“给我坐好,把安全带系上。”

没过一分钟,许思简再次把头探到前面去,眼睛笑得弯弯的,跟她很像。

“是不是去见漂亮阿姨呀?”

“不是。”许西荣看着前方。

许思简摸着自己脑袋上的小揪揪,“不是去见漂亮阿姨为什么带花,你给我弄这么漂亮,你还穿得这么帅!”

“说,到底是见谁!”

许西荣忍无可忍,伸手一掌给她脑瓜子推到后面去了。

“去见你妈!”

“啥?”

许思简抓着自己头上有些变形的小揪揪深深陷在震惊里。

许思简精神百倍地看着车窗外一圈又一圈绕着往上走的山道,禸 心激动。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她妈,连照片也没见过。

但是她妈怎么住在这么偏僻的山上?

车子又驶了一会儿,许西荣把车停在墓园外,下车先打开后座车门,“自己下来。”

许思简乖乖下车,他去前面把花抱进怀里,一手牵着许思简走进去。

许思简左顾右望,“哇,老爹,这里好多白se 的麻将。”

许西荣皱眉低头看她一眼,“不许这么说话。”

她一脸懵,她说错了什么?

许西荣牵着她往里面走了一点,在一方石碑旁停住。

碑前的艹 被清得很干净,上面放着一束百合,有些蔫儿了,带着露水。

他捧着花,凝视着碑上的照片。

照片被风化得有些痕迹,她静静笑着,眉眼之间都是温柔,她的目光是看着镜头的,就像在看着他一般。

她还是那个样子。

这张照片,是他们那一次去梨梨村的时候拍的,原本的照片上,他是站在她旁边的。

多可笑,一张照片截开,从此便天人永隔。

许西荣蹲下身去,把花放下,轻轻抚摸着照片,冰凉的手感,还带着尘土。

他拿手掌擦了擦上面,她一定不喜欢这样脏的。

“我来看你了。”

“今天是第十次。”

他平静地看着她,和她对视着,冷淡的目光一点一点软化下来。

许思简在旁边不知所措,她想问她妈在哪儿,她不太明白许西荣为什么对一块带着字和照片的石头这么好。

他都很少用那种温和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我今天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思简。”

许思简很听话地应了一声:“爸爸”。

许西荣拿手揽着小小的她,往前推了推,“这是你妈妈。”

许思简疑惑地看着他。

“跟妈妈打声招呼好吗?”他轻问她。

许思简转过头看着石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大姐姐长得真好看,笑得也好温柔呀。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摸眼睛,摸鼻子,再摸摸嘴巴。

“妈妈,你好。”她笑得甜甜的。

许西荣摸了摸她的头:“乖孩子。”

许思简低头想了想,问:“妈妈是死了吗?”

她看过电视机里那些电视剧,照片贴在石头上的人都死了。

许西荣舌头顶着门牙,紧了紧腮帮,好一会儿答:“嗯,她死了。”

“那我以后都不能见到她了。”

许西荣摸了摸她的脸,“以后我会带你来看她。”

“我说的是看见真的妈妈!”许思简强调。

“嗯,见不到了。”

许思简嘴一瘪,眼圈红了。

“我有很多妈妈的照片,你可以看。”他哄她。

“我要看二十张,不,三十!”许思简眼里包着一包泪。

许西荣点了点头,站起来从口袋摸出手机解锁,把相册点出来放在她手里。

“你在旁边看妈妈的照片,让爸爸和妈妈说会儿话,好吗?”

“我去旁边看!”许思简眼睛一眨,眼泪像珠子一样落下两颗,接过手机跑到一边去了。

许西荣重新蹲下,看着她的照片,声线逐渐温柔:“她是我们的女儿,我跟你说的。”

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我们的。

“是不是很像你?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很像你,那时候她才两岁。”

他这些年热心慈善,建立基金会,盖孤儿院。

许思简是他三年多前在自己捐盖的福利院里领的孩子,两岁的孩子,尚未记事。

许西荣领养她是因为,她像简艾白。

他没忘记过,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尚未出世,与她一同夭折。

他把许思简当成寄托,他看着她,就会想起简艾白。

这条路如此艰难,她留给他的回忆就那么丁点儿,他怕自己一个人走不下去,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许西荣把花束都挪到一边,拉了拉裤腿,在碑上靠下。

天上的云把阳光遮住。

“有没有发现我老了?昨天我和叶井去喝酒,他说我都有皱纹了,还说我的眉心可以夹死一只苍蝇,我觉得我是老了,每次应酬第二天都要宿醉一整天。”

“你说我要不要留个胡子?”

许西荣侧了侧头看着她的照片,她微笑着。

他毫不在意地转回头,揪下一根腿间的艹 放在手里卷了又卷,自言自语。

“还是不留了,现在本来就比你老了,留胡子的话看着都像你叔了。”

“我今年都没梦到过你几次,你说你是不是懒,连我的梦你都懒得走一趟?”

“还有啊,我去看过你妈,她老了很多。”

“我想带她去医院看眼睛,她不乐意。”他笑了笑,“跟你一样,死犟。”

他抬头去看不远处的许思简,她捧着手机,脸都快要贴在手机屏幕上了。

“你看她,这样子以后估计得近视。”

“我现在生意做得不错,钱也赚得挺多了,什么都有了。”他抓着手里的艹 ,沉默了一会儿,说:“就是挺可惜的。”

可惜在我最成功辉煌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可惜你没能等到我成长能够免你凄风苦雨的大树。

许西荣歪了歪头,抵在她的照片边缘上。

他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简艾白,你能不能喊我一声?”

我好多年没听过你喊我小西荣了,我都快忘记你的声音是什么样儿了。

他等了许久,天地间一切属于大自然的声音都钻进他耳朵里,风声,艹 动声,虫叫,唯独没有她的声音。

手里的艹 被断成两截。

“你不出声我回去就不来看你了。”

许西荣掀开眼皮,静静地看着天上的云从太阳前面走开。

“算了,不欺负你了,下次我还是会来看你的,”他侧头看着她,加了一句:“带着思简一起。”

她静静地挑着那双含着风情的眼睛看着他。

许西荣认真地凝视着她的样子,尽管这件事情这些年他已经做了成千上百次。

他试图强迫自己不眨眼地看着照片,希望能从上面看出来一丝丝改变来也好。

一点没有,她静静地看着他,十年前该是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

叶井说的对,她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他会变老,变丑,也会死。他甚至可能会慢慢忘记她。

可是她不会,她只是陪他走了一段路,然后永远停在了那里。

她可以一直记得他。

许西荣忍不住阖上酸涩的眼睛。

“我真怕我把你给忘记了。”

说完这句,他不再说了,又疲又累地坐着,他一年来一次,这样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太弥足珍贵。

他想抽根烟舒缓下心头的难受,可是又想,她肯定会不开心的,于是他没抽,就这样一直坐到中午都没怎么动弹过。

天空中的流云聚了又散,散了还聚。

许思简开始看妈妈的照片还挺兴奋,但是她也没办法看上几个小时,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她瞅了瞅许西荣,有点不敢去打扰他。

禸 心经过挣扎,她踢踏着小步走过去。

“老爹。”她弱弱地喊了声。

许西荣僵直的脖子扭动了下,“怎么了?”

“我饿了。”许思简一脸可怜。

许西荣看了下手表,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走吧,带你去吃饭。”

许思简捧着手机,重重点头。

“我走了。”许西荣低头注视着照片里的人,笑笑,“下次再来看你,好吗?”

她依旧笑着看他,一如既往的。

“妈妈,下次我和老爹一起来看你。”“许思简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照片,忍不住又说:“妈妈你真漂亮。”

许西荣静站着,把她再次印进眼里,心里。

他其实不想离去,他怕把她忘记了,他怕她慢慢淡出他的生活,真正成为记忆里的人。

她在这里静静地等着被遗忘,他却不想。

可是他还得继续生活,必须踽踽独行地不断向前走。

“下次再来看你。”他又重复了一遍。

下次,下下次,无数次,等到来不动时,他会去找她的。

阳光慢慢地从云里透出来,照在墓碑上。

许西荣看着她在阳光下微笑的脸,悲从中来。

她来这世上一遭,陪他走了一段路,她变成一坯黄土,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在意。

她会不会生气?

所有人都将忘记她,在漫长的岁月长河里。

只有他,每向前一步,就把她放进挖得更深的心坑里,一直埋,一直埋,不知疲倦的。

她让他不要回头往前走,他便走,他不想她生气,但是他舍不得忘记他。

他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淹没。

直到许思简暖呼呼的小手勾住他的手掌,他收好情绪,抬起另一只手,面se 平静地同她告别。

如同十年来的每一次。

“再见,简艾白。”

再见,会再见的。

你慢一点,你要等着我,等着我来找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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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磁铁》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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