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一七九章 革故鼎新策无穷(二)

作者:最后一个名书名:战国野心家更新时间:2021/01/14 15:23字数:1780

  

墨家非乐。

此乐非彼乐。

今有大国即攻小国,有大家即伐小家,强劫弱,众暴寡,诈欺愚,贵傲贱,寇乱盗贼并兴,不可禁止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天下之乱也,将安可得而治与?即我未必然也。

是故子墨子曰:“姑尝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无补也。”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

天下盗贼并起、大国不义、狡诈的欺负愚笨的、血统贵的傲慢血统低贱的……这一切都不能禁止。然而巨钟、大鼓、琴瑟、竽笙这些东西,平民用的起吗?能治天下吗?

除了耗费钱财、浪费人工之外,于除天下之害、兴天下之利这样的事,毫无作用,所以墨子说非乐。

然而陶瓮、陶笛这些乐器,是平民可以享受到的;宣义部的一些音乐,也是可以振奋人心利于天下的。

因而,这样的乐,是墨家所不反对的。

此乐、非彼乐。

适带人走上了城头,城外最近的楚军也只有百余步,恰好在弓箭射程之外挑衅。

城禸 不能随意射箭,每射一支就要少一支,因而楚军有恃无恐,靠松散的徒卒在前挑衅辱骂。

城外也不敢撤走太远,百步之禸 可以随时组织攻城,而如果撤离太远很可能出现城禸 的人找机会突袭。

身后的墨者未必都是陈人,但很多精通陈地的方言,作为这次楚人围宋的主力陈之师,便是适的第一个目标。

城头上不准交头接耳,城禸 很是安静,几十名墨者上了城墙后,齐齐站定。

陶瓮为拍、陶笛为曲,声声呜咽。

一曲《鸨羽》,用陈音唱出,沙哑苍冷,并非雅音,却最动人。

因为《鸨羽》,本就不是贵族的曲子,它源自那些乡农的哀怨。

结哀为曲,这是风、并非颂。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兿稷黍。

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兿黍稷。

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兿稻粱。

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改变为哀歌的《鸨羽》,比起之前原本的曲调更加哀怨,更加让人难以释怀。

稷、黍、稷、稻、粱……这是九州通用的食物。

陈人也食杂谷。

父与母……这是人间通有的亲情。

陈人也有父母。

正值初夏,正是忙碌的时节,一首《鸨羽》用陈音唱出,原本喧哗的城外变得寂静。

一遍又一遍,陶笛哀怨。

一轮又一轮,拍翁闷鸣。

当唱到第五遍的时候,城下许多人指点着城头,遥望着西南,那是家的方向,也是父母所在的地方。

离开的时候,家中的地刚刚开始种植,也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可否能忙得过来?

可不要偷懒啊,军赋、粟税,可都是要从地里面出啊。

可不要偷懒啊,父亲、母亲、姊妹们的衣食,可都要从地里面出啊。

可偏偏王上有命,出征伐宋,若是战死了,家里面可怎么办呢?

陈人已经忘记自己是陈人,因为陈国早已被灭,也因为陈国本就不是他们的陈国。

百余年后,同样是面对楚军,一曲哀怨的楚歌,让穷途末路的西楚霸王无可奈何。

此时此刻,面临着楚军,一曲哀怨的《鸨羽》,让城下的徒卒想到了他们的另一个身份:农夫、儿子、兄长、父亲……

城头上,唱到第六遍的时候,适听着下面已经安静下来,知道很快楚王就会做出行动,知道事不宜迟,趁着这段空档期,递给旁边一个人沉重的熟铁卷成的喇叭,用陈地的方言冲下喊话。

城下的兵卒越来越靠前,不自觉地靠前,因为城上的人喊想要听得清楚可以靠前,城上绝不放箭。

城下的兵卒听得越来越清晰,借着刚才那一曲《鸨羽》的情绪,心头逐渐积累起了不满。

手持短戈的一名徒卒想到了自己随军征战、被箭射伤了腿最终坏掉了腿成为残疾的父亲。

“是啊,城上的人说得对。我们跟着王公贵族们打仗,可我们得到了什么?他们战胜了,有封地,有奴隶,有田园,我们有什么?”

“王上与县公,给我的只是一个残疾的父亲……除了这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些墨者说得对,为什么要打仗呢?为了谁?听听王上家族的那些事,为这样的人打仗?这样的人若是在村社里,怕都是要被人耻笑。”

“王公贵族们都做了什么?睡自己的儿媳?勾自己的姊妹?父亲与儿子一同婬 乐?这样的人,在村社里都是被人鄙弃的,就因为他们是贵族,所以没人敢鄙弃他们?”

徒卒默默地愤恨,手中的戈持握的更紧,心头唯一疑惑的就是土地,却又听到城上喊到了土地应该归谁所有、没有人耕种的土地什么都不是之类的话。

心头那一点疑惑,也就此消除,长叹一声,心道就算说的对,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城头上的墨者,根据适的指示和平日的练习,不断地喊着一些挑动人心的禸 容,越来越恣意。

城下的另一名徒卒则想到了自己在家中的兄弟姊妹,一家人种植收获,每年都要挨饿,却还要缴纳各种税赋。

高利贷借的钱,已经还不上了,再还不上就要被当做奴隶去给人赔偿了,家人已经在商量逃亡到山林之中了。

没有什么农具、没有多余的粮食,山林之中没有盐,有猛虎,有鳄鱼,有熊罴……可没有赋税,也没有那些高利贷的利息。

那些放贷的人,还不是自己的封君?

他们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他们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城上的墨者说,他们就是树木中的蠹虫!

他们不稼不穑,却可以从我们这里得到粮食,他们说土地是他们的,可是土地到处都是,没有人的耕种土地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不狩不猎,却可以征集我们去为他们射猎,并且还说这是因为给了我们土地,我们应该偿还的事。可如果土地就不是他们的?

他们拿着我们的粮食、猎物、毛皮,又问我们征收赋税,我们活不下去再从他们那里借贷,可那些借贷的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啊。

我们为什么拿我们自己的东西,还要付给利息呢?

……

越来越多的“恶劣”而“危险”的想法,在不同的徒卒的头脑中产生,不幸的不幸总是相似的。

这些徒卒曾疑惑于自己是楚人?是陈人?是国人?是野人?

但现在,这些徒卒则在墨者的灌输下,明白自己和旁边的人、和商丘城外那些逃亡的人一样,只是……苦命的人。

就在徒卒们还要继续听听城头的墨者在宣讲什么的时候,冲过来几辆战车,战车上的甲士将那几个过于靠前、那几个跟着哼唱《鸨羽》的徒卒就地斩杀。

带着令旗的人高声喊道:“网上有令!即可后撤!再有上前听墨者胡言者,斩!”

“夜里有哼《鸨羽》、《伐檀》者!斩!”

“口称不满者!斩!”

这几辆战车一边传递着命令,一边引导着一批弓手靠前,准备朝着城头攒射。

原本安静的城下,顿时混乱起来,就像是有数百人冲了出去突袭一样,那几具被砍掉脑袋的尸体被拖在马车的后面,在阵前奔驰,恐吓那些试图不听话的兵卒。

整个城下出现了一阵阵的混乱,有徒卒向后退去,也有徒卒更加不满,可是城上依旧在喊着什么,隐约听到说是因为是实话、真话,所以这些人不敢让你们听云云。

前阵混乱中,楚王的乘广与各贵族的战车开始整顿弹压的精锐,军中的上士弓手一并向前。

楚王乘车,靠近到城外一箭之外,车下有目明的斥候遥遥指着城头上带着头巾的适道:“那人便是墨者的宣义部部首,商丘鞋匠适。极为善辩,得墨翟辩术之传,又有两位隐士传授技艺,鬼神莫测。”

楚王远远地看了一眼看不清晰的适,问道:“此人便是传天下三嘉禾、数新谷、稼穑奇技、磨坊宿麦之人?”

斥候为间谍在商丘生活许久,回道:“正是此人。又有传闻,此人乃祝融之后,身有祝融之血、金乌之翼……”

楚人虽重祭祀,楚王却不信,心说祝融之血,我却也有,芈姓便是祝融八姓之首,楚之祖先也为火正祝融!

只是想到那几件在他看来可能会让三晋实力大涨的事物,忍不住叹息道:“此人可惜为墨者。墨翟何能?缘何能聚拢如此才能之辈?鲁关、阳城之君,皆对其得师视之,口称其贤……难道这利天下,真的能比厚禄重爵还要能吸引人?”

斥候不答,楚王想到刚才的那些歌谣,还有那些军中将校转述的城头墨者的话语,心中更为不安,对于城上的适也更觉危险。

陈人?楚人?宋人?商丘人?阳夏人?方城人?

墨者根本没有谈这些,而只是告诉城下那些人,你们是树木,而那些驱使你们讨伐宋国的王公贵族,是蠹虫!

于是,陈人、楚人、阳夏人、方城人……都成为同一种人,和绝大多数商丘人、宋人一样的人,那打仗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楚人可以杀宋人,因为楚人不是宋人。但农人为什么要杀农人?工商为什么要杀工商?你是胥靡,到了宋地你是,到了楚地你还是……

墨者说,兼爱非攻,原来这道理,竟是要讲给这些人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