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1-7全本 第 54 部分

作者:未知书名:后宫甄嬛传1-7全本更新时间:2021/01/17 08:21字数:6114

  

“先帝待我,其实是非常好的。若在太平行宮居住,他必定不会随意召幸除我之外的任何妃嫔。虽然上至太后,下至朝臣,总对我诸多刁难,可是有先帝一力维护,我总不觉得这宮中岁月辛苦。”

我听她这样说,禸 心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先帝愈专宠舒贵太妃,其实愈是把她到了与众妃敌对的地步。

集宠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啊!难怪玄清当日会在桐花台劝戒我“帝王恩宠太盛则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这句话,恐怕也是玄清对她母妃所受恩遇的感慨吧。

那么,舒贵太妃虽然嘴上说甘之如饴,其实禸 心亦是十分痛苦吧。

只是,或许在她心中,只有先帝的情意才是最重要的。

“后来昭宪太后崩逝,我也随之可以迁入紫奥城居住了。紫奥城虽然繁华,在我心里,却远远不及桐花台自在闲适了。”舒贵太妃说罢,轻轻叹息,颇有些失落道:“只可惜当今太后不喜欢桐花台,觉得它过于奢靡,如今多年不见,应该也荒废到无人打理了吧。”

我淡淡微笑,劝慰道:“那又如何呢,桐花台无论繁盛或是衰败,在太妃和先帝眼中,永远都是当日情意合欢的桐花台啊。”

舒贵太妃清浅微笑,“是啊,在我心中,桐花台永远是我与先帝多年情意的见证。”太妃回头看着我,目光温和,“我说这些前朝旧事,你会不会觉得无趣?”

我笑道:“没有,从前的事我总是爱听。过去只是听别人传说太妃和先帝的事,如今可以亲口听太妃追述往事,我十分情愿。”

太妃笑得十分欢悦,连银灰se 的衣袍也仿佛被月光染就了莹润通透的se 泽,她的周身就这样如月一般熠熠生辉,晚风带起她的衣角,飘飘若举。舒贵太妃此时已经四十有余,我见她容貌形状宛若当年一般,沐浴在星光月光之中。遥想她初入宮闱,与先帝携手并肩临风站于高台之上,会是何等翩翩若仙的风姿仪态。

(1)、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出自《古诗十九首》之《迢迢牵牛星》。全诗为: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携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儿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以织女的角度写出与牛郎的思念之情。

后宮-甄嬛传4 28。秋夕(下)

太妃握一握我的手,道:“夜凉了,山里不比在别处,你要是觉得冷,不如咱们进去吧。”

我笑道:“怎么会冷呢,只不过老坐在石凳子上怪闷的。”

积云笑道:“娘子若觉得闷,不如和我们太妃往那台阶上去坐坐,我可打扫干净了的。”

太妃含笑望着我,嗔着积云道:“嬛儿出身深闺,哪里和我们从前在摆夷一样不拘惯了,恐怕不习惯吧。”

我起身牵了舒贵太妃的手一同走到石阶前,灰尘也不拂一拂,便直接在台阶上坐下了,道:“从前在家里读杜牧的《秋夕》,说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se 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如今天阶夜se 凉如水,虽然没有银烛秋光冷画屏的华贵;也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的雅致,可是我与太妃坐看牵牛织女星的情致是一样的,并无半分差别啊。”我笑盈盈道:“坐在台阶上看,可别在石凳子上视野开阔得多了。”

积云只是笑:“太妃瞧我说的是不是?娘子从不是那小模小样的矫情样子,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太妃微笑颔首道:“也是。否则怎么能与我这样投缘呢。”她笑一笑道:“方才你念的,仿佛是首宮词吧。”

我点点头,“太妃说的是。”

她蹙眉想了一想,道:“我从前在宮里住着,也常常听了宮女们念这样的宮词,有一首是当今太后常常念的,时日良久,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了,依稀是‘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吧。我们摆夷女子只会山歌,不学诗词,这些也都还是入宮后才慢慢知道的。”

我暗暗心惊,太后能念出这样的诗,大约也是颇伤怀的吧。想必舒贵太妃入宮之后,她宮闱寂寞,也是十分自怜自伤的。

我的笑容淡淡隐了下去,感怀道:“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但凡宮中女子,大约都有这样的伤感吧。”

太妃灿然一笑,道:“我却从来没有。”她见我似乎不是很信,遂道:“虽然帝王之心容易变更,但是先帝对我,却从未有如此。”她顿一顿,“且不说君恩是否真如流水,即便真有那一日,我也不会有丝毫忧愁,因为我心里,只一心一意记挂着先帝。无论他是否宠幸我,是否依旧能爱我,他在我心中眼中,都是初初遇见时的少年天子啊。而先帝待我的心也是一样的,所以我才深信情比金坚之说。”

我见她神se 沉醉如痴,心下陡然清亮起来。

从前宮中传闻,只说舒贵太妃得先帝专房之宠,宠冠六宮。我总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君王与妃子之情罢了。却原来,舒贵太妃与先帝都是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如夫妻之情,才能这样情比金坚吧。

这样的情意,我几乎是要感动得落泪了。于是微微垂首隐去泪光,思量着接过太妃方才的话头,道:“这句子好似是李义山的《宮辞》了。下半句正是‘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花落》之曲,从前也在宮中听人唱过,仿佛是安陵容,在大殿欢宴之上,坐于玄凌身畔,展喉放声高歌。究竟是哪一场宴会呢,我真是不记得了。

还是仿佛,并不是安陵容,而是我在棠梨宮中弹奏《花落》呢,好似我弹奏之时,玄凌亦在身旁含笑凝望我吧。

《花落》之曲,亦名《梅花落 》,是乐府横吹曲中笛曲名。樽前奏《花落》,伴侍君王宴饮作乐的升平年岁里,这样的曲子是必不会少的。

我黯然回想,当日春风得意地在君王的酒宴前演奏《梅花落》时,何曾想到他日有凉风吹来,自己也成为凋零之花中的一朵呢。而今日春风得意,仍在枝头之上迎风招展的,却也还是她安陵容吧

君恩一如流水流动不定、东西自向,妃嫔之得宠失宠也随之变化不定,只在朝夕之间。今日君恩如水流来,明日又会如水逝去;妃子今日得宠,明日又会失宠;而一旦失宠,君恩就如流水般一去不返,失宠之愁亦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吧。所以在那宮廷之中,无论失宠与得宠,等待着如花红颜的未来,都几乎是不幸的。

反而是我,虽在茅舍竹篱之中,却是得了大解脱了吧。

太妃见我沉思,拉了我的手道:“嬛儿,从前你在闺中,七夕是怎么过的?”

我捧了串葡萄在手,一个个剥了,嘴上笑道:“从前在家里,老嬷嬷总要给我们讲故事,其实翻来覆去的,也就是讲牛郎织女银河相会。然后用过了晚饭,待天黑了,就要和闺阁姐妹一同乞巧游戏。先是要吃巧饭,几家女眷在一起,吃一早就包好的饺子,其实那饺子里早放了一枚铜钱、一根针或是一个红枣,要分别包到三个水饺里的,乞巧前就要各吃一个,看吃出什么来,若是吃到钱的就代表有福,吃到针的手巧,吃到枣的早婚。然后呢,就要供奉织女,用应时的新鲜水果供的,莲蓬、白藕、红菱、葡萄都可以,接着就要焚香膜拜,诚心祷告,希望来日可以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也保佑自己可以心灵手巧,事事如意。焚了香,女孩子们就得对月穿针来‘斗巧’,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或者又聚在一起手执彩线对着灯影将线穿针孔,如一口气能穿七枚针孔者叫得巧,被称为‘巧手’,穿不到七个针孔的叫‘输巧’,是要刮鼻子被羞的。再或者呢,捕一只蜘蛛,放在盒中,第二天开盒如已结网称为得巧。”我嘻嘻笑道:“不过蜘蛛难捉,我们又怕脏,所以极少去寻的。”

从前,在闺阁中的每一年,我与眉庄、采月、浣碧、流朱、玢儿或是别家的姐妹,总一起玩这样的游戏。常常是还未到六月就盼着七夕了,一天一天掰着指头数着日子。这一天可以玩乐一晚上,平时训诫严谨、步步紧随的r母亦不会来管教干涉半句的。

对了,七夕那一日,还要做“乞巧果子”的,浣碧的手最巧,拿了寻常的油、面、糖、蜜可以做出各se 细致可爱的果子来,味道香甜,最是吃不腻的。

这样的好时光,竟也是弹指一挥间,再也不复回了。

而我没有说的是,昔年在宮廷之中,我的七夕不过是陪伴君王,欢宴歌舞罢了。这样的节日,总是夜夜笙歌、夜夜沉醉的,奢靡不尽。

想到此间,我心下不觉有些难过,亦是有些伤感往事了。

舒贵太妃指一指积云笑道:“从前咱们俩在摆夷。摆夷的女子最爱唱歌跳舞,七夕那一日其实也是族中男女对歌传情的一晚。常常在河边点了一捧捧篝火,男男女女隔了河水互唱情歌。若是两情相悦成了,男子就要越过河水拉了女子的手在族人面前挽手跳舞,以示今后必定情深不移,用情不改。”

摆夷男女一向用情专一,民风又淳朴豪放,无论男女老少都生性坦率、奔放;可以无所顾忌地追求心仪的人,往往也爱用对歌传情,大是不同于中原的民风保守,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咦”了一声,好奇道:“那若是那一天下雨了呢,可不是点不成篝火对不成歌了么?”

舒贵太妃仿佛对那些岁月亦是无限神往怀念,“摆夷族人把七夕下的雨叫做‘相思雨’或‘相思泪’,因为是牛郎织女相会所致,所以也叫喜雨。若是下了这喜雨,那么篝火之会自然也要顺延推迟了。而且七夕那天的喜鹊总是特别少,族里的老人说都到天上搭鹊桥去了。”

我只觉得这说法有趣,“摆夷人也传说牛郎织女、喜鹊搭桥么?”

“最早的时候本来是没有的,后来摆夷与中原互通往来,这个传说也渐渐有了。”舒贵太妃想起趣事,笑容更加舒展,“这一夜,许多还没有到对歌的年纪的少女,大多一个人偷偷躲在生长得茂盛的南瓜棚下,传闻在夜深人静之时如能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那么这待嫁的少女日后便能得到忠贞不渝的爱情,与心爱的男子白头到老。”

我捂嘴笑道:“这可真真是扯谎儿了,哪里有人能偷听到牛郎织女相会时的悄悄话呢?牛郎织女都在鹊桥上忙着团聚呢,哪里有功夫来人间呀。”

舒贵太妃笑道:“哪里真是牛郎织女呢,不过是对歌成功了的男女躲在背人的地方说悄悄话儿呢。”

我听得有趣,不觉也抿嘴笑了。积云停了洗衣裳,也过来凑趣道:“还有呢,七月七日那天早上咱们就得早起,因为族里的老人说那一天七仙女要下凡洗澡,喝了她们的洗澡水就可以避邪治病、延年益寿。这样的水就叫‘双七水’,因为有这样的好处,所以人们在这天雄j刚刚打鸣的时候,就争先恐后地去河边取水,取回后就用新瓮盛起来,留着日后慢慢喝。”

积云笑望着舒贵太妃,道:“从前太妃最顽皮,早上起得最早,拉了我头一个就去河边取水。”

舒贵太妃笑道:“年少旧事,难为你还记得那么清楚,拿来取笑。”

积云大笑道:“年少之事才往往是最没有心事的事啊。后来到了宮里,哪里还有这样自在了。”

舒贵太妃淡淡惘然,似含了一缕似乎欢喜似乎神伤的轻愁。然而也是那么淡淡一抹,仿佛是晨起时未见阳光前的稀薄雾气,她道:“后来在宮里的每一个七夕,都是先帝陪着我过的。两个人安安静静,喝一会儿茶、说一会儿话。或者,是我弹‘长相思’,先帝吹‘长相守’,如此合奏一曲,就这样静静看着彼此就是很好很好的。只是……先帝已去,只我这个未亡人还苟活在世间。不知先帝在九泉,是否因为没有我的陪伴而心生寂寞呢?”

我知道舒贵太妃伤心先帝之死,安慰道:“若先帝离世之时太妃以身相殉,先帝才会在九泉之吓也不得安宁吧。先帝挚爱太妃,自然心中也盼望太妃与清在先帝离世之后仍能好好活着,活得安心愉悦才是。”

舒贵太妃只是望着遥遥乌黑的天际出神,良久,她怅怅叹息了一声,凄然道:“若不是有我的不得已,只怕我这凋残之躯,早就随先帝去了。”

我想了想,凝神道:“太妃既然有不得已,就请为了这不得已,也为了清,好好活着。嬛儿知道,若无太妃在,即便清得到什么安乐,终究也会失意无趣终身的。”

舒贵太妃遽然转身,深深望了我一眼,神se 渐渐变得慈爱,柔声道:“嬛儿,清儿有你,是他最大的福气了。”

我心口一跳,脸上热热的,于是敛衽为礼,真心诚意道:“能遇见清,也是嬛儿最大的福气。”

舒贵太妃连忙扶我起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满眼尽是关爱慈祥之se 。

我眼见月上中天,时辰也不早了,才起身告辞离去。

月se 虽然清明,星斗亦是耀目闪亮如钻。然而终究是上弦月,不足以照明路途,于是提了一盏小小的风灯慢慢走回去。

月se 笼罩如轻白se 的雾气,山路崎岖,又多巨石,我也走得小心翼翼,偶尔听见有什么鸟儿飞过去,“唧”地一声遽然飞得老高,在空寂的山间十分嘹亮刺耳。

我虽然在这条路上走得熟稔,也终究小心。正聚精会神走着,忽然身后“啪”地一下,是谁的手拍上了我的肩膀。周遭山影晦暗,怪石嶙峋如兽,我的心一阵狂跳,失声叫了出来——“是谁?!”

迎面却是一双带笑的眼睛,这样熟悉而温暖,我的心骤然安定下来,又惊又喜,扑入他怀中,道:“你怎么来了?”

却是阿晋在旁边笑嘻嘻道:“本来宮里开宴,我们王爷装着喝醉了,皇上才叫赶快送回府去。结果才入府,见宮里的人走了,这酒也马上醒了,忙忙地就往这里赶。”

我见阿晋在,忙从玄清怀里跑出来,正了正衣衫。我心下欢喜,口中却嗔道:“疯子,山里夜路最不好走。”

他靠近我,低声在耳边道:“是我想见你。”

我脸上一红,转过头啐道:“想见我就要来么,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又有谁在等你么。”

他捏一捏我的耳朵,笑道:“你自然没在等我——撒谎也不会,耳朵这样热。”

我正要分辩,忽地想起刚才的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道:“方才为什么这样吓我?可吓死我了。”

他呵呵一笑:“哪有人走路像你这般全神贯注的,只看着路,连我走在后头都不知道。”

我懒得理他,只说阿晋,“你也不学好,只跟你主子这样胡闹。”

阿晋告一个饶,嬉皮笑脸道:“娘子别生气,只看我们王爷这么晚还出来的份上吧。”

我低笑一声,轻声道:“谁生气啦。”

玄清这才道:“你一个走着,我不放心,所以才跟着你。”

我嘴角不由扬起微笑,低低道:“我自然明白。”又问:“还去安栖观么?先去想太妃请安吧。”

他“恩”一声,把手里的风灯交给阿晋,道:“你亲自送娘子回去,我先去向太妃请安。”他看着我,眉眼间皆是喜悦,轻声道:“你等我回来。”

我含羞垂首,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好。”他于是一个人往安栖观去,见他一步一回头地走得远了,我才和阿晋慢慢往自己那里去。

后宮-甄嬛传4 29。金风玉露(上)

他来时,夜已经很深了,知道他要来,所以柴门也并未紧闭。

我在里头坐着,只对着烛火慢慢缝补一件秋衣。听得外头的门“吱呀”轻微一声,晓得是他来了,忙站起了身。

浣碧早在外头开了门,听得她笑语清脆,“王爷来了。”

果然是他踏着月se 而来。束发的铜扣上沾了一点夜来的露水,莹莹发亮,连袖口和袍角也沾湿了不少,想是行走时在艹 叶上沾到的。因着被濡湿了的缘故,被风吹着也不卷起,倒也显得他身姿沉稳。

我自去取了块绢子,递到他手中,道:“自己擦一擦吧,万一感染风寒就不好了。”

他依言自己擦拭着,静静笑道:“对不住,在母妃处耽搁了些时候。这样晚了还叫你等着不能睡下。”我笑笑,道:“我一向就睡得晚,你是知道的。”

他半是忧心半是感慨,“睡眠还是这样浅么?上次的药吃了如何。”

我又拿了块绢子,让他坐下,为他擦拭束发铜扣上的露水,一壁擦一壁轻轻道:“那药很好,我吃了很少做梦了。只是我不爱早睡罢了。”说着笑道:“温太医的医术你是该相信的吧。”

他点点头,“这个自然。”说着语带怜惜地看我,道:“无事就早早睡吧。”

我轻轻抚摸着他束的整齐的头发,轻笑道:“今日可算是无事么?”

他收拾好了,我才仔细打量,天气炎热,他只穿了件银灰se 的刺绣薄罗长袍,只在袖口刺了两朵银白se 的四合如意的花纹,淡淡的痕迹,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这个样子,半分也看不出亲王气度,倒像是一个寻常的读书公子。

我暗赞他细心,道:“阿晋说你装醉出来,赶得这样急,衣服却是半点破绽也没有,走在路上,谁晓得你是天潢贵胄、近宗亲王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也笑了,“清河王府里不缺这样的普通衣衫,只是这银灰se 么……”

我心下晓得,因我身在禅房中,素日所穿的也就是银灰se 的衣袍,所以他才特特选了这颜se 来配我。

身边浣碧低低笑了一声,指着木桌上一支长长的蜡烛,道:“小姐今日特意选了这样长的蜡烛,好燃得久一些呢。奴婢本以为是因为小姐要从太妃处回来的晚,不想原是知道王爷要来的。”

他带着笑影略略疑惑:“你知道我要来么?”

我垂首含笑,只是凝望着他,“知道你许是不能来的,可是心里总是有个念想,想着或许你能来。蜡烛么,左不过晚上要做针线或是抄经文的。”

他也不说话,只递了一包葡萄到浣碧手中,道:“去洗洗吧。”浣碧应声去了。

他方在我耳边悄悄道:“你想着想着,就在路上遇见了我,我就来了。是不是?”

烛火的红光中,他的容se 翩然如玉,带着无限的欢喜神se 。我一时间竟忘记了要顶回他的话去。

他也不再说,只刮一下我的鼻子,笑吟吟道:“母妃说你爱吃葡萄,特意叫我再拿些过来给你。”

我含笑望着屋外浣碧的身影,道:“太妃这样惦念我,真是让她费心了。”

他笑:“我看母妃疼你,比疼我还多呢。”说着拉一拉我的衣袖,“母妃今天似乎很高兴,是因为你去陪她说话的缘故了。”他看着我,言辞恳切,“多谢你。”

我低头道:“这是什么话呢,还用言谢么?”

他笑意更深,“母妃这样喜欢你,我真高兴。”

我忽然想到一事,脸上骤然滚滚发烫,问道:“太妃特意把葡萄交给你带来,是因为知道你离开安栖观会来我这里吧?”

他笑道:“这个自然,否则我要去哪里?”

我更是害羞,道:“这样怎么好意思呢,我以后都不敢去见太妃了。”

他扳过我的身体,看牢我的眼睛,道:“母妃自然是希望我来看你,所以才把东西交给我。我是母妃的儿子,她自然最晓得我的心思。”

我含羞不过,“扑哧”笑了出来,伏在他怀里。

他轻声问我,“你困不困?”

我仰头含笑看他,“要听实话么?”

他一愣,道:“这个自然。”

我摸着下巴,极力隐藏着笑意,调皮道:“方才瞌睡劲过去了,现在精神可好的不得了呢。”

他笑意愈浓,伸手欲牵我的手,道:“那我们去走走,好不好?”

我欢欣一笑,把手安放在他手心之禸 ,两人携手走了出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我也不晓得他究竟要带我走去哪里。只觉得这样被他牵着手且行且走,无论走到哪里,心中都十分安乐平和。

他走路其实并不安分,腰间系了个小小的纱制的透明囊袋。山路安静幽长,偶尔有深蓝se 的闪着光的萤火虫飞过。他的手法极快,眼光又准,一下子就把那些三三两两飞着的萤火虫抓住,收进纱袋里。

我含笑嗔怪道:“也不好好走路,像个顽童似的。”

他也不做声,只慢慢一路收集着。

山路蜿蜒而下,转眼已到了山脚河边。河水悠悠缓缓向东流去,只微闻得流水溅溅之声,风吹过河岸长艹 的簌簌之声,反而觉得更加宁静。

我微笑道:“你要听歌么?这个时候,阿奴可在睡觉呢,才不会来管你。”

他笑着拉过我,指着阿奴日间摆渡的船只道:“咱们渡河去吧。”

我摆手道:“可疯魔了,半夜偏要渡河。”

他道:“我来做船夫就是。”

我见他兴致颇高,于是不假思索道:“好吧。”

二人跳上船去,他徐徐划动船桨,向河心划去,手势十分娴熟。我想起昔年在太y池偶遇他的情景,也是这般情形,他在船头划桨,而我安静坐于船中,太y池中最后一拢荷花的芬芳气息,仿佛还盈盈流动于鼻端。烟水波光的浮动间,依稀恍惚还是那年那月,我坐在他的船上,心跳如兔。而时光荏苒,如这身边的河水悠悠向前流去,如今的我,竟也能与他携手而行了。

回首间,自己也是感慨万千,不曾想,还有今天。

一时心情欢快,不由自主打着拍子哼起歌来:“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这首歌是阿奴摆渡时常常哼唱的。

玄清听我唱歌,回转头来微笑道:“很少听你唱歌,原来你唱得这样好。”

我微微羞赧,笑道:“有什么好的,只不过天天听阿奴唱,再怎么笨也学会了。”

他沉吟着微笑:“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说着只注目看我。

我心下清亮,“扑哧”笑出来,“你仿佛很喜欢这山歌么?”

他道:“自然。比之诗词,山歌更直指人心,没有那样迂回。男女欢悦之心,也表达得更鲜亮直白。”

我婉然笑道:“人人心思曲折婉转,倒不如直接说出来好。”

他的背影颀长倒影在我身上,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影子所笼罩着。天地明光照耀,都不如这一刻在他身影的笼罩下来得安心。

不觉轻声笑了一声,望着他道:“划船的手势还是这样熟练,难道时常去太y池中练习么?”

他“嗤”一声轻笑,“即便时常去太y池划船,你以为每次都能遇上你这样扮做宮女偷跑出来的女子么?”他看我,“那时候你的胆子可真大,敢这样偷偷跑去看禁了足的惠贵嫔?”

“眉庄姐姐么?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一想起眉庄,我心中总是牵念不已。

他安慰似的看着我,道:“她很好,今日我还瞧见了她。只是和从前一样不太和人来往而已。”

我想起他刚才话中对眉庄的称呼,不由微微蹙眉疑惑:“惠贵嫔?”

“是”。他略略沉吟,道:“今年七月初一,也就在六日前,奉太后恩旨,皇兄晋了沈眉庄为正三品贵嫔,迁出畅安宮,别居衍庆宮为主位,另建存菊殿居住。”

听得是太后的恩旨,我心下明白太后必定还护佑着眉庄。而衍庆宮是宮中几所形制较大的宮殿中的一所,与眉庄从前所住的畅安宮、也就是敬妃的宮殿比邻而居,自是个十分好的所在。于是心下略略放心,神se 也松弛了下来。

“可是……”玄清继续道:“惠贵嫔拒绝了。”

我吃了一惊,忙道:“为什么,是皇后为难么,还是安陵容作梗?”

他缓缓摇头,“都没有。是惠贵嫔自己拒绝的。她自请独居棠梨宮。”

棠梨宮,我矍然惊动,那正是我从前的紫奥城中的居所。我心下立时明白,棠梨宮自我被拘禁、又被驱逐出宮廷之后,自然已成了众多嫔妃眼中的不祥之地,无人肯去居住,大约连玄凌也不愿意踏足半步了。

我被逐出后宮,奉旨带发修行,今生今世自然是要老死宮外,再也回不去了。那么与其我曾经所居住的宮殿他日被别的嫔妃奉旨雀占鸠巢,身为我的挚友,她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宁可是要自己去住的。

毕竟我入宮数载,棠梨宮是我多年来唯一的安身之所啊。

玄清也似乎十分感慨,“惠贵嫔不愿居住形制富丽的衍庆宮,而是自请居住到被宮中所有人等视为不祥之地的棠梨宮,只怕从此之后,君恩更是稀薄了。”

我不由脱口问道:“她这样做,难道太后不制止么?”

他感悯似的摇了摇头,“你与她自小交好,难道不晓得她的脾气么?何况皇后和安氏等人巴不得她失宠,自然会顺水推舟的。”玄清划桨的手势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也慢慢缓了下来,“我看她的意思,是想为你好好守着棠梨宮,一人冷清居住了。”

我禸 心惊动,原来他拒绝玄凌的好意,另要迁宮居住,原来还有这样一层深意。棠梨宮乃是我和玄凌最后诀别之所,玄凌心中耿耿,自然不会让别的宠妃住进去。而一旦谁住在棠梨宮中,玄凌自然也是不愿再踏足一步的。也意味着,谁住在棠梨宮中,是和被皇帝冷落、再不相见是没有分别的。

眉庄啊眉庄,她竟然对玄凌也决绝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也是,以她的气性,是宁愿孤老宮中,也绝对不会再回头向玄凌乞怜的。

我又是感动,又是担忧。想到眉庄如此绮年玉貌,却要独居在我的棠梨宮中郁郁终身,胸中更五味陈杂,忧烦不堪,道:“眉庄的一生,真是太可惜了。”

玄清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怜惜道:“你觉得她的一生是可惜了么?”

我往深处想去,越想越是难过,然而难过之中,慢慢也泛起一点欣慰来,把那难过也渐渐隐去了,终于露出一点安慰的神情来,“与其眉庄在我离开我很得圣宠,一人独撑大局与皇后、安氏和管氏等人周旋斗争不已,我情愿她安稳居住在棠梨宮中,至少没有性命之忧,能平安到老。”我伸手去握玄清的手,“有太后的保护,而且又是失宠之躯,皇后她们是不会去害她的。只要眉庄平安,我只要她能平安,不要活得那么辛苦。”

玄清的手心是温热的,透过我的肌肤一点点渗透到我的心里,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的家族变故,我的离开,我的母女离散,眉庄未必不想为我报仇。可是如今的宮中,她势单力孤、孤掌难鸣。哪怕她再恨、再有心,太后也容不得她为我去做什么。而太后必定是对她晓以厉害,太后也必定是答应了她什么,才会让芳若每月来看我,要我呈上每月所抄录的经文,证明我还活着,确保我还活着。那么,眉庄得宠与否又有什么重要呢?因为在我心中所盼望的,也只是要她好好活着,活得平安宁静。

我的心境稍稍平复,抬头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下骤然一松,整个人舒缓了下来。

然而,我还有关心的人,于是问:“那么……”

他知晓我的心意,含笑道:“敬妃很好,胧月也很好。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胧月也很依恋她,母女情分很深。”

我心上十分安慰,不觉酒涡圆了起来,“那很好,有敬妃的爱护,我很放心。”

玄清道:“如今敬妃和端妃协理六宮,胧月性子又沉稳懂事,敬妃几乎一刻也离不开她。而且……”他刻意咬重了字音,“胧月是帝姬,不是皇子,而且这样年幼。”

我点点头,心口激荡难言,眼中缓缓滑落两行清泪,滑到嘴角,也不觉苦涩,唯觉甘甜。玄清已经说的很明白,胧月是帝姬,永远不会威胁到谁的地位,而敬妃有协理六宮之权,旁人也不敢轻易动她。况且敬妃对胧月视如己出,时刻都带在身边,可见敬妃是下了决心一力要保护她。

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那么她父皇……”

“很好。”他的目光温柔而懂得,如明月的清辉一般,叫人心生安定,“有绾绾两个字,皇兄和母后自然视她为掌上明珠,何况胧月本身就很讨人喜欢。”

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轻柔为我拭去泪痕,我的泪水亦这样柔软渗入他指间皮肤的细密纹理,他说:“每个人都好,你只需爱护你自己。”

我投入他的怀抱,轻而坚定的点头,哽咽道:“是。我要好好爱护我自己,是因为你,也因为每一个让我牵挂着爱着我的人。”

我仰起头看着他,低低道:“清,谢谢你。总是给我带来胧月的消息。我这个做母亲的,其实亏欠她太多了。”

清的手势安静而温情脉脉,温言道:“你已经为她打算太多,她在宮里,会活得很好,身为母亲,你已经尽力了。”

后宮-甄嬛传4 30。金风玉露(下)

浩浩长河漫漫无尽,他与我泛舟河上,停了船桨,任小舟自行漂泊。甘露寺的钟声悠悠回荡在遥远的天际,隔得那样远,梵音入耳,也成了余音袅袅悠悠、缠绵如丝。天际辽阔无尽,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青青水艹 摇曳水中,有郁郁的河水蓬勃的气息,桨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银河之间,迢迢不止。他牢牢执着我的手,我安静伏于他膝上。因是带发修行,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半点妆饰也无。他简洁的衣衫有穿旧了的料子才有的柔软伏贴的质感,紧紧贴在我的皮肤上。

只是这样安静相对。

他的声音如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轻淡而悦耳。头发散碎地被风吹进眼中,我一次次拨开。他轻声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我慵懒地侧一侧头,婉转接口道:“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我仰头看他,“哧”一声轻笑出来。他下巴有新刮过的青郁的se 泽,像清晨日出之前那抹微亮的晨光。

他的笑清朗而愉悦,拢我于他怀中,手指怜惜地穿过我的如流波一般微有光泽的青丝,道:“难怪世间女子都这样珍视头发,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

我一时调皮心起,用力拽下他额前一根头发。拔的突然,他“哎呦”一声,痛得皱了皱眉,道:“什么?”

我一笑对之,道:“你方才不是说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么?清郎青丝这样多,我便帮你拔去些烦恼情思,让你少少烦恼一些,不好么?”

他大声笑,曲了两指来夹我的鼻子。小舟太小,我躲亦无处可躲,只得被他夹了一下鼻子才算完,他道:“谁说情思烦恼了。你便把我头发全拔完了,我待你亦是一样。”

我轻轻啐了一口,道:“也不害臊。”话未说完就已笑倒在他怀抱之中。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淡淡的杜若清新。

他把腰间系着的纱袋解开,把袋中的萤火虫一只只放出来拢在我手心之中,问:“喜欢么?”

美丽的萤火,散发着清凉微蓝的光芒,若寒星点点。我惊喜道:“已经有满天星光,我不敢再多贪心。”

流水的声音湲湲潺潺,温柔得如情人的低语呢喃。我贪恋地看着,终究还是觉得不忍,松开手把萤火虫全放了出来,看它们漫漫散散飞在身边。

我的手一伸,探到他怀中,小小的矜缨便稳稳落在我手心之中。锁绣纳纱的织法,银se 流苏,玳瑁料珠,在月se 下有柔和的光泽泛起。

想是这些年他保存得悉心完好,矜缨没有半分旧去的样子。我小心打开,道:“积年旧物了,还这样贴身藏着么?”

他注视矜缨的目光柔和而恳切,道:“虽然是积年旧物,但这些年若没有它陪在我身边,恐怕我的心也不会这样平静。”矜缨中照例有几片杜若的花瓣,干去的花朵依然有清甜的芬芳,芬芳之中安静放着我的小像,他轻轻道:“山中人兮芳杜若,也唯有杜若这样的花朵,才能匹配你的小像。”

我的手指从红se 的小像上轻轻抚过,指间也带了流连的意味,道:“这是我从前的样子了。”

这张小像,我是我刚进宮那年的除夕小允子亲自为我剪的,以作祈福之用。他的手工极好,剪得栩栩如生。

我想起一事,不由好奇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却总忘了——这小像,你到底是如何得到的。”我想一想,“当日我在倚梅园中遇见的人,并不是你。”

他点头,“自然不是我。”他缓缓道给我听,“当日皇兄离席散心,走到倚梅园中遇见了你,我并不知晓。我只是见他带了酒意离去,又听说是去了倚梅园,因此不放心,才同李长一同赶过去看看。”他的声音略略低微,“倚梅园中的梅花是宮中开得最好的,当年纯元皇后入宮,最得皇兄的珍爱,这倚梅园中数品珍贵的梅花,都是皇兄陪着纯元皇后亲手栽下的,供她冬日赏玩。所以我听说皇兄中途离席去了倚梅园,才不放心亲自过去。”

我微微低头感慨“凡此种种前因,原来都是从纯元皇后而起。”我苦笑,“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逃开过她的影子。”

他温和安慰道:“其实你和她,并不是十分相像的。”

我点头,“你只管说吧。”

“到倚梅园时,皇兄已经出来了,只吩咐了李长要尽快在倚梅园中寻出一个宮女来,我便知道,必是出什么事了。当时,也不过一时好奇,见李长扶着皇兄走了,便进倚梅园中看看。我想起,皇兄说那宮女与他隔着花树说过话,我便往花开最盛,积雪下足印最深处去找,便发现了你的小像挂在树枝之上,我便想应该是那宮女留下的。”

我掩唇轻笑,“你在怎知那宮女,也就是后来的妙音余娘子不是小像上之人。你见过妙音娘子么?”

“见过”,他轻笑一声,“我一见,就知道她不是皇兄要找的那个人。”

“小像虽然剪得栩栩如生,但到底不是活人,其实也并不能一眼看出是谁。”

他颔首,“这个自然,我也不是凭小像知道她不是你。”他的眉毛微微轩起,颇为得意,“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我故意不理他,“你爱说便说,不爱说,我也不要听了。”

他大笑,“因为足印。我那日看到雪地上的足印,比妙音娘子的双足小得多了。而且皇兄曾与我说起过,和他说话的那宮女懂得些诗文。而妙音娘子出身莳花宮女,怎么也不像说得出‘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的话的人。既然不是她,我便拿定主意,把这小像匿藏了下来。”

“为什么要藏匿下来?”

“妙音娘子后来处处争宠,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想。若她真是当夜与皇兄说话的那个宮女,既然有心躲避,又怎会在成为皇兄的嫔妃之后时时处处惹是生非。可见决不是同一人。”他笑:“既然与皇兄说话的宮女自称是倚梅园的宮女,虽然未必是,但一定是这宮中的女子。她自然知道妙音娘子冒名顶替的事,却也不做声。我便觉得有趣,这样视君恩皇宠如无物,将皇权富贵视作浮云,又善解诗文,若只做宮女实在是可惜了。”

我忍不住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有心要把她瞒下来做自己的姬妾。”

清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