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1-7全本 第 56 部分

作者:未知书名:后宫甄嬛传1-7全本更新时间:2021/01/17 08:21字数:6104

  

他含笑听着,不置可否,只顾左右而言他,“这种蛇真厉害,我不过无心踩了它一脚,它便险些要了我的命。”他目光犀利并不亚于我地上匕首的寒光,他盯着我,唇角缓缓牵起一个弧度:“你很聪明。可是你知道,太聪明的女人会怎么样么?”

我笑容不改,只优雅地挽一挽手臂上的翠玉手钏,“你会杀了我?你现在的身体足够力气杀我么?甚至不需要我身边的公子出手,我就能用杀你妻子的匕首杀了你。”

他镇定的笑,微笑不已。他坚硬的轮廓因为这笑容而柔和许多,“我根本不想杀你。”他顿一顿,“聪明的女人,同时具有美貌,是很容易叫人喜欢的。”

我“噗哧”一笑,那笑激发起方才的痛楚,轻嗤道:“方才你若是听见,必定听到那位公子说我狠辣。那么,对于一个狠辣的蛇蝎女子,你还敢有非分之想么?”

我故意将自己说的这样不堪,心底的难过被面颊的笑容完好地掩饰住。眼角余光瞥去,见玄清闻言,目光倏忽一跳,定在我身上。我转头别处,只不肯看他。

他仰天大笑,“如果一个女子身负美貌和智慧,再有狠辣,更容易教人倾慕于你。”

“是么?”我只当笑话听,蓦地转首瞟向玄清,我有心要刺痛他,于是粲然一笑道:“果然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果然玄清目光一跳,神se 哀伤。

那男子定一定,牢牢视着我。想来蛇药十分有效,他的气se 已经好了许多,神se 也转圜过来。我留神打量他,他大约三十左右,五官极有棱角,剑眉横张,一双黑沉沉眸子深沉如鹰,偶尔一道眼光波转,却如苍茫大海,转瞬无迹可寻。虽然刻意做了寻常富贵子弟的打扮,然而眉眼间那股霸气与锋芒,犀利如剑光跃虹,分毫消减不去。他嘴角牵引算是笑了一笑,然而眼眸中殊无笑意,“一个女子兼有美貌、智慧和狠心,着实会叫人倾慕。你这样的女子,我走遍赫赫也没有见过。所以我很想杀了你或者带你走,让周朝再没有你这样出se 的女子。”

玄清本是默默听着,闻得这一句,饶是他涵养再好,也按捺不住,口气放重;道:“这位公子,你的言辞已经过分了!”

他见玄清长身立于一旁,温文尔雅,书卷气极重,不觉神se 轻蔑,道:“你是她什么人?”

我心头本就生玄清的气,此刻一齐发作起来,笑盈盈道:“自然算不得什么人!”我剜了玄清一眼,只向那男子道:“他若是我什么人,方才你说‘倾慕’二字轻薄于我时,他就会斥责你了。哪里还到此刻呢。”

那男子不置可否,道:“也是。不过,我倒瞧着你们像是小两口在赌气。”我啐了一口,只不理会。他嘿嘿一笑,“只是我不管你和他是不是小夫妻。你自己选,是要死还是要跟我走。”

玄清闻言气得脸se 发白,漫山冰雪,越发显得他容se 苍白如白璧微莹。玄清再忍耐不住,一步跨上,横挡在我身前,将我护在身后,冷然向那男子道:“我不许你冒犯她分毫。我方才救了你,自然也杀得了你!”

男子盘膝而坐,被寒气呛了两口,方定了气息,道:“虽然你救了我的命,可是向来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我虽然中了蛇毒没有完全解去,可要对付你,自然绰绰有余。”

玄清淡定一笑,道:“如此,请尽管一试。”

男子下颌微仰,昂然道:“你们周朝的男人何来男儿热血、铁骨铮铮。放眼周朝,我看得入眼的不过是你们从前的汝南王玄济,后来他被囚禁,听说你们皇帝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拿下他。平定汝南王,有一位姓甄的少年将军还颇引人注目,只是后来犯事被流放,也不知所终了。周朝没有一个可用的将才,国中又尚文不尚武,百姓大多手无缚j之力。只凭一众散兵游勇,我还未必放在眼里。”

他如此嚣张,我却也不放在心上,以玄清的本事,要对付中了蛇毒的他,自然不在话下。然而听那男子的口气与神态,却是极有把握。而且对大周政事颇为知晓一些,倒真不知是什么来头。万一真是在赫赫族中颇有地位,一旦为玄清所杀,反而要牵扯出我与他俬 自出游、过从亲密的事来,倒是得不偿失了。我暗暗思忖,若他就近还伏又帮手,或者有人前来援手,这个事情却也棘手。玄清独身自然能应付自如,可是拉上我和浣碧两个,却是大大的麻烦和掣肘。

而且,我也不愿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我靠近玄清身边,极力压低声音,道:“先别动手。”

他一怔,很快“嗯”了一声

后宮-甄嬛传4 34。解隙

我轻轻一笑,笑声在空旷的雪野里格外清脆,隐隐有回声清脆,仿佛四面八方皆有女子在若无其事的轻笑。我轻轻格开玄清的手,曼步上前福了一福,道:“蒙您垂爱,小女子自然不胜荣幸。只是你倾慕于我,不过是认为我足够聪敏,相貌又还不算污了你的眼睛,或许更看得上我那不入流的狠辣。”我侧头妩媚而笑,鬓角珠花玲玲而动,沙沙打着脸颊。“可是……”

我故意迟疑,吸引他注意倾听,说话间一个眼神递给浣碧,若有似无地瞟过地上的匕首。浣碧会意,蹑手蹑脚拾起匕首,掩到男子身畔。

我幽幽向那男子道:“你仔细瞧瞧我,其实我哪里有那么好呢。”

他倾神打量于我,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眉头一皱,神se 痛楚,眸中凶光毕露,迅即转过身去看浣碧方才站立的方向。浣碧手足敏捷,几步已经躲到近旁玄清的身后,神se 慌张不已。

我拍一拍浣碧的肩膀,安抚道:“怕什么,不过戳了他一刀,又不是要害,他可死不了的。”我故意笑吟吟打趣道:“浣碧,从前你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今天怎么手下留情了。”

浣碧讪讪道:“长久没动手,手腕都软了。”

那男子神se 大恨,忍痛反手一把拔出浣碧掷入他肩胛的匕首,半截锋刃上俱是血迹殷红,嘀嗒落在雪白冰雪之上,如开了一朵朵嫣红的腊梅。他意欲起身,然而蛇毒未清,肩胛又受了伤,到底体力不支,又重重跌了下去。

我清浅而笑,徐徐道:“嗳,你可别乱动,要不然伤口裂开可有你受的。”

他大恨,“你要杀我,自然有这男人为你出头。何必叫一个小丫鬟用这等龌龊手段暗算于我,岂是君子所为?”

我止不住格格而笑,举袖掩唇道:“我与浣碧本就是女子,自然不必在乎君子所为。何况你方才欲强行夺我回赫赫,又岂是君子所为?我又何必以君子之道待你。”我指一指浣碧,“她是我的侍女,你觉得如何?”我娓娓道:“她的容貌自然不十分输于我,讲到聪明狠辣,方才她能在你毫不觉察的情况下,无声无息靠近你用匕首掷伤你,也算是厉害了。”

他神se y沉似乌云密布,沉默片刻,爽然道:“不错。”

浣碧仿佛惊觉什么,急急唤我,“小姐……”我示意她噤声,她只得望着玄清,双唇紧紧抿住。

我含笑道:“我不过区区一民间寻常女子,我的侍女尚且如此能暗算于你。可见大周聪慧机敏、容貌妍丽又果敢的女子不计其数,任选一人都会得到你的倾慕。那么,请问尊驾,你是要一一抢走呢,还是尽数杀了。”我抚一抚脸颊,“无论哪一种,我都敢担保,你不能像混进上京一般再安然无恙地出去了。”

他神se 微变,眸光犀利而寒冷,“你倒为我打算的清楚。”

我直截了当道:“自然。因为我看得出来,尊驾是爱惜性命的人。”

“何以见得?”

我讥诮道:“因为你知晓我杀了你妻子与她腹中孩子,你也说她为你已经生育了两个儿子,如今腹中是第三个。那么对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你得知她死讯时是何表情?你明知是我杀了她,却不想报仇,虽然我是为他好,可是身为丈夫却不闻不问,还要将我这个杀妻仇人纳为己有,实在不合常理。唯一能够解释的是,一则你并不重视她,不打算为了她以带伤之身与我们起冲突;二是你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虽然难过也只能忍耐。所以,你总是把自己的性命放在首位的。”

他嗤地一笑,漠然道:“用你们周朝的话来说,你倒是我半个知音。”

我骇笑,“不然。尊驾夸我是半个知音,我已经觉得尊驾个性凉薄,若真了解了尊驾,只怕我会因为害怕而落荒而逃。所以,实在不敢担当‘知音’二字。我只盼再不要见到尊驾尊容,已经是毕生大幸。”我比一个手势,“尊驾请自便吧。”

他狐疑,“你放我走?”

我反问:“否则,你以为我要你的性命来做甚么?”

他的目光似钢刀划过我的脸颊,许是我的错觉,竟仿佛有一点温柔与激赏在里头。他踉跄着站起身,走了两步,倒也稳当了些。

浣碧见她转身就走,轻轻“嗳”了一声,指着地上他妻子的尸首道:“你不要你娘子了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一点丧妻之痛的哀戚也无迹可寻,道:“已经死了。难道要我背着尸体出城么?”他看我一眼,冷冰冰道:“你要记得,你杀了我的妻子,你要还一个给我。记住!”说着再不回头,转身离去。

浣碧气到无以复加,恨恨道:“世间竟有这样不可理喻的男人,尸体不要,难道连埋一下妻子的尸身也不肯么?简直枉为人夫!”说着叹气看那女子,“她真可怜!”

玄清抚着我的肩膀,“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我半跪在雪地里,伸手扒开女子身边的积雪,清冷道:“世间男子的薄幸自俬 ,浣碧你是第一次见到么?何必还要生气。”

玄清望一望我,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与我一同扒开积雪,将女子埋入雪中。十指冻得失去知觉,我缓缓呵一口气暖手,看着地上隆起的雪包,叹息道:“本是洁净女儿家,如今归入洁净雪中,倒也比埋于黄土要好得多了。”

浣碧紧紧依在我身边,轻声道:“小姐,你方才要我去拿匕首掷他,我真害怕,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亲手杀人,我今天也是第一回。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沾染血腥呢。浣碧,今日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掷伤了他,我也找不到说辞应付他。”

浣碧神se 疑惑且愤愤,“有公子在,要杀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必一定要放他走呢?他这样轻薄小姐。”

我的目光迎上玄清的目光,轻声问:“你如何看?”

他略略沉吟,眉毛有曲折如新月的弧度,道:“此人在赫赫必定颇有权势。”我知道他的思量,赫赫可汗之下有南院、北院两位大王,分管政事,颇具权威。玄清自然在他二人身上留心。

我颔首,“至少也在将帅一流。那么,他为何而来?”

自然不会是为了欣赏辉山晴雪的美景。玄清神情肃然,“只怕是为了刺探两国之事。”他摇头,“边防松懈至此,赫赫国人竟可这样大摇大摆的进来。”

我想一想,“他的打扮与大周国民无异,边境又有互市交易,他若打通关防,自然能够进来。”

玄清道:“待我回京,自然要禀明皇兄要加紧边防一事。赫赫的野心,由此可见一斑了。”

我沉默颔首,只不过,我心中另有一层意思未说出来。浣碧听得疑惑,问道:“小姐怎么知道那人在赫赫身份显赫?”

我道:“你可留意他身上所穿的银毫狐裘?或许乍看之下和寻常的并无区别,样子又制的普通。可是寻常的银毫狐裘毛se 灰黑,只有毛尖有银白一点。可是他所穿的银毫狐裘却是毛se 纯黑,半点杂质也无,毛尖的银灰也十分齐整,想必是出自‘墨狐’身上。墨狐数量极少,它的皮毛做成的银毫狐裘的好比大周宮中用的南珠,十分难得,只供贵族享用。穿得起这种银毫狐裘的,必定是赫赫一族中非寻常等闲的人物。”

浣碧静声片刻,怯怯道:“小姐,我方才以为……”她微微迟疑,“我以为小姐在他面前夸赞我,是要我代替小姐跟随他去赫赫。”

我一怔,旋即笑道:“你可多心了。”

浣碧急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多心了。我以为……”她没有再说下去,只脸se 绯红,垂首默然。

玄清微笑道:“你是嬛儿的妹妹,她怎会如此?”

我睨他一眼,冷冷道:“方才是谁说我狠辣,如今又来打圆场。”

浣碧拉我的手,柔声道:“小姐,是我不好,我不该惊叫起来的,小姐是该打我,我没有怨言。”

我心疼地抚一抚她微微红肿的脸颊,道:“好些了么?是我不好,一时情急下手太重了。我并不是存心要打你。”

浣碧含泪道:“我知道的。”

玄清温和中带了歉然,道:“天已经黑了,山上太冷住不得人。咱们还是从原路回去吧。”我默不作声,玄清让浣碧陪伴我,自去折了几枝松枝来,摸出腰间的打火石打了燃上。松枝的火把火焰明亮,燃烧时有清香溢出。

玄清一手举火把,一手便来拉我的手。

我缩了缩手,背转身去,玄清叹口气苦笑道:“方才是我不好,说话伤你的心。可是现在天黑路滑,你拉着我的手才好走啊。”我无法,只得把手交到他手里,二人携手而行,他力气又大,自然走得稳妥而迅疾。浣碧独自一人跟随在后,不免就落后了一大截。

我与玄清因方才一事有了心结,难免二人有些神se 郁郁。片刻,玄清停下脚步,伸手向浣碧,道:“三人一同走吧”,说着便将手中的火把递给浣碧。

浣碧不由一愣,脸se 一红,随即看向我来。我见她一人着实走得吃力而艰难,心中也是心疼,便点头应允。浣碧把手交在玄清手中,并接过火把,与我一左一右走在他身旁。我见她一味低着头只是默默走路,嘴唇微动似在低声说着什么。不由道:“浣碧,你在说什么?”

她猛然一惊,脸se 越发赤红如霞,连连摇头。

我见她不说。又见玄清只扶着我们一味往前走,也不说话。心中更惦记着适才玄清所说的话,心中愀然不乐,也不肯再说话了。

待回到客栈房中,已是半夜了。玄清自去房中梳洗,我与浣碧在自己房中舀了热水盥洗。滚热的毛巾敷上面孔那一刻,身体微微打了个激灵,神志才稍稍放松下来。

正换了家常的衣裳,却见玄清叩门而入,端了宵夜进来,微笑道:“肚子饿了吧,我吩咐小二煮了松子粥,热热的正好用。”

我心中为他所说的“狠辣”二字生气,于是淡淡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嘘一口气,道:“你还在因我说错话生气么?”

我清冷一笑,道:“王爷千金之躯,我如何敢生气呢。”

他眉目间微有自责之se ,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这样说你。可是你这般说便是赌气了,难道你要和我生分了么?”

我眼圈微微一红,鼻中酸涩,道:“你要当我赌气也好,生分也好。我是断断当不起王爷的话的。”

玄清使一使眼se ,浣碧道:“光有松子粥怎么吃呢,我叫厨房再去弄几个小菜来。”说着掩门出去。

玄清在我身边坐下,歉然道:“今日的确是我不好,不该出言伤你。只是方才那女子一息尚存,你却一刀利落杀了她。我虽晓得你是为她好,不忍让她身受蛇毒苦楚,也是心惊不已。毕竟你是一介柔弱女子,如何能如此干净利落了解她一条性命,终究你也是日夜诵读经文的人。”

我胸口窒闷,望着他道:“你是觉得我没有慈悲之心么?或者你认为我杀她之前该念一遍《往生咒》。”我定定道:“我只是不忍她身受苦楚。后来那赫赫人说她身怀有孕,我也是吃惊得很。只是真正怜悯一条性命,便是眼睁睁瞧她苟延残喘受苦么?”我眼中泪光微微闪烁,“你觉得我下手太过利落凌厉了,可是我杀她之时心里何尝不害怕呢?况且……”我咬一咬唇,“我是从后宮的杀戮和心机中走出来的,你不是不晓得?”

玄清的手指按住我眼角将要滑落的眼泪,急切而心疼:“你别哭。我晓得是我说错话伤你的心,叫你想起从前宮里那些事。但我的确不是安心的。”他拍着我的肩,“当时我也是情急了。”他略有一点赧se ,道:“说实话,虽然我在平定汝南王兄时亦杀过不少人,然而见女子杀人,也是第一次。而且是我心爱的女人。”

我叹一口气,哀凉道:“或许是我们了解的不够多吧,在宮中偶尔数面,在宮外的次次相处,我都是平和的。你从未见过我是在宮中如何与人狠斗的,或许了解了真正的我,你便不会喜欢我了。”

玄清切切道:“即便你如何与人狠斗,都不会是自己主动愿意去伤人的。”他抓住我的手,道:“嬛儿,如你所说,或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久,你我了解也不够深。那么,你不要再生我的气好不好?你若一直这样生气,我们如何相处了解呢。”

我心中微微释然,道:“你这个狠心短命——”说到“短命”二字;心下一慌,跺一跺脚,长叹了一声怨道:“人人都可以说我狠辣,说我不好,偏偏你不可以……”

他道:“是。我不可以。”

我睨他一眼,“即便世上人人都嫌我不好,你却不可以,因为你和旁人不一样的。”

他眼中有虹彩样的霓光划过,璀璨一道。他伸手揽住我道:“因为这个世上,你最爱惜我,我最疼惜你,在彼此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今日的确是我错怪了你,嬛儿,若你不原谅我,我真要成了狠心短命的……”

我忙捂住他的嘴,恨恨道:“总爱胡说八道,看我还理你么?”我看他一眼,道:“清,我总是觉得你很好很好,如今可也发觉你一样不足了。”

他道:“你尽管说,我仔细听着。”

我叹道:“此番一事,我是觉得你的心肠过软了。或者说,是你心地太好,太怜悯众生为别人着想。”

他澹澹一笑,道:“或许我真是过于悲天悯人了。”

我伏在他肩头,轻轻道:“但愿你的善良好心不会成为你的负累。”

后宮-甄嬛传4 35。断肠人

此事过后,我与他互陈心迹,却也将事情揭过不提了,只是如常一般相处。游历完上京之后,天气渐渐冷了下来,便策马驱车回中京不提。

寒冬时节,宮中饮宴颇多,玄清并不能常常过来了,偶尔来了,不过是小坐半日,就要匆匆回去的。

那一日清晨起来,却见玄清已经负手伫立于门外,他着一身云白软缎阔袖滚回纹兰字长衣,腰间系一带秋香蓝丝绦,意态闲闲地折了一捧绿梅在手。冬晨初升的太阳是个淡白的毛毛的光晕,在他身上镀下一层融融的浅金se 的光晕。

他整个人便立在光晕里,见我出来,满面皆是笑意,“你起来了。”

我吃了一惊,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这样站在外头可冷不冷?”

他的笑容仿佛天际第一抹亮光,“一大早骑马回了清凉台,见开了第一束绿梅花,特地拿来给你。”

我含笑接过,轻轻嗅了一口,清雅的香气薰得五脏六腑都透明了一般甘冽清新。我笑道:“进来吧,你可吃过东西了。”

他笑:“一大早跑马过来,肚子正饿着呢。”

屋子里浣碧正摆好几碟小菜,盛了一碗滚烫的白粥,我缓缓笑着道:“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随便垫垫肚子吧。”

他捧着粥碗暖手,夹了一筷子酱瓜吃了,含笑定定望着我,道:“我只觉得,能在你这里吃一点小菜,喝一口热粥就是很安心的事。”

我睨他一眼,笑嗔道:“嘴这样甜,好像抹了蜜一样。”他笑笑不语,我又道:“可是宮里头出了什么事了么?”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淡淡清愁,随即笑道:“能有什么事,左不过六月里选秀皇兄得了位新宠傅婉仪,难免冷落了朝政,也冷落了后宮。”

我不由奇道:“这可成奇闻了,皇上多有禸 宠是平常的事,闹到为了她冷落朝政却也稀罕了。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么?”

他怔了怔,须臾,唇角缓缓拉出一丝柔缓的弧度,道:“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

我笑道:“这可奇了。皇上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玄清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皇兄总有皇兄的理由。”

我如今很心平气和了,虽然对玄凌依旧怨怼,然而谈起他与别的女子的燕好,却是坦然地如在谈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玄清缓和了情绪,道:“今日我都陪你,可好?”

屋子里笼了暖炉,洋洋生了暖意,把檀香的气味烘得有些绵软而热烈,失了清洌的气味。他坐于我身前,执笔漫漫作了画,画着我侧坐的身形。我择了卷《太平广记》闲闲看着,一页页风淡云轻地随手翻过,室禸 有淡淡香烟的影子浮过,淡薄地似一缕轻雾袅袅。我一时兴起,伸手去撩,却见他只低头专心致志画着。

不由笑道:“嗳,哪有画师是这个样子的,连看都不看人一眼,只顾低头画,画出来可像么?”

玄清抬头澹澹而笑,“你且自己来看。”

我探头过去一看,见笔工细腻流畅,纤毫毕现,不由赞道:“果然不错!”又嗔他,“可你方才都不看我……”

他朗声笑,夹一夹我的鼻子道:“我虽没有看你,你的样子却在我心里,怎么会画不出来。”

我别过身去,“扑哧”笑道:“尽会一味的胡说……”

我话音未落,觉得身边动静有异,不知何时温实初已经掀帘进来,静静站在门边,脸se 白得如一张最澄净的棉纸。

我心下一冷,我与玄清定情之事,温实初全然不知,我也不打算告知他。而玄清一向往来,却不曾与温实初碰面过。而方才与玄清行迹亲密,一定是被他看到了,然而我旋即含笑道:“你来了。”

温实初轻轻“嗯”一声,冷道:“我来得不巧。”

我望一眼玄清,索性向温实初道:“的确不巧。不过清也不是外人。”

温实初微微冷笑,“清?”他撂下帘子,道:“嬛妹妹,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心中微微战栗,我其实并想让他晓得,也不愿意让他伤心。然而,他既然看见了,我狠一狠心,含笑道:“好,那你先出去等我。”

温实初霍然走出,玄清扯一扯我的袖子,微微蹙眉道:“温大人仿佛很生气。”

我微微一笑,“有些误会在里头,我去和他说清就好了,你只在这里等我罢。”

玄清微微颔首,我缓缓踱出,外头的空气冰冷,骤然从暖屋子里出来,不觉身上一缩,冷意刺得头皮微微发麻。

温实初负气站在岩边,脸se 沉沉发青,见我出来,直截了当道:“嬛妹妹,你曾经对我说在宮中几年,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你也曾对我说,清河王是宮里的人,又是当今的弟弟。那么如今你和清河王,又是怎么说?”他的语气激愤而伤心。

我静一静心神,道:“如你所说,这话是我曾经说过的。”

“你……”温实初伤心道:“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么?”

我轻轻摇头,柔声道:“实初哥哥,不是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而是世事的变化我们常常始料不及,曾经并不能当作永远的。就如曾经,我是当今天子的宠妃;就如曾经,我家中鼎盛煊赫;就如曾经,我是不谙世事的甄嬛,只会抱着莲蓬站在船头唱歌。实初哥哥,那些都已经是曾经了。即便我多巴望着它不要过去,终究是过去了。”

温实初怔怔道:“你不要和我说这个,你只说,你和清河王是怎么回事?”

我深深呼吸,冷冽的空气让我头脑清醒,我屏息道:“没有怎么一回事,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仅此而已。”

温实初神se 大变,苍凉道:“好!好!好!你到今日才肯对我说实话。”

我心中歉然,和言道:“我又何尝想瞒着你,在我心里,你如我的兄长一般,是故交好友,我本该早早告诉你的。一则到底不是可以到处宣扬的事,二则你对我的心我不是晓得,也怕你伤心难过,彼此难堪。”

温实初怔怔着恍惚道:“你们这样来往了多久?”

我咬一咬唇,道:“很要紧么?”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徐徐道:“很要紧。”

我低首,“半年。”

“那么你们相识了多久?”

“总有六七年了。”

温实初眼神剧痛,如同要沁出血来,低声嘶哑道:“你与他认识了六七年,可是你与我相识相处总有十来年了,是自幼的情分啊!”

我心中难过不已,低低道:“有些事,并不是讲认识了多少年相处了多少年的。”

温实初那么怔怔地、带着破碎的痛楚凝视着我:“是啊!有些事不是讲年份的,可是你说,你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何况他是皇帝——你以前夫君的弟弟啊!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温实初的话,在瞬间凌厉地挑破我的伤口,揭出血r模糊的过往。我的心口微微作痛,冷寂了声音道:“你要知道是为什么,我便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对男女之情绝望,因为我对我的人生绝望,因为我根本是个沉溺在痛苦里的人,是他,是玄清,他让我对所有的事开始抱有希望,让我愿意去相信我所追求的,以致我可以不顾忌他的皇室身份,你明白了么?”

我一口气说得急了,声音微微失了往日的语调,心跳清晰突兀得跳跃着,犹如山间旷然作响的暮鼓沉沉。

温实初的眼神凄然而悲凉,“可是你和他在一起,只怕以后受的苦不会少,连最基本的名分也不可得!”

我凄楚而笑,似颤栗在秋风萧瑟里的一朵花,“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即便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有名分可言的。那么,温大人,难道你能给我名分?或者,你觉得名分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他无言,只怆然看着我,“你会很辛苦……”

我扶着岩壁,盈盈而立,“我所辛苦的,他也一样辛苦。只是你怕我所受的委屈辛苦,于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既然愿意跟随他,自然也想好了会遇到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世间的事,再多困苦,再多艰辛,都敌不过一个心甘情愿。

温实初的神情稍稍平静下来,喃喃道:“心甘情愿,我对你,也是心甘情愿、万死不辞的啊!”

我温默摇一摇头,走近他道:“实初哥哥,那是不一样的,你对我好,我铭感五禸 。可是我和清,却是两情相悦的。”我定定而恳切,道:“我知道你要劝阻我什么。只是到了今时今日,我也不怕对你说,哪怕我选择了清是一个错误,我也宁可一错到底,永不后悔。”

我回首,迎上身后玄清柔情而热切的目光,心头一暖,整副心思都可以放落了下来。他只远远以了然的姿态站着,并不走近。我面对温实初的伤怀与震惊,亦是不忍,轻轻道:“实初哥哥,说实话罢,你是觉得和我在一起要紧,还是我真心安乐要紧?”

这话,是带了试探的意味的,若他自俬 ,我或许可以坦荡一些。他启唇的那一刹那,我突然真心盼望着,他也许可以自俬 一点。

温实初道:“在我心里,我总是奢望有一日可以得到你,和你在一起,拿是最最要紧的事情。可是嬛妹妹,我连在梦里都清楚地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真正开怀喜乐。那么,还是你真心的笑容更要紧一些。”

他的话,在一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肺,我感动到无以复加。温实初,他是这样待我好,这样真心待我。他的真心,甚至是不亚于玄清对我的爱意的。

然而,感动再多终究也只是感动,而不是感情。

我俯下身扶住他的身体,轻轻道:“实初哥哥,谢谢你待我这样好。”

温实初双目通红,扬一扬头,极力忍住眼泪,道:“我对你并不好,我方才这样凶的说你。嬛妹妹,我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说过你。”

我点头,眼中微微发涩,道:“我不怪你的。实初哥哥,如今我已经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我虽然自己高兴,也希望你不要难过。你总是我的实初哥哥,好不好?”

温实初微微扬起唇角,眼中却泛出一抹深重的悲凉,道:“我劝你也不中用。那么,既然你心意已决,只要你高兴就好。”他远远凝视玄清站立的地方,声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呵出雪白的暖气,“嬛妹妹,他能有你的心甘情愿,你不晓得,我有多羡慕他!”

我勉强微笑,低低柔声道:“有什么好羡慕的,实初哥哥,将来你也会遇到一位心甘情愿对你的好女子的。”

“不会了。”温实初凄然微笑,“嬛妹妹,只要你好就好了。”

他转身离去,温厚的身影在冬日苍茫的寒意了里看起来格外孤清。他暗红se 的衣袍被一阵寒风荡漾起好似水面的纹纹波澜似的褶皱,好似他整个人都这样忧伤地褶皱着,在群山环绕的青灰se 里格格不入。

我定定伫立在风口,冷寂的风一阵一阵扑到脸上,连眼眶都热热的,我深切的觉得,某些长久以来坚持在我身边的感情,已经被我深深伤害了。哪怕我再不忍,到底也是被伤害了。

玄清的温度和着温软的披风一起裹到我身上,温柔为我拭去正欲夺眶而出的泪珠,轻轻道慨叹着道:“温太医很喜欢你。”

我仰头,回泪意,惘然笑道:“可惜我终己一身都不能回报他了。”

世上的感情,有获得,就有失去。有人欢喜,也会有人哀愁失落。于温实初是,于浣碧是,于我、于玄凌、玄清又何尝不是。

玄清明澈的眸光温和而懂得,“嬛儿,你可以用一辈子的友情去回报他。”

我颔首,“我会。”

玄清低低的叹息萦绕在我耳边,“嬛儿,你方才一句心甘情愿、永不后悔,你晓得,我有多震动么?”

我摇头,低声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的神se 里有无尽的喜悦和动容,柔情几许,几乎能把我淹没,“嬛儿,温太医对你的情意并不比我少,只是我何其有幸,能抱你入怀。你是我一生都在期许的人呵!”

一生都在期许的,于我,玄清又何尝不是。我低眉,在冷风中伏首在他宽容而温暖的拥抱里。唯有他的拥抱,才叫我如此安心。

寒冬如斯,终于也会过去的。

后宮-甄嬛传4 36。陌上花

山间四月,自然是桃红柳绿,芳菲无限。

我见屋外天光云影明媚如画,不由笑道:“这样好景致,待在房中枯坐可就十分可惜了。”又问:“怎么不见槿汐呢?”

浣碧笑道:“小姐忘了么?槿汐出去采些荠菜,说是晚上要包荠菜馄饨吃啊。我要和些面粉呢。小姐左右坐着也是无事,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啊。”

我拢一拢头发,起身道:“也好。外头花事正盛,我去采一些来c瓶也好。”

浣碧盈盈道:“正是呢。屋子外头花开得这样好,倒显得咱们屋子里太冷清了呢。”

我于是出去。春光锦绣如织如画,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灿烂繁盛到了极点。宮中的花朵,从来是被巧手的花匠们修剪到符合礼制的人为姿态,美则美矣,到底是失了天然的姿态的。

而山野间的花朵,枝叶旖旎,舒展自然,连一j野艹 蔓花、藤萝片叶,都带着勃勃的生机,天地间无限自在,连偶尔吹过的风,都是甘甜而恣意的野性气味。

远远望去,山下平野漠漠,尽是青翠稻田与灿烂如金的油菜花,或青或黄交错其间,如一大块斑斓绚丽的锦幛,绵延不绝。

长势这样好,我扬起微笑,想来又会是一个丰年了。

我随意走在小径上,或者折几枝开白花的野山樱,或者采几朵小小的二月蓝,或者折一脉修长的碧翠鸢艹 ,捧在怀中缓缓走着,心情也是愉悦的豁然开朗。

此时春光正好,无边春se 兜头兜脸地扑上身来,犹是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季节,路旁艹 间乱花渐欲迷人双眼。几处流莺娇燕恰恰飞过眉梢,或欲争暖树,或正衔春泥,又轻盈地各自飞了。我一时贪看不住,流连回顾盎然春se ,连本是无情的青山绿水,亦觉得像是含情的眉眼,盈盈欲横了。

我漫步自在,眼看天的另一端逐渐泛红,疏光收敛,偶尔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连心境都变得开阔宁静,却也知道不早了,于是手捧花束,徐徐漫步回去。

回到禅房时槿汐已经回来了,与浣碧一同忙在灶边。她们的话语和着灶膛特有的温暖干燥的碎木清香和荠菜独有的清甜一同涌了过来,笑道:“娘子可回来晚了,方才王爷来过了呢。”

我微微吃惊,亦有些失落道:“怎么这样突然就来过了。”

槿汐盈盈笑道:“是呢。来得急,回去得也仓促,仿佛是寻了个由头才能过来的,这个时候,大约先去太妃的安栖观了。”

我“哦”了一声,知道是错过了,心里便有些黯然,也不愿意她们看出我的怏怏不乐,只寻了瓶子把花一枝一枝整理过c好,又用清水养上,方道:“王爷来了可说了什么么?”

浣碧道:“王爷本来来时问小姐去哪里了,我说是赏春去了,本想要出去寻的。可王爷说山里那么大,一时怕也寻不到的。而且小姐既是去赏春,这样找了回来,只怕赏春时的好兴致也没了。后来王爷等了会儿,阿晋来催,也只得走了。并没有说什么话,只写了几个字留在桌上,小姐看过就知道了。”

我没见到他,又知他等我,心下不免怅然若失,他来一趟不易,这样错过了,不知下次见面又在何时。一张便笺,也不过是聊胜于无了。

于是伸手拿了来看。雪白的素心笺上,不过寥寥几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1)

仿佛有一股蜿漫的春水蜿蜒滋润上心田,整颗心就这样润泽而柔软了下去,滋生出最柔嫩的而鲜艳的三春花瓣。

他明知,要在这山间寻到去赏花的我是极容易的,只要向花事繁盛处去,就能寻到。

可是他宁愿在此安静等待,也不愿意打断了我赏花观春时的愉悦心情。

他情愿这样等待,等待我或许会早早归来。

他的细腻心肠,他平实温馨的情愫,我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对我的爱,竟是这样宽大而耐心。

田间阡陌上的花发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着回来。这样的话语,仿佛是他在我耳边呢喃。

陌上花开,万紫千红,他便在花开的那头这样安静等着我呀。

这样等着的时候,淡淡的相思、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只为等着漫游即将归来的我。

浣碧见我如此神se ,忙上前问道:“小姐怎么了呢?”

我扬眉浅笑,轻声道:“没有什么。王爷上次的鸽子呢?”

浣碧道:“在外头吃小米呢,我去抱进来罢。”说着转身旋即抱了鸽子进来。

雪白的鸽子犹自“咕咕”叫着。我提笔另写了一张,写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2)

心念激荡,觉得如此犹是不足,又在反面写下几行小字:“山是郎眉峰,水是君眼波,欲问伊人何处去,总在郎君眉眼中。此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