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上的蘑菇 第 15 部分

作者:未知书名:剪刀上的蘑菇更新时间:2021/01/17 16:26字数:5921

  

他们稍微聊了一下分别后的事情,介希看着明显精神不济的习齐,忍不住问:

排练很忙吗?我听说你们公演的消息了,我和小咩都会去看。你不要累坏了啊!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像是票的东西,塞到心不在焉的习齐手里:

这是我们在stonehause公演的票,姆,其实如果你脱光入场的话是不用票的,这是我们乐团的鼓手想出来的点子,炫吧?不过我想你应该没那么疯狂就是了。

介希说着笑了一下,他拍了一下习齐的背。习齐握紧了那张票,看着介希在他身边点起一根烟,背对着他抽着,

阿希。他叫了一声,介希彷佛有预感似的,低头只是抽烟。习齐还是说了:

阿希,你姊姊的事情……

……不要再跟我提那个笨蛋的事。

介希马上沉下了声音,烟熏妆下的表情一片y霾,一副拒绝和他交谈的样子。习齐看着他,忽然悠悠地开口:

我弟弟也出事了,他从顶楼掉下来,受了重伤。

他一说出来,竟像有什么猛兽打开了闸门飞出来似的,狠狠地戳了他胸口一下,习齐吃吃地笑了起来。介希终于回过头来,什么?

嗯,不过他没死喔,很了不起吧?只是再也不能走路了而已。

习齐继续笑着说,介希惊讶地看着他诡异的样子,他把烟移离唇边,又焦燥地吐了口烟雾:你没和我说。半晌他说,语气里多了点歉意。

你也没和我说,兰姊的事……

因为我不想再提起那个白痴!

习齐话音还没落,介希就忽然跳了起来。听得出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习齐却不知道那是哽咽,还是练歌过度的缘故:

那个白痴!那个笨女人!竟然为了那种烂男人自杀!平常还一副自己很了不起、什么都可以自己解决样子,我好心问她有什么心事,还摆出那种一切ok的表情,干!除夕夜那天那女人竟然还打电话给我,叫我记得回家吃年夜饭。结果咧,结果咧?!结果自己竟然跑去自杀!你说,你说啊!这世界上有没有比他更白痴的女人?

习齐看着介希的背影,他刻意背过身去,但习齐还是瞥见他涨红的眼眶,

混帐东西……她把我当成什么了……平常不是很爱装熟吗?很爱撒娇吗?都随便到可以在弟弟面前脱光衣服乱跑了,那为什么不干脆在我面前自杀呢?你说啊……

他看着介希握在身侧、微微发抖的拳,忽然想起了轮椅上的肖瑜,还有报告室里,他微显关怀的眼神,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地脱口了:

阿希,不是你的错。看见介希讶异地回过头,他呓语似地又说了一次:

不是你的错,你救不了她的。

介希看着他,烟雾从他指尖往上飘,散进冰冷的空气里。习齐不打算抽烟了,现在烟对他来讲,就像白开水一样,太清淡了、已然无济于事了。

那个男人……就是被我姊姊狠狠拒绝的男团员,他拍了我姊的l照。

好半晌,介希才忽然开口,一出口便是惊人的讯息,

是……我姊和她家的女教授上床的照片。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姊她不喜欢男人,而且更糟的是还爱上了教授,那个王八蛋被我姊拒绝后,不知道用什么管道查出我姊的事情,就跟踪我姊,终于让他逮到她□□的照片。他咬住了牙,

那个败类煽动团员叛变,但是那团根本是我姊的命!她根本不可能放弃,就算伤痕累累也想站到指挥台上,她就是这样的傻瓜。他就用照片威胁我姊,不滚蛋的话就公开那些照片。人望是指挥的命脉之一,要是被知道这种事的话,我姊一辈子都不用想再站上指挥台……

介希彷佛又被自己的话激起怒气似的,重重踢了一下路边的铁栅。踢了一下还不够,他越踢越起劲,越愤怒,就这样狠狠地踢了好几十下,直到铁栅整个凹了个d,发出刺耳的哀鸣,习齐一直静静地旁观着,

白痴……真的是白痴女人,什么都不讲,就为了那种败类,把自己给毁了……

不是毁了,

看着呜咽的介希,习齐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他无视介希不解的眼神,转头望着云层密布的天空:

是逃走了,兰姊她找到出口,所以逃走了。只是这样而已。

排练进入了最后一幕。杏缺席了好几天,终于脸se 苍白地重新出现在排练室里,女王和罐子好像都松了口气。

习齐静静地站在舞台上,闭上了眼睛,最近排练的进度几乎都是他的独角表演,这对他而言正好合适,现在的他,也只剩这里可以去了。

ivy总算偷到了tim的剪刀。就在成功地引诱tim,和他激烈的欢爱一场后,ivy在熟睡的tim身侧,拿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剪刀。偷得剪刀的ivy,就好像顽皮的孩子拿到新的玩具一样,很快地开始到处试验起来。

他剪开了自己的纸箱、剪坏了路边的路灯、剪开了冰箱、剪坏了机器人,剪掉了倒卧在路边市民的头,看着他们一个个变成鲜红的蘑菇。他发觉tim剪不掉的东西,他也可以轻易地破坏,垃圾场里的东西也好、城市里的人们也好,都逃不过ivy的手掌心。

发现这件事的ivy异常兴奋,在月光照抚的留声机下大叫起来,

妈妈,妈妈!你看,你看看我,看看我的剪刀!

习齐在舞台上雀跃,对着天空大笑,好像忽然得到了天下间所有的幸福那样笑着:

我很厉害喔,你看!就算是这么大、这么黑的蘑菇,我也可以一刀剪断他们,妈妈,你可以不用再哭泣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ivy,也不会再有人看不起妳,那些天使也好、上帝也好,如果他们欺负妳的话,ivy马上就把他们剪断、剪烂。

妈妈,你看看我,回头看我一眼好吗?ivy现在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了!

观席上的纪宜紧握着双手,咬着唇望着舞台,女王也凝眉看着,剧组的人全都气氛凝重。不是习齐演得不好,而是太不像演戏,光是空气中弥漫的那种绝望和紧绷,那种彷佛轻轻一触,就有条弦会凭空崩断的感觉。杏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习齐拿着道具剪刀,对着天空转着圈圈,半晌又喀啦喀啦地剪着,像玩纸飞机一样咻地划过自己眼前。半晌忽然举起剪刀来,往自己的眼睛戳落,观席上发出一声惊呼,是杏发出来的。

但是习齐却只是把刀刃停在眼前,就玩闹似地又移到别处去:

好想、好想、好想剪更多东西,好想剪更多更多的蘑菇……

女王叫停之后,习齐还在舞台上笑着。剧组的人都不敢上去阻止他,罐子不在排练室里,最近只要没有他的戏,他都会一个人到外面去,不知道做些什么。

习齐拿着道具剪刀,在舞台上走来走去,脸上全是笑容。过一会儿,又把金属的刀刃贴在颊畔,像是感受他温度似地闭着眼,表情幸福到令人不忍打断。

最后是纪宜爬上了舞台,从身后握住了习齐的肩,习齐还好奇地回过头来,像不知道他要干嘛似地圆睁着眼:

习齐,结束了,戏已经结束啰。虞老师喊停了。

习齐一开始几乎没有反应,只是笑容微褪了些。纪宜硬着心肠又说了几次,他的笑容才像潮水一样,渐渐收敛下来,脸上又出现那种失焦的、茫然的、彷佛迷路的孩子般的表情。

纪宜看着他的表情一会儿,忽然咬了一下牙,

虞老师,不要再让他演了。

他对着台下沉默的女王说,好像也知道自己的话很荒谬,纪宜一说完就背过了身。他抱住了呆愣依旧的习齐,这回改成急切的慰问:我能做什么?习齐?如果我可以做什么的话,告诉我好吗?他捧着他的颊。

但是习齐始终没有回应。只是像断了电的机器,一动也不动地停在他怀里。

傍晚的时候,习齐一直到排练室的人走光了,才无精打采地起来收拾东西。罐子已经先离开了,走掉的时候,甚至连和他说声再见也没有。

习齐从置物柜拿东西出来时,手机却忽然响了。

前几天他重新把手机充电,保持开机,但肖瑜一直没有来电话,大概是之前的关机让他们放弃了,他也惧于自己打回去说明。这是好几周以来,习齐的手机第一次响,在静无人声的长廊里,几乎让他吓得心脏麻痹。

他用慌张的手拿出手机,一看之下没有显示来电号码,习齐怀着不安的心,把接通的手机贴到耳上,

喂……喂,是哪位?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喂?啊,是齐哥吗?是齐哥对吧!喔耶,太好了,这里真的可以打耶!

习齐的血y一下子全静止了,过了一秒,才重新流动起来。

小……斋?

他喃喃地开口,有一瞬间,习齐以为自己在作梦,因为那声音太熟悉,又太不可思议,美好到让他以为是幻觉。习斋似乎笑了一下:

没错!是我!齐哥,太好了,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

习齐脸se 惨白,他感到自己双手冰冷,几乎握不紧手机,他害怕下一句就是听到习斋愤怒的声音,严厉地指责他为什么丢下他不管,甚至,嘲笑他的懦弱:

小、小斋,你已经可以讲电话了吗?他发颤地说。

嗯!左手已经可以动了,右手虽然还不行,不过有左手就够啦!另外,瑜哥帮我找来了轮椅喔,他说我的脚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动弹不得,所以暂时得靠轮椅。真可惜,本来寒假后学校有运动会的说。习斋笑着说。

习斋的话让他蓦地惊觉,瑜、瑜哥他们在你旁边吗?

没有,我是偷跑出来打电话的。瑜哥说你就快要公演了,必须住在学校集训,暂时没办法回来陪我。不过我实在是太想齐哥了,所以就问护士哪里有电话,请她带我出来打给妳,这里的护士大姊很漂亮,也很照顾我喔!

习斋话音一落,旁边就传来不好意思的笑声,料想应该是那群护士。习齐不禁松了口气,听见习斋的说法,他才知道肖瑜没和他说实话,又是一阵心酸,

小斋,你还好吗?他的语气温柔起来,对习斋的关怀又全涌上心头。

嗯!好得不得了,护士大姊每天都念书给我听,瑜哥每天都做好丰盛的便当给我,可惜我现在还有很多食物不能吃,只好分护士大姊们吃,那些护士好吃到都用抢的了!肖桓哥还一直讲很难笑的笑话,真是一点没长进,习斋的声音洋溢着笑意,

还有广播,齐哥,我有听到你的戏的宣传呢,叫剪刀上的蘑菇对吗?好想去看喔,可是我就算去了也看不见齐哥,唉,好想看齐哥在台上的英姿喔。

习齐的心口涨满了各种情绪,几乎要把他挤炸开来。他拚命地忍住眼泪,对着手机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小斋,如果我……他欲言又止。

嗯,什么?

习斋愉悦地问。习齐一时没说话,习斋就又笑了起来,

对了齐哥,他们说我三月初就可以出院了,之后只要定期到复建中心还有医院回诊就行了。所以我想直接回学校上课,跟你报备一声,你加油排戏吧!

习齐不由得大吃一惊:回学校?回哪个学校?

还有哪个学校,当然是我原来的学校啊!习斋笑得理所当然。

你还要回学校?不……不行,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回去那个地方!

习齐的愤怒一下子全袭回脑海。但习斋很快截断了他的话,他像是哄孩子般笑着:

齐哥,别这样,我就说是我自己违反校规,跑到不该去的地方,才会掉下来的,跟学校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王老师很关心我,都会偷偷带点字书过来给我,过年的时候还带了橘子来看我,她们都是好人,齐哥就不要再气她了啦。

王老师就是跟着习斋的那个辅导员,习齐听了他的话,忽然觉得心头空荡荡了起来,好像用尽力气挥出了一拳,却扑了个空,转头却发现敌人全不见了,或是自始没有敌人。一切都像是场笑话,可笑的只有自己,

小斋,可是……

好了好了,齐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没问题的!今天夏天我就要满十六岁了,是个小大人了,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习齐听着,心又开始疼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又开始掉泪了,而且一掉泪就停不下来。习斋听出他声音异样,马上笑了:齐哥,你又哭了吗?真是的,齐哥从小就这么多愁善感,不过也好,这样才像艺术家嘛!

他说着,习齐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只好拭干眼泪,转移话题:

你住院,你那个小女朋友没有来看你吗?他强着露出笑容。

小女朋友?什么小女朋友?习斋讶异地问了一声,习齐愣了一下,就是那个要戴助听器的女孩子……习斋一听,随即喔了一声,语气略有些慌张:

啊,是她啊!啊哈哈,没有呢,我现在摔成这个样子,大概会被她甩了吧!

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好像是有护士说了什么。习齐听见习斋移开话筒和旁边的人说话,声音又再度传进来:

齐哥,我得挂了,这里的电话不能用太久。你要保重,不要累坏了,有空过来看我一下,我把在学校学的歌唱给你听。

他笑意盎然地说,说着就要挂断。习齐叫住了他:小斋……!

齐哥?

小斋,如果我……我是说,如果齐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和你见面,都不回家去,这样……你会原谅我吗?你还会愿意叫我齐哥吗?

习斋似乎有些错愕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是排演的时间的话,那……

不,如、如果……我说我要去很远的地方,真的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甚至永远都不会回来,你会原谅我吗?习齐哽咽着。

习斋忽然沉默下来,过了很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齐哥,不要做傻事。他严肃地说,齐哥要怎么样都行,要离开多久、去什么地方散心都行,但是如果背着我丢下我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习齐的心蓦地一颤,他的手又发抖起来。习斋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对习齐而言已经够了,他觉得自己的肩膀上像有千斤重,他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让自己能重新发声,

什……么呀,小斋,

他拚命地从喉底挤出笑声,这一笑也停不下来,习齐彷佛真的听到世间最大的笑话似的,放声大笑起来:

你怎么会想到那里去?齐哥是要去旅行啦!旅行,和剧组的人一起,我们打算公演之后,去哪个地方放松一下,毕竟大家都辛苦了嘛!

啊,原来是这样啊。习斋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语气也恢复笑意:

就是说嘛,齐哥忽然这么严肃,吓了我一大跳。去玩当然好啊,要玩多久都随便齐哥,只不过我会很想念齐哥就是了,不能把我装在旅行箱里带着跑吗?

他开着玩笑说。听习齐还在吸鼻子,习斋又放柔了声音:

齐哥,真的不用难过,我没事的。就像我说过的,你只要像以前一样,保持齐哥原来的样子,然后快快乐乐地活下去,那就够了。

习斋和他道了别,挂了电话。习齐才有办法在置物柜前跪倒下来,抱紧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窝在地上痛哭起来。

习斋说得没错,他的眼泪真的不值钱,就连以前肖瑜侵犯他时,也会一边残忍地拧着他的□□,一边看着哭得彷佛就要断气的他,嘲笑似地说:要不是你喊痛,我还以为你哭是在高兴呢!

逃不掉,他逃不掉,完全逃不掉。

习齐深深吸了口气,眼泪就顺着鼻的弧度淌下。他应该早就知道了,他不可能逃得离习斋,也不可能逃离肖瑜、逃离肖桓,逃过他曾犯下的罪,还有那个家。

除了转过身,除了亲手击碎那块玻璃,他没有其它出口。

即使,玻璃那端也不是出口。

那天他拖到很晚才回去罐子的公寓,或许他还有一点期待,罐子会因为他晚归而担心,出去找他,或是对他说几句抱怨的话也好,他自嘲地想。

但是他才一踏进楼梯间,就看到公寓的门是开着的。狭小的门口围了一大群人,而且都是男人,和习齐在tin&bitch看到的人不一样,这些人大部份西装笔挺,长得人模人样,但是习齐却觉得他们散发出来的气息,远比酒吧里人来得疯狂、令人作呕。

习齐看见罐子,他仍旧穿着t恤,被那群人围在墙边。

其中一个人好像在和他谈什么事情似的,旁边还有人推了一下罐子的肩膀。罐子就神se 不善地翻起手腕,利落地扭过他的手臂,痛得那个眼镜男大叫起来。

辛先生,我们不想跟你动武。

习齐听到那个人又说,罐子冷笑了一下,捏响了拳头,我倒是不在意动武。他说。那些人好像多少有点忌惮的样子,围得稍微开了一点,男人又继续说:

辛先生,你知道,你的做法破坏了我们的规矩。我们并没有刻意要找你麻烦,只是想提醒你,辛先生应该也不想象上次一样,伤到你宝贵的脸吧?毕竟据我们所知,辛先生是位演员不是吗?

不要叫我辛先生,恶心死了。

罐子嫌恶地说。他又扬起下颚:

什么规矩?你订得规矩,别人就得遵守吗?你是立法委员?还是国王?不过你倒比那些人好一点,那群整天打架的家伙,拿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名词当理由,说到底就是要人听他的话,把他当老大嘛。

习齐看到罐子的t恤,被后面一个穿衬衫的男人拎了起来。罐子没有反抗,只是看着他冷笑,习齐看到他右手一翻,手上已经握着一把瑞士小刀:

学长……!他忍不住惊呼出声。罐子和那些人全都朝他看了过来,罐子看见是他,脸se 微微一变,对他摆了摆下巴,

你来干什么?滚一边去!

习齐脸se 苍白,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担心罐子会伤人,更担心那些人会伤害他。正犹豫着,那群男人已经注意到他了,并且在习齐有机会逃走前追了上来,

原来你还有同居人啊,辛先生。

男人似笑非笑地说,有人抓着习齐的手把他捉回来。习齐根本没力气反抗,肖桓他们给他的恐惧再一次袭上心来,他光是被男人围着,就害怕得近乎绝望起来,整个脑袋都在响着警讯。如果不是罐子就在他眼前,习齐觉得自己搞不好会晕过去,

他不是我的同居人,只是学弟。

罐子冷冷地说,他甩开那个男人的手,过去扯住了习齐的肩膀,把他从人堆里扯开。习齐还听到后面有人说:

很漂亮的小伙子啊,把他交出来就饶了你怎么样?顿时周围一阵笑声,习齐脑袋再空白也听得出其中的意味。罐子把他一路扯到自己身边,看着那群人沉默了一阵子,又看了一眼习齐,忽然低下了头,

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去可以了吧?

习齐的神志一片昏乱,他只隐约听见罐子又说了些什么,总之是道歉的话语。然后是一阵嘲笑、调侃的声音。有人又踢了罐子一下,罐子忍着没有发作,那群男人闹了一阵子,才放过了罐子和习齐,一群人吵吵闹闹地走了。

习齐靠在墙上,连嘴唇都是惨白的。他看着罐子一动也不动的背影,还是开口了:

学长……

他才叫了一声,就听到罐子低沉的、像雷雨前闷响一般的声音:

……你给我滚。

他说,习齐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地退了一步。罐子蓦地回过头来,乱发下的眼睛狠狠瞪着他,对着他大吼:

我叫你滚你听到没有!你还要在这里赖到什么时候?

习齐回不出话来,罐子就一步踏前,作势对他挥出一拳,但是没有打到他。习齐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看着彷佛又化身成野兽的罐子,又看了一眼他和罐子一起看着knob的影片、曾经是他短促避风港的小客厅,罐子终于吼了起来:

我数到三,给我滚出这幢公寓!否则就对你不客气了,ivy!

楼下的住户听到吵架,开门出来怯怯地看了一眼。习齐的眼里没有泪,只是用苍白的视线看着罐子,好半晌才背过身,往楼梯下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然后跑了起来。

他跑出了罐子的公寓,跑到连绵的街灯下,忍不住又看了公寓的阳台一眼。他记得就是在那里,罐子伏在他身上,着他抓着栏杆,从身后凶猛又热情地侵犯着他。

忽然上面传来罐子的声音,是吼声。

他意外地抬起头,看见罐子就站在阳台上,双手抓着栏杆,对着空气狂叫起来。那是像狮吼一般的声音,既绝望、又高傲,彷佛君临到一切事物之上,却发觉自己仍旧是独自一人的那种孤寂。

习齐在公寓下站着不动,静静地听了很久,就像聆听圣乐的信徒那样。罐子肆无忌惮地吼着、叫着、长啸着,丹田发出的声音既绵长又有力,不少邻居都皱眉探出头来。

习齐明白那种感觉,当身体被重重锁炼所束缚,连呼吸都被压抑着时候,就只有这种身体自然的、直接的发泄,才能短暂地拯救自己。好像要仅凭声音,把自己送到无边无垠的那一端,从此可以脱离这个狭小的世界,可以自由。

他忽然觉得很撼动,他正在见证一个男人、一只野兽,灵魂最深处最美的事物。

罐子一直叫到有人跑出屋子,站到街上来骂人,才慢慢地歇了声音。那天晚上,习齐什么地方都没有去,就窝在可以看见阳台的角落,像个流浪汉一般地睡了。

他知道自己已无处可去,但他还是着魔似地去了排练室。

那天却没有他的戏,女王找来了dancer,他亲自看了每一个舞蹈的段落、指导他们舞台上的走位,习齐就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没有人注意到他。

dancer化着油彩的浓妆,红se 的蘑菇就画红se 、黑se 的蘑菇就化黑se ,身上穿着同se 的韵律服,脖子上张开的流苏代表蘑菇,舞者旋转时,流苏便张成一片美丽的伞形,从舞台下看去,真像一朵朵有血有r的蘑菇,在音乐的簇拥下舞着、跳着、交错着。

习齐茫然地靠在椅背上,忽然觉得ivy看到的世界其实很美,和一般人眼中的世界比起来,美丽的像个童话,又虚幻的像个梦境。假若城市里的医生、母亲,能够亲眼看一次ivy双目所见的世界,说不定就不会把他带进医院,还会羡慕他也说不一定。

因为没有蘑菇的真实世界,是这样令人绝望的丑陋。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让习齐从半睡梦的状态惊醒。他回头一看,却是纪宜:

习齐,你还好吗?

纪宜的脸上满是忧心,他对着习齐的额发伸出手,抚慰似地拨了一下,把手停在他耳边。那动作令习齐想起了肖桓,

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今天都没有演员的进度。如果不舒服的话,要不要先回我宿舍休息?啊,如果你不介意小鱼在旁边敲敲打打的话。

习齐摇了摇头,他不想让剧组里任何人知道,他和罐子住在一起的事情,当然也不会说自己被赶出来的事情。见习齐没有答话,纪宜自失地一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小鱼他,现在很难过呢。

他淡淡地说。习齐注意到,纪宜只有在提到那位同居人时,语气才没有贯有的温柔,而是某种更为复杂、翻搅的情绪,

嗯……因为兰姊……习齐含糊地说。

是啊,小鱼他……平常很少和什么人接触。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和他……同住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向我介绍过他的家人,也不曾见他有什么我以外的朋友。对他来讲,世界是另一个风貌,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在他眼里,说不定就像一堆零件组装起来的艺术品而已,纪宜似乎苦笑了一下:

有时候我还会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作一个活人看待。

习齐从纪宜的话里,听出些微的醋意。他又继续说,

他姊姊死了之后……他忽然冒雨跑到音乐学院那里,把介兰丢掉的乐谱,那些被大雨打湿、已经什么都读不到的乐谱,全都捡了回来。他就这样连伞也不撑,整日整夜地搜集那些乐谱,把破掉的碎片重新凑好,还带回来用吹风机吹干、晒起来,我怎么阻止他、叫他至少休息一下也没用,

纪宜又露出苦涩的表情,带点自嘲:我经常想,要是我可以看见和他一样的世界、知道他心里执着的是什么,那该有多好。

习齐沉默着,他想起了tim。

tim也曾经这么想过、这么迷惘过吗?ivy向他说的,世界是由蘑菇组织起来这种事,tim究竟相信多少?又能体会多少?

还是自始至终,只是ivy天真的一厢情愿呢?

习齐向纪宜问起罐子。他张望了一下,皱起了眉头,罐子吗?刚刚在外头还有看到他。他最近常待在山坡那一带,我上次有看到他,好像在烧什么东西的样子。

纪宜说着,又看了一眼习齐,

习齐,你和罐子……但习齐没有等他问完,忽然从座椅上跳了起来,一下冲到了排练室门口,打开门跑了出去。

他冲到了活动中心的后头,那里是中庭下的山坡凹地,平常很少有人来,下了雨就泥泞一片,有时候活动中心的人会往下面丢垃圾,因此学校总是得定期请人来清。

他在那里看到了那个男人,看见他始终孤傲的背影。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才发现罐子的身边,升起了一堆小火,装在道具用的铁桶子里里,静静地燃烧着。

天空还飘着小雨,火焰很不稳定,彷佛和自然顽抗般摇曳着、挣扎着。而罐子身边放了个大袋子,里面装满了各类的纸、衣物之类的东西,罐子正安静地把那些东西往里面丢,空气里都是烟雾闷人的气味。

习齐认出其中一件外衣,那是他穿过的,属于knob的衣服。

学长……

他从背后走近,罐子没有回过头来,只是机械式地把那些文件遁入大火里。习齐看见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动作、有注记,看起来就像是哪出戏的剧本。从笔迹看来,那不是罐子的东西,多半是knob曾经处理过的剧本:

罐子学长……!他又叫了一声,罐子仍然没有反应:

辛维……

罐子的背微微起伏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回头。好像下定决心不再理会习齐,他顿了一下,又捻起一页剧本,任大火吞噬上头的字句。习齐咬了咬唇,语气转瞬变了:

为什么,tim?他看着罐子的背影:

为什么要用火烧了他们?这些红se 的蘑菇,一用火烧,就全都不见了。我看见他们在大火里惨叫、翻滚、流着眼泪尖声叫着,求我们不要遗忘他,求世人不要遗忘他。为什么,tim,为什么他们这么痛苦?

罐子停住了烧剧本的动作。那是tim第一次放火烧尸体时,ivy问他的话,习齐知道罐子抗拒不了剧本,抗拒不了舞台。

不,痛苦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他直起身来,深吸了口气。

我们?

因为我们忘怀不了他们,无法真正丢弃他们,所以我们必须用火。看着他们在火中消融、毁灭,才能消除我们心中对他们的思念,唯有把一切烧个精光,我们才能欺骗自己他们从来不曾存在过。这和城市的人对待异端的做法,是一样的,ivy,

罐子终于转过了头,习齐发现他的眼睛一样有黑眼圈,好像整晚没睡那样:

他们用律法和道德定我们的罪,让市民的言语对我们扔石子,那还不足够,他们用大火烧尽我们、折磨我们, 因为唯有这样做,城市的那些大人们才能真正遗忘我们、抛弃我们,说服自己我们只是偶然的例外,或是从不曾存在过。

习齐凝视着罐子的眼睛,他发觉自己移不开,或许打从更早更早,他第一次看到罐子站到舞台上那刻开始,他的眼睛就像ivy一样,再也离不开他的tim。

但是离不开,却也碰不到。永远也碰不到。

因为我们无可救药。他说了最后的台词。

对,ivy,因为我们都无可救药。

习齐忽然发现,他和罐子认识至今,罐子一次也没有叫过他的本名。

一次也没有。

这样你满意了吗,ivy?把最后一页剧本放入烈焰中,罐子再次背对着他说。习齐甚至连开口问他为什么烧了knob东西的勇气都没有。

那天晚上,习齐冒雨回到了习斋住的医院。

他是走回去的,他身上没有钱搭车,本来是可以和纪宜或是女王借的,但是或许习齐自己也想循着原路回去,循着他逃出来的原路,细数的他愚蠢,再回到那个牢笼里。

他看着被雨淋得有些发黑的医院,忍不住傻笑起来。啊啊,他又回来了呢!而且是自己回来的呢!逃跑了那么久、自以为找到了出口,结果绕了好大好大一圈,尝尽了甜蜜与屈辱,才发觉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自己从来就不曾真正逃离过。

他像个游魂似地飘进了医院里,穿梭过那些挂号、奔波的人群,依着记忆的位置,找到习斋病房所在的楼层,却发觉习斋并不在原来的病房。他只好问了柜台的护士,护士看了脸se 苍白,衣服也半湿的他一眼,似乎颇感错愕。

她替习齐查了新病房的位置,还对着他的背影喊:喂,先生,要不要先擦干一点再走啊?但习齐没有理会她。

习齐被换到了比较小的病房,也比较接近医院附设的复中心。一走上楼梯,习齐就听见了笑声,他反s地颤了一下,因为他认出那是习斋的笑声,总是那样放肆、那样无羁,让人光听就打从心底温暖起来。

习齐躲到医院的柱后,往交谊厅看去。

习斋就背对着他坐在那里,旁边陪着两个护士,他坐着外观崭新的轮椅,腿上盖着毛毯,一瞬间习齐还以为看到了肖瑜,全身抖了一下。他的右手还裹着夹板,用绷带捆得紧紧的,正在和旁边的护士讨论什么有趣的事情,一群人笑个不停。

习齐看着这副景象,忽然强烈地感到怨恨起来。

如此乐观、如此善良的孩子,从今而后将再也不能离开那张轮椅,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多的是比习斋还没有资格拥有双脚、拥有建全体魄的人,为什么就找上了习斋?

起居厅那里又传来笑声,不知道讲到什么好笑的事,就连坐在一旁的老人也跟着莞尔,护士指着习斋笑个不停。

习齐迷惘地看着习斋的笑容。或许就保持这样就好,如果他不在的话,这个家是不是反而会比较完满?不会发生那些丑陋的事情,不会有人一天到晚尖叫哭泣,只会有笑声,习斋的笑声,光是这样就足以支撑起一个家了。

全都是因为他的缘故。只要他不在的话,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他转过了头,正想悄悄地回一趟病房,带走他放在里面的东西。但一转头,却发现长廊上站了一个人,和他正面相对,却是肖桓。

习齐僵了一下,双目蓦地瞪大。

肖桓好像也发现到他注意到自己了,他似乎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只是没有出声,看到习齐退了一步,肖桓立刻眼捷手快地冲上前去,在习齐来得及尖叫前,一把把他收到怀里,然后摀住了他的唇。

唔……!

习齐动弹不得,他拚命地挣扎,用脚踢着身后的肖桓。肖桓看了一眼依旧笑得开怀的习斋,手上还提着外面买回来的便当,他把便当放到地上,用两手钳制着怀中的习齐,然后一路把他拖往楼梯间。

放……开我!他嘶哑地挤出声音,但肖桓还是紧抓着他。

肖桓一路把他拖进了男厕所,因为是深夜,所以厕所里几乎没有人。习齐又惊又怕,遗忘一时的、对身体记忆的恐惧又全都涌了回来,他死命地喊叫、挣脱、哭泣,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个不停。他无法思考,只能全力抵抗着肖桓所有的动作。

肖桓没有办法,只好握住习齐的两只手,把他用力压在厕所的墙上,看着他的眼睛:

小齐,是我啊!他半带无奈地说着,用单手捏住了习齐不住摆动的下颚:

是我,是桓哥!肖桓!我不会伤害你,你冷静一点!

习齐被迫直视着他,他喘息着,口中吐出冰凉的白雾。厕所里静无人声,只有宛如落水猫的他,还有肖桓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放开我……

他别过头呻吟,肖桓忽然苦笑起来,

我一放开你,你一定又会逃走。

他定定地看着习齐的侧脸,彷佛要将他每一寸都看个仔细:虽然肖瑜说你迟早会自己会来,叫我不用担心,也不用去找你,但是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本来今天就打算去学校找你。没想到在医院看见你,我还以为自己疯了,疯到连幻觉都出现了。

他又苦笑起来,习齐没有反应,只是茫然地望着他。肖桓于是抱住他的腰:

走,我带你回家。

习齐一听见家,全身又是一颤,呜咽着反抗起来。肖桓低头安抚他:

不要怕,肖瑜不在,他好像和一个学员去谈什么事情,说今天晚上也不会回家。你全身都湿透了,看起来快死了,我带你回家休息,你放心,谁也不会伤害你。

肖桓放柔了声音。习齐依旧用痴呆的表情看着他。肖桓就半强迫地抱起来,和罐子一样有力的臂膀,让习齐产生安心的错觉,就这样恍恍惚惚地任由肖桓把他抱回病房,拿了一些换洗衣物,又半抱着他离开。

习斋一直待在起居厅,肖桓好像也知道他不想和习斋碰面的心意,因此没有惊动他。

经过窗台时,习齐看到介鱼送他的那个大玻璃罐,就用模糊的声音叫住肖桓,指了一下那个艺术品:

你要带走这个?肖桓询问地看了他一眼,习齐虚弱地点了点头,肖桓就替他把玻璃罐塞到运动包里,一起带上了车。他自始至终都没放开习齐。

习齐被放在助手席上,肖桓帮他披上了毛外套,又替他盖上毛毯,身体一下子全暖了起来。开车的路上还一直频频转头看他,好像怕他忽然从位置上蒸发消失了一般。

回到了久违的家,习齐被肖桓放在家门口,看着熟悉的一砖一瓦,记忆又一阵一阵地袭上心头。但习齐才脸se 苍白地退了一步,就被身后的肖桓接住了:

来,进去,我们到家了。

肖桓没有骗他,肖瑜真的不在家里。

家里暗成一片,空气也显得清冷许多,大概是都在医院往返的关系,家里没有以往的整洁,杂物一堆堆地放在地上,餐桌上还有匆匆吃一半的冷饭。习齐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彷佛很久以前,有一个叫习齐的人曾住在这里,但那个人不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