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上的蘑菇 第 29 部分

作者:未知书名:剪刀上的蘑菇更新时间:2021/01/17 16:27字数:6093

  

我明白了,就像在雪地里捕捉夏蝉、在炎夏里寻找冬蕈,我总以为这世上的一切,只要循着正确的道路追求,就像背负着十字架,走在漫长道路上的我主,总有一天会蒙受上帝的宠召。 然而我错了,这世上有一种花,只能存在于梦中,人们追求着那种花,即使明知一世也碰触不到,却仍无法移开目光。

别了,我的挚爱。 愿我再睁开眼时,能看见世人遗忘的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遍地开满了你我所寻求的虚妄之花。

排练室的时间已经到了,纪宜却仍呆立在舞台上,任凭导演再怎么引导都没有用,只好先叫他从舞台上下来。

二年级是接下来的租用者,早就全等在位置上了。 纪宜在里面看到女王,还看到旁边的罐子和knob,才想起他是那出推销员之死的指导老师。女王一直看着舞台,盯着他反覆尝试、却又反覆失败的身影,让纪宜更添挫败感。

算了,小蟹,下次吧!导演同学看起来也很挫败的样子,用剧本敲着头:唉,到底怎么回事,其他地方明明很顺利啊,难道要改剧本吗?

纪宜坐在舞台边缘,发呆了良久,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过了很久,才茫然地从台阶上下来。 就在这时,一直等在下面的女王,竟忽然开了口:

等一下,小纪,你再上去。

三年级的剧组都吓了一跳,回头看着位置上的女王。 纪宜很快张口,

可是,排练室的时间……

管什么排练室时间!你又不是排助!小纪,你是演员!你老是这样,演员就给我什么都不要想,站到舞台上就对了,快回去!

纪宜只好愣愣地又站回舞台上,其他三年级的都已经在帮忙收拾,其他的演员也换下了戏服。 只留纪宜一个人待在舞台上,女王似乎呼了口气,对旁边的人一比:

辛维,你也上去。

二年级的更是愣成一片,纪宜看着罐子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自己好像也很疑惑,询问地看了一眼女王,最后还是听话地单手撑着舞台边缘,跃到纪宜身边。

女王看着两个演员不知所措的表情,交握着十指开口了:

扁他。

舞台上的两人都愣住。女王马上就不耐烦了:

叫你们互扁对方没听到吗?你们现在站在哪里,辛维,小纪?他扬了扬下颚。

罐子立刻就有了反应,他摆开架势,专心地看着仍然一脸彷徨的纪宜。 纪宜开口想讲些什么,蓦地下颚传来风声,他还没反应过来,侧脸已经重重中了一拳,力道大到让他瞬间后移,整个人跌坐在舞台上:

什……

他错愕地抬起头,下手的人是罐子,他竟然真的就这样扁了自己下巴一拳。他听到观众席上的女王大叫起来:

谁叫你们打脸,不准打脸!两个都是,你们还要演戏,辛维,给我收敛力道,你的拳头会打死人!罐子扬起脸,挑衅地勾起唇角,

我有收啊,否则纪小子现在哪能醒着?

整个排练室里没人敢出声。 纪宜看见罐子又朝他移动过来,这回竟出拳朝他肚子,他忍着痛挣扎地爬起来,本能地想逃离舞台,但女王很快又开口了:

小纪!不准跑!你今天下了这个台阶,以后就不用想在我面前再站上去。

纪宜僵了一下,脚停在台阶边缘,就这样一迟疑,罐子的拳已经往他肚子上招呼。 这一拳打得结结实实,而且纪宜根本不相信他有收敛力道。 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抱着肚子在舞台上跪倒,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心跳也扭曲起来:

唔呃……

观众席上传来女生的惊呼,三年级班好几个女孩子用心疼的目光看着他。

罐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上衣,正轻快地跳着小碎步。 拳头仍然没有收起来,对着他张牙舞爪,纪宜扶着舞台地板,颠颠倒倒地重新站起来。

但他才撑起一只脚,罐子的拳又朝他挥舞过来,这次技巧地打在侧腹上,还好纪宜有前车之鉴,紧要关头闪了一下,否则绝对又会被打飞出去。 但这一下还是擦在肋骨上,疼得他额角都出汗了,

可恶……

罐子拳收拢在颊前,架势稳若泰山,纪宜头脑有些晕眩起来,刚才下颚那一拳的麻痹效果还在,让他耳朵嗡嗡作响。 他强迫自己站直,正对着罐子锋利的拳头,罐子却没等他站稳,照面又是一拳过来。

这次纪宜冷静下来,往右一闪,罐子这一拳就扑了个空。 蓦地脚下一绊,罐子竟然声东击西,右足往他的脚胫重重一扫,纪宜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右碰地一声倒了下去。 他紧急伸手去扶,但侧脸还是撞到舞台边缘,眼镜被撞飞出去,额角甚至碰出血痕。

观众席上传来男同学的笑声。其中笑最大声的就是瓜子,他很快又自制地捂住了嘴。

这样就不行了?纪小子?反应迟钝啊,年轻人。罐子看起来十分享受这场互殴的戏码,居高临下地挑着手指。

纪宜缓缓地扶起脑袋,也不去捡眼镜了。 他他的脑袋变得清醒了一点,他感到有把小小的火焰,在他心底慢慢点燃起来,他看着持续朝他挑衅的罐子,顿时观众席上的惊呼也好、笑声也好,纪宜觉得自己都听不见了,眼前只有罐子一个演员,还有他自己。

他缓缓地站直起身,罐子又朝他脖子挥了一拳,这次是直拳。 纪宜上身往后一缩,双手一上一下,巧妙地夹住罐子的前臂,然后反手抓住,下狠劲一扭。

罐子眼明手快,反s地往后一退,挣脱了纪宜的掌握,

不错嘛,有点意思。罐子扬了一下唇角,看着纪宜的架势,

既然这样,我也不能放水了。

他话还说到一半,拳忽然变得又快又狠,每一拳都打中纪宜的要害。 纪宜咬了一下牙,在舞台上拼命招架,一下子退到舞台边缘,又从罐子身边钻到布幕旁,冷不防侧脸又被刷了一下,顿时热辣辣地疼。 但纪宜的拳也扫到罐子的额头,让他踉跄地退了两步:

干!就叫你们不要打脸……

女王的骂声又起,但显然舞台上两人都已经不见了。纪宜一开始还遵守学过的章法,规规矩矩见招拆招。 但罐子越打越狠,每一拳打在身上,都痛得纪宜浑身发颤,他到最后也不管那么多了,逮到空档就反击,每一次下手都比前一次重。

顿时舞台上闷哼声不断,两个人身上都挂了彩,两个人就像互咬的疯狗般,彼此偷袭着对方的空档。

纪宜干脆脱掉戏服,只留下里面的禸 衣。 罐子的胸膛上都是汗,胸口又中了纪宜一次手刀,终于往后坐倒,但他很快扯住了红se 布幕,稳住了身体,竟然伸脚侧踢纪宜的肚子。

纪宜被他的足尖扫过,隐隐生疼,他也不再客气,伸手抓住罐子的脚,一扭把他在舞台上翻过来。 罐子胸口着地,发出一声痛哼,纪宜披头散发、就连裤子也歪了一边,全身的瘀青都在痛,脑子因为多次中拳糊成一片。

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胸口、从四肢百骸,啪地一声释放开来。

他骑到罐子身上,罐子眼明手快,翻身过来仰对着他,又对他的脸挥了一拳。 纪宜心头火起,只觉得脑袋和胸口都有把大火在烧,有个声音在脑袋里不断轮转,他也没去细心他们叫些什么,他只想尽情地、不受任何拘束地扁眼前这个混帐一顿。

他拗住罐子的脚,把他又翻了回去,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汗湿的脸朝自己扭过来,竟用额头猛地撞过去,就撞在罐子脆弱的鼻子上,顿时双方脸上都是鲜血:

罐子!观众席上有人惊呼,是knob的声音。

但纪宜完全听不见、看不到,他气疯了般,抓紧罐子的额发,死死压着他企图逃脱的身体,右手又是一拳,再一拳。 罐子踢着腿挣扎,从纪宜身下翻起来,纪宜就扑上去揪住他的肩膀,把他压倒在身下,对着他的下颚又是一撞。

罐子被撞得往后直飞,纪宜就像个疯子般再一次骑上去,对着舞台旁狂吼一声,抓起罐子的脖子,举高拳头就要补上一记狠的。

停!停下来,两个都给我住手。

女王忽然开口,罐子几乎是立时就停止了所有动作,躺在地上看着纪宜。 但纪宜似乎犹不解愤,手抓着罐子颈子不放,一副要把他脖子扭断的样子。

观众席的同学几乎全都站了起来,女王走到纪宜身后,伸手抓住了他的拳,只轻轻一扭,就把还在喘息的纪宜给拉了起来。

小纪,

他看着双目瞠出血丝、喘息不已,满脸愤怒的纪宜。 纪宜还瞪着慢慢爬起来的罐子,好像想把他碎尸万断那样。女王严肃地看着他的表情,然后扬起唇角,

感觉到了吗?

他用沉静的声音问。 纪宜总算恢复一点神智,唇角淌下血渍,他伸手将他抹去,女王忽然伸出手来,把掌心贴在他胸口,

感觉到了吗?小纪,这就是你的壳!你现在拿下来了,虽然时间很短暂,但你应该可以感受到。小纪,那才是你,那才是真正的你。永远要记住这一刻的感觉,当你站上舞台,就用这个去感受舞台。舞台比什么都敏感、什么都纤细,你的一点点伪装,都会阻碍你前进,把这些通通都丢掉!小纪,不要害怕,站在舞台上,你可以无所畏惧。

纪宜愣在聚光灯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罐子已经爬了起来,正在擦着鼻子里流出来的血。 他看见knob担心地跳上舞台,拿了纸巾给他,却被罐子摇手婉拒了,

打得不错,纪小子。

他走过怔愣的纪宜身边,拍拍他的肩。 被knob扶着走下台阶时,还背对着他,对他比了个姆指:

下次找个地方玩真的吧!不演戏的时候。

纪宜在回宿舍的路上,顺道去了一趟保健室,三年级的执导同学也很担心地跟去。还好罐子好像真的有手下留情,都打在不太明显的地方,除了唇角的伤,其他都只是轻微瘀青,用舞台妆应该可以盖掉,但肚子和手脚都还在隐隐作疼。

眼镜歪掉了,纪宜没时间再去配一副,只好先把他收到衣袋里。

他一拐一拐地回到会馆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他他才想起自己忘记买晚餐,介鱼没有他看着,一定又没有好好吃饭。

他不禁叹了口气,在走廊的大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样子。 现在的他,还真是够狼狈了,从身体到禸 心都是,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觉得痛快了些。

他走到门口,忽然发现房间里有人说话的声音。 他愣了一下,第一个想到会不会是瓜子跑回来,但仔细一听,又觉得声音不像。 为了让介鱼可以自由地跑出去捡铁罐,不会因为回来忘记密码锁被关在外头,纪宜都没有锁门。

房禸 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然后是介鱼一惯细微的嗓音。 纪宜心头一紧,立刻就冲了进去:

介鱼!

一冲进去,纪宜的脸se 立时就变了,脸上的伤隐隐抽痛。他看有个不认识的男人,看年纪和穿着应该也是这学校的学生,正压在介鱼身上。 介鱼则四肢放松地躺在地上,周围散落着两、三袋的铁罐,而男人正笑着对他开口:

这样就对了嘛!总不能让我免费帮你,反正你也被很多男人上过,不差……

纪宜没等男人把话说完,就冲过去推开了男人:介鱼!发生什么事了?

介鱼看起来有点错愕,他看了一眼满脸是伤、眼镜也没了的纪宜,好像有认出他是谁。 又看了一眼被纪宜推到墙边去的男人:

啊……他只是……

只是什么?你认识他?

纪宜眯起了眼。 介鱼摇了摇头,脸se 如常地说:

我……我在路上遇到他。因为捡了太多铁罐,一……一个人搬不回来,他就忽然走过来,说、说是要帮我搬,我就把袋子交给他,和他一起提回来……

纪宜觉得胸口有东西在撞击,他咬住了牙,

然后他就跟你说,既然他帮了你,你就应该付给他报酬,就像人体模特儿时一样。所以你就让他对你为所欲为?

介鱼没有答话,只是对着纪宜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男人听了介鱼的话,得意地笑了一下,边脱着上衣边又走了回来:

听见了吧?小子,他都同意了。反正你应该也上过他吧?彼此彼此,老实说上次在那间破房间上过之后,一直觉得不过瘾,又找不到借口再来一次,这次在福利社旁边撞见,原来他又开始招揽起男人啦!还住到这么好的房间……

滚。

纪宜仍旧蹲在介鱼身前,背对着男人说。 男人愣了一下:

什么?你没听到他说的话了吗?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是他自己……

纪宜从地上站了起来,仍然没有回过头,我叫你滚,听到了没有?

男人被他低沉的声音慑得停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放弃,还伸出手来抓过纪宜的肩:

喂,就跟你说了,是他自己说……

碰地一声,鼻梁骨断裂的声音在房间回音里听来格外清晰。 纪宜的拳头还停在半空中,男人已经捂着鼻子倒退了好几步,一路退到了墙头:

干!你干什么……

男人捂着淌血的鼻子,声音已有些惊慌。 纪宜才慢慢转过身来,边靠近男人边捏了捏手骨:

我刚才才被人莫名其妙扁了一顿,现在心情正好很差,顺便告诉你,我是戏剧学院的,还是你想当我下一出即兴演出的对手?

纪宜一边靠近一边扬起唇角,没了镜片的遮掩,盈满笑意的眼神看起来更为骇人。 男人先是逞强地挺了一下脖子,然后退了一步、两步,最后终于踉踉跄跄地退出了房门,从房间里可以听见他飞也似地跑下回旋梯的脚步声。

纪宜吐了口气,心情终于好了一点。 老实说刚下舞台时,他是真的有点不爽,毕竟被学弟这样海扁,虽然知道罐子大约也明白女王的用意,在协助自己、引导自己,所以才这样拼命地激发他的怒气。

但是真的,好痛。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硬生生从体禸 剖开一般。

他坐倒回椅子上,看见介鱼又开始收拾起地上的铁罐,竟一句谢谢没对他多说。

他无言地望着他,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纪宜终于渐渐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介鱼这个人,有一个最大的特性,就是对现实世界的一切毫无抗拒地接受。

即使有人欺负他、?辱凌?他,在大雨里把他赶到宿舍外头,他也不会觉得生气,他只是单纯地接受。 就连纪宜曾经破坏他作品的事,不过几周时间,介鱼连他的脸也给忘了。

所以别人对他的善意也相同。 纪宜的善意,让他住进这间房间、为他准备食水、替他洗澡、协助他创作,这些平常人会觉得受之有愧的恩情,对介鱼来说,就只是接受,一如他对恶意的态度。 所以他不会对任何人感到感激,也不会有任何不好意思。

善意也好、恶意也好,对介鱼而言,就只是单纯地发生了而已。是不是发生在他身上、对他有什么影响,介鱼都无所关心,他也不会记在脑子里。

他忽然想起瓜子的话:像你这种人,就该碰到比你无情一百倍的人……

正发呆着,介鱼已经把刚刚做到一半的、最后一串铁罐也串上铁丝,串在最尾端的一条大木条上。 铁罐已预先喷上了喷漆,串在五颜六se 的铁罐上,更增添梦幻的se 彩。

介鱼好像相当兴奋,他从地毯上跳起来,走到那一张张铁罐做成的大帘子最前端,竟是开始搬动那些铁罐。

怎么了?要帮忙吗?

纪宜惊醒过来,看到他吃力地曳着大木条,忍不住出手帮他。 介鱼就说:到庭院去!到有风的地方!纪宜搞不懂他想干嘛,但这些日子下来,他也放弃搞懂介鱼的想法了,就帮着他把一串串帘子搬到了下面的中庭。

警卫听见铁罐的杂响,还探出头来看了一眼。 他们合力把铁罐串成的帘子全都搬到庭院里,庭院的风很大,天空悬着一轮明月,星星数量不多,但足够明亮。 两人就在庭院的凉亭架上,把那些帘子全都悬了起来。

介鱼走到最前端的帘子前,双手用力向那些铁罐一推。

铁罐被风牵引,立刻起了连锁反应,先是一串铁罐,然后是两串、三串,前头的帘子先动起来,撞到后面的铁罐,后面的铁罐也跟着摆动,就这样牵动了整片罐海。

铿啷、铿啷,介鱼和纪宜都站在铁罐前,听着铁罐相撞的声音,扰人心绪的刺耳声响,配上奇异梦幻的se 彩。 纪宜站在风中,痴痴地看着那篇飘扬的罐海,他觉得体禸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些声音占领了、眼睛被那层se 彩给迷惑,心却越来越混乱了。

爱情。

介鱼看着那些飘动的铁罐,被喷漆染得也五颜六se 的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

这是这个作品的名字。

纪宜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些铁罐,只是看着介鱼的背影,又钻到那些晃动的铁罐间,这边拨一下,那边敲一记,好像在调整他震动的频率,又像单纯和孩子玩闹的傻爸爸。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完成作品的瞬间,介鱼的表情看起来是那样快乐。

好痛,除了脸身体以外。 还有其他不知什么地方,确实地在疼痛着。

对了,你怎么了?

介鱼站在罐海里,忽然回过头来看着纪宜,纪宜发现他竟盯着自己的脸:

你受伤了吗,纪宜?

纪宜愣了一下,本能地狂喜起来,如电流般的兴奋感窜过他的心头,他发现自己的手心在发抖,当介鱼叫他名字的时候。 但随即又醒悟到,他竟然为了一个学弟记住他的本名,而高兴到这种地步,甚至连身上的伤痛都顿时忘了。

啊,他忽然明白了。 明白罐子的话、也明白那一幕,他始终演不出来的原因所在。

但是,已经太迟了、也太多了。

大概是见他没有回答,介鱼走到他面前来,纪宜便忽然伸出了手,用力抱住了他。 他忽然发现,他这一生,竟从来没有真正拥抱过一个人,那种热度、那种几乎把人疯的冲击,胸口仿佛被人挖出来、揉碎了再装回去,再也摸不清原来的模样。

介鱼……

他感觉到自己眼眶潮湿,看了一眼仍旧不明所以的介鱼:

小鱼……我……

螃蟹以为伸出蟹爪,就可以补捉到眼前的小鱼,却反而被鱼吃去了伪装。

他的壳不见了、融化了,被眼前这些嘈杂的铁罐给敲碎了、击溃了。

但他却已离不开那条鱼,被鱼拖进了他所不熟悉的汪洋大海里。

而这一迷失,就是整整七年的光y与折磨。

***

小蟹学长!

纪宜才一走进那间约定好的lounge bar,就看到座位那头有人朝他大力挥手。 染着俏丽红发的女孩,虽然三年多不见,纪宜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杏!

即使是一向稳重的他,见到久违的老友,还是小跑步起来。 林杏比他更激动,他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就抱住了扑过来的纪宜:

小蟹学长,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不见,喔,你一点都没变!

她的唇上涂着高雅的唇膏,穿着白se 的短晚礼服,头发烫卷了高高盘上头上,还配上镶珍珠的发扣,看起来成熟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过度减重的黄毛丫头了。 她又看了旁边一直站着、看来十分局促的男人一眼:

介鱼!你是纪学长口中的小鱼吧?幸会,久仰大名。

林杏笑着说,介鱼才从纪宜背后冒出一颗头,见林杏伸出了手,赶忙伸出手来跟她握了握,林杏却握着他的手不放,笑得灿烂又暧昧:

你真有本事,竟然真的到英国去把我们的小蟹追回来了,否则我们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了。

介鱼立时脸红起来,纪宜连忙低喝一声:

小杏,不要这样,小鱼他很容易害羞。

林杏打量了穿着白se 西装,难得端端正正的介鱼一眼,才抿着唇放开了手,还嘻嘻地笑了一声:好嘛好嘛,我知道,小蟹学长最怜香惜玉了。

听见久违的学生时代调侃,纪宜心中泛起许多感触。 抬头见林杏跑回座位上,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从他身边站起,林杏还挽着他走过来,纪宜不禁一愣:

这位是……

林杏低了低头,苍白的后颈泛起红晕:

啊,是我的未婚夫,也是现在我那个剧团的演员之一。我们明年春天结婚。

这样啊,恭喜你,林杏。纪宜由衷地笑着,看着林杏像新人般羞涩地低下头,回想起当年舞台上,那只活泼、放荡的母猫,不由得又是欣慰,又是感慨万千。

啊对了,其他人呢?

纪宜转头看了一眼lounge bar的四周,林杏就嘟了一下嘴:

还说了,只有我们准时而已,啊,熊先生已经到了,不过他好像拉肚子,跑去上厕所,到现在还没出来。纪宜愣了一下,反s地问:熊先生,那谁? 林杏就说:就是女王的排助啊,叫teddy的,你忘啦?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有这个角se ……

纪纪宜苦笑了一下,介鱼一直捏着他的手,他就回头看了眼怯生生的情人,温柔地笑了起来:你先去那边坐着吧,这里的酒听说很不错,反正大概是我要付帐,你就尽量点吧。介鱼却还是没有放手,纪宜就笑道:

放心,我不会再偷偷跑到英国去,最近机票钱很贵的。

介鱼才脸红了一下,点了点头,回到沙发上乖乖坐着。这时门口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林杏几乎是立刻就跳了起来:

干,不对,喔,我姊她们来了!

似乎发觉自己的言行不符淑女风范,林杏红着脸捂了一下唇,还偷看了下坐在沙发上的未婚夫。 她和纪宜都跑上bar的阶梯,到寒冷的屋外去,因为是大年初二,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几辆呼啸而过的摩托车。

其中一辆就在他们面前紧急煞停,是重型摩托车,重金属管滑垒的瞬间,竟让纪宜想起一位已故的故人。那个人的重型摩托车,后来被女王保留起来,一直留在活动中心的办公室前,当雕塑一般地装饰着。

堇!你迟到了!喔,还有姊夫!

林杏刻意强调地叫道。摩托上载了两个人,驾驶的人一贯的紫se 冲天头,还变本加厉地涂了同样紫se 的眼影。 后座的人则留着一头黑se 长发,毕业多年,只有她看起来一点没变,依然是冷漠、艳丽的冰山美人,只是眉间看得出些许成熟的痕迹。

杏,你胡说什么!老娘才不会嫁呢。

堇一跳下摩托车就说。 林杏笑着接口:

哎哟,堇,你就别逞强了,你看阿耀学长多情深意重,都不离不弃地缠了你四年了。前座的阿耀就拿下安全帽,对着堇穿皮衣的背哼了一声:

你以为我想娶你这种人做老婆吗?

林堇、何耀,好久不见。

见两人又要吵起架来,纪宜连忙踏前一步,温和地说道。 阿耀首先瞪大了眼睛,好像认不太出来似地瞪了他好久,紧接了张开了嘴,费好了大力气才叫出声来:

小蟹?!

他不可致信地扑上去,双臂环绕住纪宜的肩:妈的!真是你?你回来了?什么时候?从英国吗?靠,死小子,我们都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林堇也走到纪宜身边,白痴,他是被小情人追回来的。否则他纪大少爷哪有这么容易滚回来。她说着。 纪宜脸红了一下,他放开阿耀,堇也忍不住伸出臂,和纪宜紧紧相拥了起来:

欢迎回来,小蟹。她难掩感动地说。

你们还是每年都会来聚会一次?

走回lounge bar的沙发,介鱼看见纪宜回来,表情明显松了口气。 纪宜挨到他身边坐着,每个人都点了杯酒,纪宜点了掺水的威士祭,替介鱼点了香槟,他的视线逐一扫过剧组成员的眉目,长长叹了口气。

是啊,就缺你一个人,小蟹公爵。阿耀笑道。 林杏在一旁接口:

本来是女王召集我们的,我们每逢这天的早上,就会一起……去他们两个的墓上转转,然后晚上到这附近聚会,聊聊近况、大伙儿一起喝喝酒。

林杏呼了口气,林堇就看了一下周围:

咦对了,女王呢?他还没来?

喔,老师有打电话给我,他说他今年不能来,他好像要去探望什么人,要到东海岸那一带的山区,好像是一间疗养院还什么的。

熊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但很快又抱着肚子冲回厕所去。

沙发上的众人脸se 都略微变了一下,纪宜的神se 倒是平和,他在众人的沉默中喝了一口威士忌,淡淡说:我有去过,他一搬到现在这间疗养院,我就去看他了。他的情况很好,很健康、很快乐,他的亲人一直陪着他。

大大概是察觉到他的肌r紧绷,介鱼担心地握了一下纪宜的手。 沙发周边的人都低下了头,阿耀一语不发的挂在把手上,林堇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林杏则忽然捂住了面颊,旁边的未婚夫递过手帕,她就强笑着接过,还拭了拭眼角。

或许他……真的是幸福的也说不一定。

开口的还是纪宜。 他看了一眼旁边始终望着他的介鱼,温婉地笑了笑:

因为世界从来不止一个……人只要能待在他向往的世界里,就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虽然当我们掀开他人的故事、坐在舞台下,观赏别人搬演的戏剧时,总会觉得舞台上的演员如此不幸,为他们愤愤不平、为他们一洒同情之泪。一旦成了故事中的主角,从自己的眼睛看出去,才发觉这些悲伤的事物对自己而言,竟也是种另类的温柔。

他握紧了身边的介鱼,感慨地笑了笑:

不是吗?我想罐子他们,现在应该也在世界哪个地方继续演着吧!

林堇一直背靠在沙发上抽烟,这时忽然悠悠地开口,

女王……你们还记得吗?女王曾经说过很多次,为什么这出戏,不找专业的演员,非得找年轻、像我们一样青涩的学生来演的原因。

她似乎感慨地吐了口烟,眼睛直视着前方:

大概就是因为……这出戏,那出剪刀上的蘑菇需要的,正是那一种荒唐和毁灭的力量。而只有年轻、只有世人所谓的无知和懵懂……才能允许那样的力量,也才有可能爆发出那样的力量。现在叫我们再去演一次,只怕这剧组没人再能演出来了,而还演得出来的人,都已经……不存在了。

沙发周围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静静地喝着手边的酒。 林杏擦干了眼角的泪痕,看着紧紧牵着手的纪宜和介鱼,忍不住破涕笑了起来,打破了沉默:

对了,小蟹,别光讲别人的事,这么久不见,我们都很好奇你的事。

这话说得沙发旁众人都点头赞同,纷纷直起了身,八只眼睛全望着纪宜。 纪宜苦笑了一声,放下酒杯摊了摊手:

还能怎样?只是去个陌生的国家流浪了两年,一事无成地回国来,就只是这样而已。林杏还不打算放过他,笑道,

少来,我们不是要听这个。你怎么会跑回来的才是重点。

纪宜瞬间有些局促,人也安静下来。 介鱼捏了一下他的手,竟开了口:

是、是我去……带他回来的。

他一开口,纪宜就立时出声:小鱼,没关系,不用说。

我……我很……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他……为我做了很多很多,真的很多。但是我…这么多年来……七年来,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情,是我害他……

小鱼,不要说了!纪宜忽然放大了声量,bar里的人都朝这里看了一眼。

纪宜仿佛也察觉自己反应过度,见沙发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不禁有些脸上发烫,他捏了一下手里的毛巾,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抱歉,我……去上个厕所。

他说着,就踉踉跄跄地走向了厕所。 不知道是否有些酒意,脚步看起来格外不稳。 介鱼立时跟着站了起来,追着纪宜的背影:

小蟹……小蟹!他叫着。

纪宜几乎是冲进厕所,自动门在他身后碰地一声关上。 他看着镜里的自己,早上梳理好的头又乱了,西装也有些歪,他有些茫然地调整好,今天外头仍然下着雨,年关的雨,把他肩头都打湿了。

他忽然想起来,他们好像总是会碰到雨,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是如此。

新年的雨,冷冷的、时有时无的,就像介鱼过去七年来对他的态度。

一定是太漫长、太难熬了。一定是太漫长、太难熬了。 所以他才会愚蠢地决定放弃一切。所以他才会愚蠢地决定放弃一切。

门被人慢慢推开,有人走进来,纪宜知道是介鱼,他对着镜子慌忙抹了抹脸,从镜子里看到介鱼低着头的身影,忙看着镜子笑了:

小鱼,我没事,我马上就回去。忽然跑进来,一定吓到那些小毛头了,我们还是回去喝……

纪宜,

介鱼叫了他的本名,往他的背走近。 久违的称呼让纪宜再也忍不住地红了眼眶,他只好闭上眼睛:

纪宜,对不起……对不起。

介鱼忽然靠了上来,丰润起茧的十指贴上他的背,唇上反覆着这样的细语。 纪宜靠在洗脸台旁,忍住满腔的鼻酸,强笑着扬起唇角:

道什么歉呢?你又……没有错。

介鱼拥住了他的肩,用唇触碰他的脸颊。 纪宜看着他满怀忧伤的眼神,像是再也忍耐不住,紧紧咬住下唇,泪水在那一瞬间夺眶而出,滴湿了镜子里的自己,就连介鱼的身影,也跟着模糊了。

自从剪刀上的蘑菇公演后,纪宜就不再参与任何学校的剧场设计,专心投入论文的研究,两年多前,纪宜终于从剧场研究院毕业,取得剧场的硕士资格。 他的父亲接到这个消息,褒奖了么子一番后,就打算把他送到英国继续深造,和他其他兄姊一样。

那一年,纪宜陷入了最大的犹豫。 那时候他和介鱼住在一起,已经长达五年,正为了纪宜的毕业,在一起另觅新居,好替介鱼找一间画室。

介鱼还是一样,做着他永无止尽的创作。 他的脑子里像是有数不清的美丽构想,总是能在不可能的地方另辟蹊径,五年来拿了一个又一个的奖,即使毕业之后,也持续在国禸 的美术比赛中展露头角,甚至有国外来的老师主动说想指导介鱼。

但他本人倒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愿,一来介鱼惧于和人接触,二来对介鱼而言,他的艺术细胞仿佛是天生的,在哪里创作都盖不住他的光芒。

离开这个国家,就等于离开介鱼。 纪宜知道介鱼对自己不是没有感情,只是这种感情,太微弱,像星火一样,时燃时灭,纪宜甚至不确定那有没有爱情的成份。

他就像个捉到萤火虫的孩子般,为了介鱼一点亲腻的表现而狂喜、为了介鱼突如其来的冷漠猜疑、为了介鱼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甚至轻描淡写的一句言语,患得患失、思潮起伏。研究生涯的最后一年,纪宜差点毕不了业。

不知不觉,介鱼已经把他整个人吞没。 世人已找不到纪宜这个人,纪宜已经化成邮票、化作铁罐,化成千千万万个破片,散在介鱼的每个部份。少了介鱼,根本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纪宜。

他始终在恐惧着,到底自己在介鱼眼里,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r的男人,还是当年那个l着身体,横陈在昏暗画室里的人体艺术品。

他和介鱼自从那一次以后,始终没有过r体关系。 他不止一次向介鱼告白过,甚至曾经在一晚喝醉后,崩溃般地抱住介鱼,哭着陈述自己的感情。 但是介鱼总是忘得很快,第二天起来,有了新的构想,又埋头到属于他的异想世界里。

回想起来,纪宜直到那时候才察觉,当年在舞台上有多么青涩、多么愚蠢。 如果他能早一点感受到这些东西,就不会因为一次的卸甲失控,终生都不敢再站上舞台。

三年级的夏季公演,在他心中已是永远的烙印。

他不想找借口是为了介鱼,那是他应得的惩罚,他亵渎舞台的明证。 就算是为了介鱼,为了他放弃任何东西,他都甘之如诒。

这一次,他几乎要为了介鱼,再一次放弃出国深造的机会。 他知道自己会因此成为家中的逆子,被菁英世界盖上不求上进的标签,但或许他也有疯子的基因,这个学院里的人都有,他想一生一次地疯狂一回,从骨子里的。

但是那一天,他走回他和介鱼的新居,打算把留学的资料扔进垃圾桶里时,却撞见了令人意外的场景。那就是他多年的室友,竟然坐在窗口,和另一个男人接吻,那个男人他竟也认识,是他很久以前的室友瓜子。

介鱼的表情看来有点错愕,抬头看见纪宜,脸se 更是苍白。

但当时的纪宜什么也没办法思考,他只觉得全身无力,五年来提心吊胆、念兹在兹的追求,那种等待、再等待,却始终怎么也等不到的煎熬,尽数化成束手无策的绝望。

纪宜永远记得自己转过身刹那的心情。 五年的执念、五年的心血,要在一瞬间割断,对凡人而言根本不可能。 所以纪宜死了,在那一瞬间,他清楚听见灵魂衰亡的声音。

他一个人火速办好了所有手续,连父亲也没打招呼就跳上通往英国的飞机。 那是单程机票,一落地他就毁了所有的手机、退掉父亲为他准备的宿舍,也没有去那间等待着他的学校,切断了一切和国禸 的连络方式。

第一次踏上异国的雪地,纪宜真有一种自己已经完了的感觉。 他在街头流浪,漫无目的地四处行走,最后像个流浪汉一样倒在地上,他才知道他切断的,不止是他的过去。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介鱼、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纪宜就觉得自己快疯掉了。

最后他加入了一个小剧团,在那里打一些杂工、做些简单的会计工作,竟就这样过了两年。 如果没有发生奇迹,那个死去的纪宜,说不定真的就会这样死去了。

但是奇迹还是发生了,延迟了两年,或者是七年。公爵最终找到了他的虚妄之花。

……小蟹,其实,瓜子他是来找我的,说你的事。

介鱼始终从身后拥着他,他吻着纪宜不住颤抖的、发青的唇,

他跟我说了很多……真的很多,关于你的事。包括你担心我的事、为我做的事,还有那一次作品被烧掉,你替我去求情、拼了命地修补的事。还有,为了我……演戏失控,从此再也不站上舞台的事……很多事情……

纪宜的泪流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感受着介鱼的体温,那跟他在伦敦街头,乍然遇见找了他两年的介鱼时,体温完全不同。

那时的介鱼,体温好冰冷、弱小地发着抖,哭着对他叫着:终于找到你了,小蟹,终于……即使和他拥得那么紧,也回复不了半点温度。

他看我还是不懂,所以就……忽然吻我,然后问我,他吻我的时候……和你有时吻我的时候,感觉到底有什么不同。他说,如果我感觉不出来有什么不同,就马上离开你,不要再折磨你了,他还说,因为我,你已经快要撑不下去、快散架了,他看了很不忍心。不止他,你的朋友都很不忍心,但只有我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

介鱼的声音同样颤抖着。 纪宜握起他的手背,抿着唇吻着,介鱼眼眶也红了:

但是后来……你就不见了……从我身边消失了。我找遍了你所有的亲人、朋友、同学,每个人……每个人都告诉我……叫我放过你、叫我放你一马……但是我……我真的不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因为我……我发觉自己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