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女 第 7 部分

作者:未知书名:幻女更新时间:2021/01/19 07:09字数:6069

  

楚楚还在紧张地簸籁发抖,一面疾言厉se 地训斥小古怪:“你疯了,你再这样乱咬人,我就不要你了。”

小古怪从没见过女主人对它发那么大脾气,它灰溜溜地带着负罪的神情乖乖伏在地毯上。

“不怪它,”子安苦笑着说,“它可不是乱咬人,是有道理的,生怕我再欺负你。”

他心里想,即使它再咬我,我也认了。他索性坐到楚楚身旁:

“别再说什么你在骗我,要我原谅之类的活了。楚楚,知道了你并不是个富家千金,而是个生活充满波折的孤女,我只有比以前更爱你。

子安说着就想把楚楚搂到自己怀里。

可楚楚马上往旁边一挪,离开了他。这实在使子安既难受又尴尬,他嘟嚷着说:

“那么说,其实还是你不肯原谅我罗!”

“不是的,”楚楚说,“你还不了解我全部的身世。如果你知道了我父亲是做什么的,你还能照样爱我吗?”

“楚楚,难道你对这点还有怀疑?”子安几乎是委屈地叫道。

“你说过,你最看不起唱戏的,特别是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可你知道吗,我的生身父亲就是唱京戏的,而且偏偏就是个旦角。”

“这,我没想到……”

“而且,他后来连京戏都唱不成,成了一个比正式角儿更可怜的流浪艺人!

“楚楚,那天,我并不是……”

但楚楚打断了子安的话。她那放在膝头的双手,捏成了拳,克制着自己尽量用冷静的、轻柔的语调叙述着:

“我母亲向外公提出,要嫁给我父亲。沈老太爷的回答是狠打了她一顿,并把她反锁在房里。可是,妈妈还是找到机会逃出了家门。我父亲也离开了原先的戏班子,带着妈妈远走他乡。他们在外地跑了好些日子,最后回到我父亲的老家苏州。京戏唱不成了,幸好父亲讲得一口好苏白,他就改唱评弹,在苏州一带乡镇的小茶馆里演唱。我们就靠他这点微薄的收入勉强度日。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每天清晨,他就出门去了。穿着打了补钉的长衫,夹着那把旧三弦,手里提着装了两个烧饼的手绢包,那是他的午餐和晚餐……他每天要走很多路,在那一带的乡镇到处转悠,多找些场子可多挣一些。很晚,他才累得精疲力竭地回家……”

楚楚便咽了,看得出来,这是她今晚开始讲述自己身世以来最动情、最痛心的时刻。

“他终于累病了,是嗓子里的病。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嗓子哑了,几乎发不出声来,而吐出来的疾里,总是带着血丝。

“幸好我妈妈已在乡村小学兼课,多少有了点收人。妈妈劝他在家静养,但是他不肯,等嗓子稍好一点,又出去唱。他说要积攒一些钱,送我上县城的中学。我真的上了中学,可他却终于倒下了。

“有一天,他正在小茶馆弹唱,唱到一半,竟突然大口吐血,昏倒在台上。被人抬到家里后,嗓子就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了。后来我和妈妈才知道,自从他嗓子坏了以后,常被人嘘赶着下台,还有人向他身上、脸上泼茶水,扔脏东西,但他每次进家门时,总偷偷地把污迹擦净,不让我和妈妈知道……。

楚楚呜咽着说不下去了,她扭过脸去,不想让子安看到她的眼泪。

子安轻声叫着“楚楚”,想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替她擦去眼泪。但楚楚索性一扭身,站了起来,背对着子安说:

“我父亲是个戏子,甚至是个连戏子都不如的江湖艺人。看他,是个坚强的真正男子汉。他从不哀求,从不叫苦。一直到临死,他始终面带微笑对着妈妈和我。为了忍住身上的剧痛,最后,他把自己的舌头都咬烂了,但他没哼过一声,为的是不让我们为他难受……”

楚楚猛地转过身来,满面闪烁着泪花,用毫不留情的语调对子安说;

“你可以因为他的身份而轻视他,轻视他的女儿。但我要告诉你,绝不是所有的戏子都如你所说是下贱的,都是男不男,女不女的……"

辛子安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甚至不敢再提希望楚楚原谅他之类的话。他双手捧住额头,狼狈地呻吟着说:

“楚楚,饶了我吧。那天,我只是个被妒忌心搅昏了头脑的疯狗,到处乱咬,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和宋桂生来往,只是想完成我父亲的一个遗愿。他改唱弹词后,常说《西厢记》这部书。他觉得评弹《西厢记》里有不少好东西,可以用到京戏里。他偷空把自己的许多设想都记了下来。可怜我的父亲,京戏舞台早把他抛弃了,而他却到死也忘不了京戏。现在我有机会让我父亲的理想实现,我想帮助宋桂生改好《西厢记》,作为对父亲的一点纪念。”

就像没有看到子安的惭愧和狼狈,楚楚说清事情原委后,便顺势追问一句:

“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如果因为轻视我父母而离开我,我绝不怪你。”

说完以后,她抿紧了小嘴,仁立在子安面前,一脸庄重、严肃,就像个身负神圣使命的天使。

子安不知该怎么办才能减轻那晚所犯下的罪过,让楚楚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他想:自己对楚楚这种刻骨铭心的爱,一生中只可能有一次,而他本来已经得到的,却因一个过错而丢失了。

他沉重地说:“现在,是你在轻视我了。我偏狭,粗暴,不近人情,我配不上你……”

又愧,又悔,又急,使这个生性刚毅,从不在任何人面前低头的男子汉,迸出了泪珠。

楚楚看到过辛子安因悲痛、激动而热泪盈眶,但像今天这样,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泊泪直流,她可从来没见到,甚至没想到过。

哦,子安,你这是怎么啦!她震惊了。她感到全身的神经都绞结在一起,她感到一阵彻骨的、钻心的疼痛。她忘情地叫出了声:“哦,子安!”一下就扑到他身上。

小古怪这回可看清了,是它的女主人主动扑到辛子安身上的。它游移不定地动了动,终于决心不再去管他俩的事,只带着满腹疑惑静静地观察着。

子安没有去碰伏在他膝上的楚楚。令他难堪的眼泪还在不断地往外流,他只好用双手紧紧地遮住眼睛。

楚楚把他的双手拉开,用手背给他擦抹着眼泪。见子安还是一副自责、悲伤而绝望的样子,她突然把头扎在他怀里,撒娇地说:

“为什么不理我么?你有那么多天……没抱过我了。”

子安猛地把楚楚紧紧搂在怀里。他的双臂是那么有力,又抱得那么紧,楚楚真怀疑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揉碎了。但这种疼痛却化成一股甜蜜的幸福之感。她笑着,轻柔地说:

“现在,我是楚楚。我是我自己。我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你的吻了。”

子安像发了疯似地亲吻着楚楚,从她的头发、额头、眼睛、鼻子,一直到嘴唇。他的唇一接触到楚楚那温软的双唇,就像被粘住了似地再也不松开,就那么贪婪地一次次地舔噬着。他只觉心里那把热火越烧越旺,烧灼得他浑身皮肤发疼。

他的嘴没离开楚楚的唇,就势在沙发边跪下,把浑身发烫而绵软的楚楚平放在沙发上,随手拉过一个靠垫垫在楚楚脑后。然后颤抖着摸到了她衣裙胸前的第一个钮扣。

楚楚哆暖了一下,但她终于躺着没动,只是用两臂更紧地箍住子安的颈。

子安手抖抖地解开了楚楚胸前第一个扣子。他的唇也就随着往下轻轻移动。他已经吻着楚楚那雪白的颈项,从衣领里散发出来的葱郁气息,简直使他迷醉。稍稍停顿一下,他又解开了第二个扣子,第三个扣子;他那滚烫的唇也就越来越往下移动着。

楚楚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原来箍紧子安的双臂,轻轻地滑落了……

夜已深了,辛子安却没一点睡意。他兴奋地在床上翻来复去。有点儿埋怨子玄:展览都快结束了,难道还那么忙,今天为什么不回家?他渴盼着把心里那满得要溢出来的幸福向人倾诉,可偏偏找不到听众。

床头的电话响了。他预感到这将会是谁。抬起身,一把抓住话筒,果然是楚楚。

他刚叫了一声“楚楚!”楚楚就说:

“嘘,轻点声,不要让别人听到。这是我俩的秘密。答应我,当着别人的面,还是叫我凡姝。”

“我知道。我连子玄也不会说的,”子安说,“叫你什么都行,反正你总是我的,对吗?”

楚楚说:“子安,我们分别有多久了?我都快要想死你了。”

子安的心一阵猛跳,抓着电话的手都有些抖了。他说:“我也是,分别才两个小时,可就像过了二百年!所以我说,快嫁给我吧。”

“子安,你走后,舅舅把我叫去了。我告诉他,你向我求婚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他很高兴,完全赞成我们的婚事。”

“你有没有告诉他,结婚后你要住到我这儿来,我们也不想继承他的任何财产?”子安又问。这是他们俩商定的。子安才不想让人以为他是相中沈效辕的家产而娶他女儿的呢!他爱的是楚楚本人。何况,他完全有能力、有把握使楚楚过得很舒适。

“这些,我想以后等你来和他说,好吗?”楚楚回答,“你总归要正式和他谈一次的,是不是?”

一想到她此时歪着头问“是不是”的可爱模样,一层笑意浮上子安的脸庞,“好吧,我会亲自和他说。”

“子安,我刚才做了一件事。我把小古怪咬下来的你衬衫上的那颗扣子。挂在它的脖子上了。”

“这算什么新花样?”

“让它记住呀!以后再咬你。我就对它不客气。”

“你呀……”子安看了看表,说,“已经十二点了。你该放下电话,去好好睡觉。”

“我睡不着,怎么办?就是……想你。”

子安知道,现在该是自己显出个男子汉的气概来的时候了。他克制着情感说:“乖乖地睡,就好像我在你身旁。明天一早,我就去你那儿。现在,该道晚安了。”

“明天你早点儿来,我等你。晚安。”

“好,晚安。”子安说着,正要撂下电话,谁知那头又传来楚楚急急的叫声:

“等等,子安……”

“怎么啦?”

“临睡前,你……不吻我了?”

子安心疼地笑了,轻柔地对着话筒说:“吻你,我亲爱的,我未来的小妻子。”

辛子安在电话里让楚楚好好睡觉,可他自己却无论如何睡不着。

他把双手垫在脑后,躺在床上,双目凝视着天花板——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脑海中又显现出刚才和楚楚在一起的幕幕情景:

正当楚楚放弃一切戒备,温顺地躺在他面前,一任他狂热的安抚,正当他们忘情地沉醉在爱河之中,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外界事物存在的时候,摹然间,幻庐客厅里的烛光一阵摇晃,仿佛突然刮来一股穿堂风,又仿佛有人匆匆离去,因而带起了一阵小风。而且,一直安静的小古怪,也突然弓起脊背,对着门外叫起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子安一下松开楚楚,一面用身子遮挡着她,一面回头看去。他什么也没看到,又走到门边,推门一看,外面更是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这时,楚楚也已在沙发上坐好,正慌乱地理着胸前的衣扣。

子安关上门走回来。这一惊,倒把他惊清醒了。他“扑哧”一笑坐回沙发上,把楚楚轻轻揽到怀里。

楚楚的心“别别”乱跳,而且羞得满脸通红。她软软地偎在子安胸前,再也不敢抬眼看他。

子安见她这副窘相,自有另一番娇媚可爱,忍不住逗她道:“楚楚,你实在是楚楚动人。你的脸,你的脖子,你的……”

“你坏,再说,我……”楚楚气得用拳头死命擂着子安的胸脯。

“好,不说,不说。抬起头来,看着我。”子安笑着说。

“不,偏不。”楚楚就是不肯抬头,又羞又喜地躲在子安怀里偷偷浅笑着。

子安心生一计,突然用哀求的语调说:

“我现在可真饿了。还有什么吃的吗?”

楚楚这才抬起头来,烛光在她充满笑容的眼里跳跃:“讨厌的馋猫!刚才叫你吃,你不吃,现在饭菜都凉了。要不,我去热一热。”

“不,不让你离开我。”子安毫无松开手臂的意思。

楚楚也懒懒地偎在子安怀里不想动:“那我按铃叫小翠拿去热热。”

“也不,不要人来打扰我们,”子安说,“我就吃冷的饭”

两人拉着手来到餐桌边。子安刚才说饿,主要还是想解脱楚楚的窘状,但现在一看到桌上的饭菜,他才觉得自己真的饿极了。也难怪,晚饭几乎就没吃么!

好在饭锅一直放在垫着棉套的艹 案里,所以还有点儿温热。见子安大口扒饭,狼吞虎咽的样子,楚楚又是怜惜又是好笑。心想,只顾自己说话,真把他饿坏了。

她夹起一个大虾,用手把虾壳剥净,刚想把虾r放到子安碗里,子安却调皮地张开了嘴。她只得亲手把虾r喂到他嘴里。子安故意歪着头,津津有味地嚼着,楚楚忍不住笑了。

“这个星期天,我们去丁西平家出席一个宴会,”子安说,“庆贺他儿子周岁生日。”

“他邀请我了吗?”楚楚和他逗趣,故意问。

“这是一个小型聚会,被邀的都是最要好的朋友。西平一定要我把你也带去。”

“他知道我?”

“当然,我们俩无话不谈,在法国时就那样。听说我终于有了女朋友,他真心为我高兴。”

“你已经答应他了?”楚楚问,见子安点头,她又说,“那,要是今晚我不原谅你,你怎么办?”

子安嘻嘻一笑:“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就你脸皮厚!”楚楚用手指刮刮他的脸颊,沉吟了一会又说,“我见过丁西平夫妇,是在前不久一次上海商界大亨的聚餐会上,舅舅带我去的。真是一对出众的夫妇,丁夫人……”

“她叫白慧。”子安c嘴道。

“我知道。她是那么端庄、妇静、美貌,而丁西平,是我见到过的男子中最出se 的。”

“那么,我呢?”子安问。他这么问,也不纯粹是逗乐,拿自己与丁西平相比,是要有点儿勇气的。但他确实想听听凡姝的评价。

“你们俩有共同点,”楚楚偏偏头,认具地说道,“都有挥洒自如的成熟和沉着,还有因为学识丰富而带来的自信。对陌生人都有些冷漠、高傲……”

“不同点呢?”

“也许他的环境比你好,发展比你顺利,我觉得他似乎缺少感情。”

“又来了,你这个是不是”!子安道,“你不太了解,他在其他方面可能比较顺利,可在爱情上,也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呢!”

“是吗!”楚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等不及。我只要你告诉我他们辛福吗?”楚楚关切地问。

“幸福,非常幸福。这是我见到的最美满的一对。”

“哦,那我就放心了,”楚楚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多相配的一对,我希望他们幸福。”

楚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为他人担忧的善良,虽然带点儿稚气,却又一次深深打动了子安。终于,他趁机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一句话:

“楚楚,我盼望着我们能像他们那样幸福美满。”

楚楚当然马上就听懂了,但她故意眨眨眼: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傻瓜,我是在向你求婚!”子安激动地说。

“求婚?就这样?嘴里含着一口饭。筷子上还夹着一块菜……”

子安一看自己的样子,不禁豁然大笑起来。半晌,才停住笑说:

“也许这方式不太合适,那是因为我没有经验,可我是真心实意的。楚楚,我要你,要你的一切。我不能再等了,我的生活中再不能没有你。”

他说着,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楚楚的脸“你能答应我的求婚吗?”

楚楚似乎偏偏要刁难他一下,她故意皱皱鼻子,胆怯地说:“我真要嫁给你了,万一你再发火,打人怎么办?”

“呵,楚楚!”子安哭丧着脸,“我哪里还敢!上次我是这只手犯的罪,”他放下碗筷,指指右手道,“当时小古怪就扑过来狠咬一口,看看,现在还有疤呢。”

果然,楚楚指开子安右手衬衫袖子,就看到在腕关节连接手背的地方有稍微隆起的一道白se 疤痕。

小古怪的惩罚倒也罢了。紧接着我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还是这条手臂,跌成骨折。这是上帝在惩罚我。我总算明白了,你这个天使,有两个保护神,一个是这条精灵古怪的小狗,一个就是上帝本人。“子安停了停,又正se 道,”我要是再这样粗暴,让他们罚我马上下地狱!“

楚楚心疼地抚摸着子安手上的伤疤,依恋地说:“那我也跟你去地狱,与其在人间常相思,不如到地狱常相依,追随着你。”

子安整个的心都被楚楚的脉脉柔情融化了。他愈益急切地想听到楚楚亲口答应他的求婚。他双手捧着楚楚的脸颊。带着全身心的渴望又一次追问:

“那,你肯嫁给我了?”

在烛光映照下,楚楚显得更为纤柔。她眼里凝注着激动的泪,唇边挂着醉意熏熏的笑,对子安信赖地点了点头。

子安大喜过望,一把拉楚楚在自己膝头上坐下,也不管嘴上还有着油渍,就把脸深埋在楚楚胸前,哺哺自语:“呵,楚楚,我的爱人!”

楚楚也陶醉地闭上了眼,她柔柔地抚摸着子安的黑发,柔柔地说:

“我只要你一个保护神就足够了,你会保护我一辈子,是不是?”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楚楚穿着一袭洁白的睡袍,在幻庐二楼她的新卧室里,认真地伏在桌上写日记。

沈效辕轻轻敲敲门,进来了。他笑眯眯地把~张报纸放在楚楚面前。

报纸下栏醒目地登看“辛女婚事”。

“满意吗?”沈效辕问。

“爸爸,你真性急。”

“我都不喜欢铺张,所以这订婚仪式倒无所谓,但应该让大家知道你们已有了婚约。”沈效辕慢条斯理地说。楚楚笑着点点头。

沈效辕注意到,她左手王笋般的手指上,有一只红宝石戒指在放光。他笑问道:

“好漂亮的戒指,是辛子安给你的吗?”

楚楚嫣然一笑,轻轻“嗯”了一声。

“你可要保存好,这是你们婚约的信物。”沈效辕说着。走出了房间。

楚楚拿起沈效辕带来的报纸,若有所思地把那条订婚启事看了又看。

突然,她拿起自己的笔,把启事上“沈凡姝”的名字划掉,在旁边写上了“楚楚”端详了好一阵,然后轻叹一声,把报纸掷在桌上。

红宝石戒指在台灯下闪闪发光,楚楚用指尖摩拿着那颗红宝石。然后把桌上的日记本收拾好,慢慢地上了床。

靠在小床的床栏上,她温柔地吻了吻戒指,默默地在心里说:“晚安,子安。”这才躺下去,拉过一条薄被盖在身上,想着明天是星期天,约好中午时子安来接她去参加丁西平家的聚会。不一会她就甜甜地睡着了。

呵,有谁见过沉睡中的天使吗?又有谁领略过一个天使般的女孩子美丽的梦境吗?

睡梦中,楚楚真的长上了洁白的羽毛丰满的翅膀。她在广阔无垠的天际自由自在地飞行,她在长满鲜花嫩艹 的园圃里漫步,轻云和流霞围绕着她,千百种飞鸟鸣禽簇拥着她。而她,则在寻觅;她在呼唤,她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到辛子安身边去。

哦,他在哪里?他是不是在那座巍峨的宮殿里?他会不会在喷着清泉的凉亭里念书,在那长长的游廊里散步哦,子安,我的子安……

脚下滚动着一团雪白的毛球,那准是淘气的小古怪。没错,是我的小宝贝。

可它为什么老是用嘴扯着我的衣边呢?而且叫得那么使劲,那么慌张。

“别叫,别队小古怪。让我来抱你。”

小古怪叫得更急促、更紧张了。怎么啦这是?而且还露出了牙齿。

“哎哟,好疼。该死的小淘气,怎么连我都咬起来了!”

楚楚被一阵剧烈的疼痛弄醒了。睁眼一看,只见小古怪爬在她床上,拚命地咬她的衣袖,对着窗外狂吠。

楚楚朝窗外一看,吓得“哇”地叫起来。

窗外,是一片通红的火光。

“失火了!”她忙跳下床,两步奔到窗边,只见整个新造的花园都在燃烧,幻庐已被包围在~片火海之中。

楚楚不禁大叫道:“失火了!快救火!”一边抱起小古怪就往门外冲。刚一用劲打开房门,一股浓烟猛扑进来,呛得她眼睁不开,喉咙也喊不出声来。

突然,一阵晕眩,她两眼乱冒金花,昏倒在门边。

第七章

雾失楼台,灵心慧质无寻处

一场无情的大火,把幻庐和沈国烧成了一片废墟。

那奇丽精美的两层楼房,小巧雅致的花园,如今都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东一块、西一堆被烟火熏得黝黑的石头和砖瓦。

这场火灾轰动了上海滩。不仅因为沈效辕是上海知名的巨商,而且因为设计督造这座幻庐的是当今最负盛誉的青年建筑师辛子安。

幻庐即将竣工时,报上就连续发过不少文章,称它是辛子安的又一杰作,堪称沪上建筑史的一件瑰宝。几家小报竞相刊登记者们千万百计拍来的幻庐和沈国照片。更引得许多人极想前去亲眼目睹一番庐山真面目。沈效辕的一些朋友在幻庐和沈园修建完毕后,曾动员他开放几天,来个公开展出,让人们一饱眼福,但优效辕一口回绝。他说,这是女儿的俬 产,只有她本人同意才行,他不愿代为作主。于是,幻庐更平添了一重神秘感。

如今一夜之间,这座还在被人们津津乐道着的奇妙新建筑,竟彻底毁灭了!

报上有一篇文章说:“这大概是建筑史上寿命最短的经典作品。”又一篇文章说,此事定使那些亲眼见过幻庐或看到过它照片的人们,“心胆俱裂,抱恨终天”。

这些当然是报人的夸张说法。

但心胆供裂,抱恨终天一个字,对一个人却是极真实的写照。这个人就是辛子安。

这场大火不但焚毁了他半年多来心血的结晶,而且更加无法挽回的,是夺去了与他刚刚订婚的心爱姑娘楚楚。房子可以重建,可是被大火吞噬的人儿,却再也无法赎回了!

当车子安得知,清理火灾现场的巡捕,已在灰烬中找到几截女人尸骨,井初步断定这就是当晚住在幻庐的凡姝、小翠主仆俩时,他悲痛得几乎神志错乱。

几天来,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同任何人说一句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当时我不在幻庐?否则,如果我救不出楚楚,就让我们一起葬身火海……

子玄和夭姿扔掉手头一切工作,悉心照料着子安。子玄更是没日没夜地守在哥哥身边,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出什么事。丁西平等几个好朋友,也不断地来探问,关怀备至。

一周以后,辛子安才勉强披着宽大得不合身的睡袍,无力地摇摇晃晃走下楼来。

坐在客厅里的丁西平,再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告诉他,由他设计的杭州恒通分公司办公楼在修建中遇到一些问题,问他能否亲自去一趟。

熟知辛子安性格的丁西平懂得,如今只有建筑事业才能给予辛子安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也只有用工作,才能帮助他摆脱失去爱人的痛苦。

子安知道好朋友的用意,衷心感激地接受丁西平的安排。

临行前,子安决定去看望一下沈效辕。

自幻庐被大火焚毁,沈效辕便把一切公务推给手下,谢绝所有访客,足不出户地呆在家里。他那幢旧楼因距幻庐较远,中间又有一座假山的阻隔,幸而未受到火灾的侵害。

听说辛子安来了,他立即让华婶把子安直接领到小书房。他颤巍巍地站在书房门口,子安一到,他一把抓住子安的手,刚叫了声“子安。我的孩子……”就禁不住老泪纵横,涕泅横流起来。

子安虽已知道沈效辕不是楚楚的父亲,但沈效辕的悲哀还是深深打动了他。他紧握着老人枯瘦的手,使咽着说不出话来。

“子安,我这么称呼你。请不要见怪,”落座以后,沈效辕取下眼镜,频频擦拭泪水,一边说:“你和凡姝已有婚约,请允许我把你当成我的女婿看待。”

沈效辕的话使辛子安又一次想起那晚在幻庐向楚楚求婚的情景。这些天来,他无数次回忆着那个美好的夜晚。原以为那是走向终生幸福的开端,谁知这开端竟然就是终结。他无数次诅咒过这残酷的命运,也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不能再沉溺于旧梦之中,应该振作起来。然而,这又怎么做得到?

“子安”,沈效辕又沉重地叫了他一声,然后神se 严肃而声音却不免有点打颤地说:“不要相信别人的话。凭几根烧焦的尸骨,怎么能断定凡姝已葬身火海?我盼着,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那时候,我要亲自主持你们的婚事。”

这个可怜的老人,在失去自己亲生女儿之后,又失去了他当作女儿看待的亲外甥女。经受这样两次致命的打击,难怪他的神经要错乱了,辛子安怜悯地想。

虽然他像沈效辕一样,不能相信楚楚在一夜之间竟已香销玉殒,像沈效辕一样,盼望着楚楚突然在某一天重新出现,可是,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毕竟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心爱的楚楚。

他站在沈效辕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

辛子安去杭州,一呆就是两、三个月。不知不觉地,秋天已经降临,西湖的水变得更加苍绿而深沉,周围山上群树的叶儿,也逐渐发黄并开始凋落了。

他又一次独游灵隐,又一次留连于虎跑、龙井,又一次乘船去了小流洲,看望了三潭印月,这才恋恋不舍地告别杭州,回到上海。

没有了楚楚的上海,对他还有什么吸引力呢?当他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北火车站时,他觉得很是茫然。他简直不明白眼前这些匆匆来去的行人和叮叮哨哨的车辆究竟在忙些什么?值得那么忙碌而辛苦吗?

他明显地瘦了,脸颊凹陷,因而眼睛显得更大更黑,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如今有着一层难以抹去的哀伤,神情比以前更冷漠。不太熟悉他的人,以为他傲气十足,不大敢接近他。而他也实在怕和人接触。只希望把自己封闭在与楚楚有关的那段美好回忆之中。

子玄和天姿在林妈的协助下,弄了几个子安平素喜欢的菜,在家里为他接风。他们知道子安的脾气,所以没请任何客人。

席间,子安很少说话。子玄和天姿想尽一切办法想逗他开口;问他在杭州的见闻,问他在杭州的工作,却终究未能奏效。

最后,子安轻叹一声说:“你们辛苦了,早些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去散散步。”

子安的忧郁,使子玄为他担心。但看到子安出门时那挺直的脊背,有力的步伐,他想,这几个月还是有功效的,毕竟哥哥的精力和自信已经恢复了。

上海的秋意比杭州浓得多。法国梧桐的叶子差不多已经落尽,只剩下那些悬挂在枝头的毛茸茸的果子,在秋风中瑟缩着。时间不早了,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而且都在匆匆地赶路,大概是着急回到温暖的家吧。子安看着他们的身影不禁感慨万千,愈发感到自己被孤独驱赶得无处藏身。

茫茫然地走了一阵,看看周围,他这才知道,自己是在沿着经常走熟了的路径,住沈家去呢。

他想,今晚去一次也好,从杭州回来,也该去看望一下沈效辕,自己与沈效辕同有丧失亲人之痛。不管怎么样,他既表示过要把自己看作女婿,自己自然也要尽一点晚辈之道。

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子安心中漫开。愈接近沈宅,楚楚的音容笑貌就愈清晰地浮现在他面前。他心底里明白,他真正渴望的是想到曾经有过楚楚和幻庐的地方去凭吊一番。他要在想象中重新回到那些美妙的时刻中去……

真不凑巧,沈效辕外出应酬还来回来。华婶请他在客厅稍等。但子安却站起来说,自己想去后花园转转,待会儿就直接回家,不再打扰了,改日再来看沈先生。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雾。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腹陇而模糊。但这并没有妨碍辛子安对幻庐的探寻,这条路他实在太熟悉了。

子安冒着大雾,一步步朝幻庐的方向走去。他觉得整个空间都变得混混地炖,恍恍增馆。前方仿佛什么也没有,又仿佛被一团漆黑克塞着。他想,以前总以为雾是白se 的,是轻轻的,没有分量的,原来,当它在夜晚出现时,竟也可以是黑黑的、沉重的。

前面就是幻庐的旧址了。如今那美丽精致的小楼,那横卧于碧波之上的小桥,那一片清清的湖水,那假山上的小小凉亭,那些扶疏而繁茂的树木花艹 ,都到哪里去了呢?

他凭着记忆信步在昔日的林荫小路和柳堤花径上走着,极力想透过浓雾看清周围的事物。可是,周围有什么呢了到处是乱七八糟的残垣断壁、破砖烂瓦,以及被火烧焦的树木的遗骸。这一切在黑雾中,犹如一头头蹲伏着的怪兽,有的在默默窥视,有的张开大口,准备吞噬胆敢前来冒犯的人。尽管形态各异,然而无不跳牙咧嘴,显得无比丑陋而可怖。

如果换一个人,在这样的氛围中,也许早吓得掉头逃走了。但辛子安面对这一切却毫不畏惧。虽然这儿已面目全非,但在辛子安心目中,这里依然有着他所熟悉的一切。

是的,这儿曾有过他的小小指挥所,那简陋的工棚里,挂着被他撕坏而经楚楚精心修补过的蓝图。在这里,他同楚楚开始了最初的对话,也开始了最初的相互吸引。

是的,那挤在一块儿的光秃秃的大石堆原是假山,假山旁是湖泊和小桥。那桥是他和楚楚爱情的见证。

是的,跨过小桥,沿着湖边的小路走去,便是幻庐。哦,幻庐。

幻庐!我怎能忘记你的凹廊?在这里,楚楚害怕雷声,紧紧偎在我的怀中。在这里,我给楚楚戴上小古怪捡回来的耳环。这里记录了我们多少甜蜜的回忆!

那里应该是客厅了。可怜的楚楚,曾经那么精心地布置一切,大卫像,百日青,玻璃茶几,仙鹤顶着的烛台……楚楚,你知道吗了为了我曾流露过对客厅布置的一点不满意,为了当时你脸上的失望神se ,我差一点后悔得死去!楚楚,我怎么能忘记客厅里那张白se 的长沙发,正是在这里,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饱览了你软玉温香般的胸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样放肆地亲近了你那洁白柔嫩的肌肤。天哪,我们的幸福为什么竟那样短暂。你刚刚戴上我的订婚戒指,答应做我的新娘,你刚刚说过,只要我一个保护神就足够了……

楚楚,楚楚,这里处处有你,处处让我想起你的情影,你的娇声,你的体香,你的珠泪,……但是,为什么我环顾四周,只有茫茫一片黑雾,处处只有空虚和幻灭;而独独没有你!

楚楚,我的楚楚!

子安不知不觉中出了声,发烫的泪珠滚到他的唇边,他才知道自己在流泪。他在一块石头上慢慢坐下,双手捂住脸庞痛哭失声。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这一切会不会是一场梦?在这光秃秃的石堆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楼房和花园。也许幻庐,只是幻想中的宮殿;楚楚,当然也只是个幻影似的少女。对了,她本是个梦幻天使,是一个来往于仙凡之间的神人,自己只是在梦中见到过她罢了。

子安的神志真的有点儿恍饱了。但迷乱中又有着一份清醒。他顽固地想着,幻庐难道不是你亲手设计亲自督造的吗?楚楚难道不是千真万确地被你拥抱过,亲吻过的吗?摸摸自己的右手,那被小古怪咬伤的地方,不是伤疤犹在吗?这一切恩怨和情爱,怎么会是一场梦呢?

可是,楚楚,如果你真的存在过,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我就走了?要知道,我们的相爱是多么不容易。而现在,分离比相爱更要难千万倍。常相思,不如常相依,这是你说过的话,你该不会忘了?

回来吧,楚楚。我在呼喊你,在盼望着你,你可曾听到?你就是回到了上帝身边,上帝听到我的心在日夜哭泣和呼唤,他也会发慈悲,把你还给我的……

难道是子安心灵的呼唤真的感动了上帝?难道至高无上的上帝真的动了恻隐之心?辛子安忽然发现,在自己面前不远的黑雾中,竟浮动着一团白光,像是从天上降落,又像是刚从湖水中升起。

呵,这是怎样一种飘忽倘恍的境界。奇怪的是,那团白光,渐渐地显现为一个人影,一个苗条修长,步履飘逸的人影,而且地正朝着自己慢慢移来!

楚楚,这是楚楚!

子安一阵狂喜,他猛地从石头上跳起,发疯似地大叫:“楚楚!楚楚!”一边便向那团白光疾奔而去。

然而,就在他叫出第一声“楚楚”的时候,那白se 的身影竟像变了惊似地站定了,并且马上回头逃开,奔往幻庐的废墟堆。

子安不顾一切地在她身后急追。他的皮鞋踩着脚下的乱石,差一点被绊倒。嘴里一迭声地喊着:“楚楚,你别走。是我,我是子安,等等我……”

那白se 的人影飘飘停停,停停飘飘,眼看已越迫越近。但当辛子安追到一根烧塌成半截的廊柱时,突然发现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子安站在这根廊柱旁,拚命睁大眼睛,环顾四周,极力分辨。然而,除了黑雾,还是黑雾,哪里还有什么白se 身影?哪里还有他的楚楚?

他绝望了。他恨自己,性子太急,声音太高,把楚楚给吓跑了。显然,那只是楚楚的灵魂——天哪,我现在也相信灵魂了吗?但千真万确,刚才明明见到了一团白光,那不是楚楚又是谁?难道真是因为思念过度而看花了眼?

辛子安颓然地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石柱上,只觉得从头到脚渗进了一股深深的寒气。

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幻想楚楚顾念他的痴情而再次出现。干是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屏住呼吸,等待着。

浓密的夜雾打湿了他的头发,也打湿了他的衣裳。他觉得脸上潮乎乎的。摸了一把,不知是雾气还是泪水。

时间静悄悄地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最后,他终于决定离开这令人伤心的地方。但是,当他转过身来,夭!他看到了什么?就在他背后另一报廊柱旁,那个白se 身影不是明明笔直地站着吗?

这次,子安不敢再大声急叫了。他轻手轻脚朝那个身影走去,用异常温柔的声音,轻轻问:“楚楚,是你吗?楚楚,你说话呀!”

那白se 身影纹丝不动,仿佛石雕一般。她既没有逃开,也没开口答话。

子安一步步走到那白se 身影的近旁,那影子还是不动。子安也惊异地站住了。

原来,他发现,那的确是一个披着白se 斗篷的女子,斗篷上飘动着一团黑se 。他凝眸细看,原以为是女子的黑发,现在才看清,那是一幅厚厚的长长的黑se 面纱。它严密地从头顶罩到胸前,使他根本无法看清这个身披白se 斗篷的人的脸面。

但这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子安已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她胸部的剧烈起伏。

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样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