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狗 第八十八章 天生佛子

作者:屠龙氏书名:屠狗更新时间:2021/02/23 20:57字数:1715

  

老太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似是要替小太监出头的刘屠狗一眼,随即看向吴碍,目光中带着问询。

吴碍见状轻声笑道:“这是诏狱南衙都统,也是我的师弟。”

他又指了指窦红莲:“我徒弟你早认识,不过刚有了北衙都统的官身,日后少不得入宮见驾听差,是以顺便带他二人认认路,免得出什么差错。”

老太监闻言点点头,首次开口,一字一句道:“这不合规矩。”

他的声音虚弱沙哑,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种无形的气度。

吴碍也是点点头:“少年人有些鲁莽,黄总管多担待,再者这里不是禸 务司,你又只是暂管,用那一套规矩似乎也不大合适,苏曼生的文人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老太监听了,稍稍犹豫,终究还是转身走回远处,捡起了靠在门上的扫帚。

从吴碍口中听到“苏曼生”的名字,刘屠狗扭头与阿嵬对视一眼,心道慕容春晓说苏曼生是秘书阁长史,然而此地可不像是皇室供奉所居的秘书阁,却不知到底因何成为重地,还与那位壶仙搭上了关系。

至于这位黄总管,怕不就是杨焰婵的师父、禸 务司总管太监黄清水了,也难怪小太监会怕成那样,只是如此权势熏天的人物,不想竟长了这么一副倒霉模样。

刘屠狗走上前,一把将还在磕头的小太监拎起来,瞧了一眼那张涕泗横流的小脸,咧嘴笑道:“你这法子可不对,我教你个乖,你去找块肉来,不拘什么肉,当然了,猪肝最好。”

他推了一把一脸劫后逢生兀自不信神情的小太监:“听明白了?快去快回!”

小太监后退两步,如梦初醒,朝刘屠狗狠狠点头,然后擀面杖也不要了,扭头就跑。

窦红莲本就看不惯禸 务司平日里跟诏狱别苗头的行径,见刘屠狗愿意出头,又瞧得有趣,不由笑道:“刘屠狗,那个小太监该是在附近某处宮殿的小厨房当差,这种小人物在宮里如蝼蚁一般,最是贪生怕死,更谈不上什么信义,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刘屠狗看了一眼默默扫地的老太监,不甚在意地道:“他若是不回来,只怕谁也救不了他的性命,若是回来……”

老太监感受到刘屠狗打量的目光,抬头慢悠悠地道:“若是回来,活下去约莫不大难。”

在场几个人都不是急躁之人,气定神闲等了片刻,就听见小太监奔跑的脚步声。

这回他手里抓着一块猪肝,脸上半是急切半是畏惧,脚下却一刻不停,一直跑到拱门外才怯生生停下,他身上沾了不少泥土,显见得路上很是摔了几跤。

小太监咬了咬牙,挺起胸膛大口吸了一口气,这才鼓起勇气走进院里,把猪肝递到刘屠狗面前。

刘屠狗一把接过,又从地上捡起擀面杖,走到大白鹅身前,又朝老太监看了一眼。

老太监也不再装模作样扫地了,不见他如何动作,呆立着不动的大白鹅忽地再次发出“轧轧”的叫声。

只是不等它继续逃跑,刘屠狗已先一步伸出拿着猪肝的左手,放到大白鹅头顶上方不远处。

美食当前,大白鹅立刻伸直了脖颈,奋力去咬那块猪肝,可惜始终差了那么一点儿,急得它扑扇起翅膀就要向上蹿。

说时迟那时快,刘屠狗猛地挥动擀面杖,一棍就打在大白鹅伸得笔直的脖子上。

砰的一声,大白鹅应声倒地,再不动弹,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被一棍抽得背过了气去。

干脆利落!

小太监张大了嘴,一时瞧得呆了。

刘屠狗将擀面杖扔回给小太监,也不去理会对方的手忙脚乱,转身才要说话,就发现身后几人两妖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诡异。

就听吴碍叹息一声:“果是禅宗当头棒喝的手段,师弟小小年纪,一举一动,皆是禅机。”

老太监似也颇有感触:“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看破了这一层还能因势利导,有此心机手段,这四品的官帽怕是还嫌小了。”

刘二爷讶然,下意识挠了挠头,颇有些心虚地轻声道:“市井间都是这么干的啊……”

窦红莲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道:“我竟不知这鹅也是吃肉的,你这法子我们也都能看明白,只是为何用猪肝最好?”

刘屠狗眨了眨眼睛,咧嘴一笑:“俺做过屠子,专干杀猪割肉的买卖,隔三差五给隔壁卖鹅的帮把手,用猪肝用惯了,其实呢,换做猪心猪肺也是一样的……”

窦红莲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答案,不由得哈哈一笑,摇着头揶揄道:“怪不得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要我说,你这一棍子可比灵山那劳什子的天人一剑爽利多了。”

她这一笑并无先前那股子魔门孕养出的乖戾之气,也不像寻常女子那样扭捏作态,反如男子一般直来直去不加掩饰,倒显得格外清爽澄澈,一如晨曦朝露,唯独这说出口的话堪称离经叛道,颇见女魔头的风范。

吴碍倒是不以为忤,莞尔一笑道:“身为屠户杀生无数,出手时却丝毫不萦绕于怀、唯留一片赤心,天下万千屠子中都未必能找出一人。有此禀赋,怪不得小小年纪就能一刀杀却善恶心。师弟,你先前要以刀问我善恶之外、何谓是非,那方才你下手时,心中可有是非之念?为救一人而杀一鹅,是是、是非?”

刘屠狗闻言皱起眉头,沉吟片刻,还是摇头道:“我出手时,心无杂念,已尽忘了要救人的根由,杀便是杀,于我并无善恶是非的分别,然而这全因生来懵懂,并非有什么大智大慧。我之所以能杀却善恶心,全因机缘巧合,心中生了善恶二字,而后方能设法挥刀斩尽。然而善恶好辨、是非难平,我出山以来,所遇无一桩不是是非事,所见无一个不是是非人,心中便存了是非二字,生了又灭,灭了又生,至今未曾杀却。”

吴碍默然,反倒是黄老太监呵呵一笑:“镇狱侯,这便是传说中的天生佛子罢,依着老朽,不论是你这徒弟还是那法十二,似乎都略有不及?”

窦红莲斜了黄老太监一眼,不乐意道:“道不同而已,我反觉得这厮是被你们这些老家伙引入歧途了,心中本无一物,吃饱了撑的自寻烦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刘屠狗似乎恍然大悟,入京以来的些许郁气一扫而空,咧嘴笑道:“还真是吃饱了撑的。”

他看了一眼仍是怯生生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太监,方才众人打机锋谈论什么是非善恶的时候,这小太监一直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向黄清水笑道:“黄总管,你瞧这孩子如何?”

黄清水瞅了小太监一眼,说起来这孩子生得虎头虎脑,人也还算机灵,他心知佛门最重因果,卖这位南衙都统一个面子未尝不可,至于这小太监出现得如此凑巧,其中是否有蹊跷,自然也要查个清楚,便哼了一声道:“勉强是个可造之材。小子,回去跟你的上司说一声,就说黄清水身边缺个使唤人,要了你去当差。”

小太监唬了一跳,似是不信,紧接着脸上就露出恐惧与喜悦俱存的复杂神情。

好在他今日经历险死还生的劫难,心志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不少,连忙跪下,朝黄清水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又跪着挪动膝盖,同样是用尽全身力气给刘屠狗三叩首,这才小心翼翼起身,弯腰抱起地上的大白鹅,轻手轻脚后退至院门,而后转身悄无声息地去了。

窦红莲冷笑道:“这还是方才那个追着鹅跑的孩子?都说魔门灭绝人性,我怎么瞧着是恰恰相反?”

刘屠狗上下打量了一番窦红莲,时间之长、眼神之肆无忌惮惹得这位窦少主横眉立目、险些就要拔刀。

他这才嘿嘿一笑,忽地冒出一句:“就冲你说俺吃饱了撑的,先前你算计我和雷烨交手的事儿,就一笔勾销!”

窦红莲气极而笑:“呦,那师侄女还得感谢小师叔您小人有大量了?”

眼瞅着诏狱南北衙新任的两位都统就要当着禸 务司总管太监的面火并,吴碍一挥长袖,小小院落中仿佛连天光都暗了一暗。

黄清水的苦瓜脸上绽放出一抹笑容,显得更为难看了:“镇狱侯,日后怕就是这两个年轻人与焰婵争锋了,那孩子心气太高,恐怕难得善终。若真有那一天,还请刘都统看在今日结下的这个善缘份上,不求能保他性命,但求给他一个痛快。”

见刘屠狗脸上有些讶异,黄清水呵呵一笑:“看来刘都统在边军厮杀惯了,初入诏狱,还不大清楚,很多时候,落入咱们手里的那些可怜人,即便是有几根硬骨的,那也是虽不畏死,但求速死。”

刘屠狗闻言,才恍然想起,哪怕如佛道高士一般打了半晌的机锋,院中这四人在世人眼中,却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大凶大恶。

他感受着黄老太监身上衰弱得几乎与常人无异的气息,心道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点点头道:“俺没什么手艺,唯独出刀还算爽利。”

黄清水点点头,笑容快慰:“这样一想,今天收下的那孩子开拓不足、守成有余,临了还能有个人给我送终。至于焰婵,怕就没这个福气喽。”

小院中一时安静下来。

远方,三道静鞭声传来,钟鼓齐鸣、百官山呼。

天子临朝,暮雨落花后的大朝会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