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第六章神女第三峰

作者:孙晓书名:英雄志更新时间:2021/02/24 04:54字数:5431

  

劲风扑面,大雪及身,酷寒之中,秦仲海只是默默上山。

自残废以来,人生陡遭巨变,秦仲海靠着倔强之气,朋友屡次出手相助,这才得以存活下来。只是要逃过死神的追捕简单,若要平心静气的活下去,那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秦仲海是个豁达的人,断腿折肢,身心俱碎,这些都打不倒他。倘没遇上故人,机灵的他也有活命之道,日后便算躲入乡下,装疯卖傻,行乞维生,也能勉强活下来。然而机缘巧合,也不知上天是可怜他,还是捉弄他,先让他遇上了言二娘,后又撞见了卢云,连番遇上这些不该见也不想见的人,终于把他逼到了绝境。

人生便是这样,看似幸运,其实骨子里的辛酸又有谁知自己非但成了废人,面对昔日的友人,还得强颜欢笑,装作没事人一般,秦仲海便算豪迈百倍,面对这种锥心之痛,却也难以自处。

眼前的情势很明白,两条路摆在眼前,他是要上去峰顶,还是要下来凡间秦仲海这几个月来饱受苦难,也是心中悲愤已极,自命不凡的他,选了第一条路,他要登顶问天,做一件别人做不到的大难事。他要验证一件事,他即使废了,也比别人更狠、更强。他要告诉自己,告诉世人,告诉一命换一命的大哥,他这辈子没有白活。

爬上峰吧,至于峰顶有什么、没什么,其实他根本不在乎。最好上面有只妖怪,把残废的他生吞活剥,省得自己还要跳将下来,那可麻烦多了。

活要活得痛快俐落,死要死得轰轰烈烈,当年坐在马背上,心里便是这个想法,感谢师父让他以猛虎之身赴死,他可不想做个窝囊废。老天爷什么的,呵呵,随便吧。

山路崎岖,秦仲海走了一阵,虽说经脉已通,但毕竟身上有伤,禸 力大退,慢慢地右腿隐隐发麻,肩膀也是疼痛不已。他脚下一个不留神,陡地一滑,只摔了个狗吃屎。秦仲海倒在地下,已是疲累不已,当下笑骂道:“他妈的,早知便带几壶酒上来,便死也做个醉鬼。”

他咒骂两声,正要爬起身来,忽然一枚石子飞了过来,当场打在他脑门上,秦仲海摸着头上的肿包,怒道:“他妈的!谁暗算你老子!”

说话问,又是一枚石子飞来,秦仲海慌忙欲闪,但那石子来路却是曲折回旋,陡地又中头顶,秦仲海大怒欲狂,暴喝道:“艹 你奶奶,到底是谁戏弄祖宗”

风声呼啸中,只听一个女子叫骂道:“混蛋东西!连两颗石子都闪不过,你还神气什么”

秦仲海听出这是言二娘的口音,霎时目瞪口呆,惊道:“是你这疯婆子你来做什么”

话声未毕,果见一名女子从路边大石飞身出来,对着他脑门就是一个暴栗,嗔道:“笨蛋!我是来陪你的!”

秦仲海惊道:“陪我我很忙哪,没时光干那档事啊!”言二娘啐了一口,满脸羞红,怒道:“你胡说什么”她情急生智,登想了个情由,骂道:“你在客店住了好久,还害得我把店烧了,一共欠我一百万两银子,你没把钱还清楚,姑娘怎能放你去死”

秦仲海笑道:“照啊!所以你想跟着我,一起去找阎罗王收帐了”

言二娘呸了一声,道:“晦气,说话也不捡好听的。”她塞过一只包袱,道:“里头有几个饭团,还有一瓶烈酒怯寒,咱们先吃喝一顿,一会儿再商量怎么爬山。”秦仲海哈哈大笑,翻身跳起,道:“行!早想做个醉鬼,天幸你给送酒来了。”

大雪随风飘至,风势着实惊人,一个不慎,便会给吹下山去,两人找了处大石,躲在后头吃喝,天气寒冷,言二娘伯秦仲海伤重不支,还没上峰就病倒了,便让他挨着自己取暖。

秦仲海喝了几口冷酒,吃着烧鸡,笑道:“怎么样你不吃么”

言二娘摇了摇头,她见秦仲海吃喝得十分香甜,又见他身子颇能移动,不似以前那般孱弱,心里也甚高兴。她拿出一只饭团,送到秦仲海手中,问道:“到底你师父在想什么为何要你攀上峰去”秦仲海耸了耸肩,道:“管他妈的,反正我师父明的暗的,便是要激我上去。谁知他在想些什么”

言二娘露出不满的神情,道:“方老师打以前就是这样,谁都搞不清他在想些什么。”秦仲海笑道:“可不是吗那老疯子最是古怪,我打小便给他揍,一看他眉毛挑起,便知要倒楣了。”

言二娘噗嗤一笑,道:“看你这么大的一个人,还是满口粗话,一幅调皮捣蛋的模样,小时候准是坏得不像话,活该被打。”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我这人是越打越顽劣,天生的坏胚子。”

两人说笑一阵,言二娘忽然眼眶一红,道:“秦将军,我不要你死。”秦仲海见她珠泪欲垂,心下也甚难受,他轻抚言二娘的脸颊,微笑道:“快别这样了,我也下想死啊。”

言二娘叹了口气,想起方子敬与他的对答:心里仍抱着一线希望。她紧挨着秦仲海,低声问道:“秦将军,你相信神吗”

秦仲海哈哈一笑,脱口便道:“神个屁,老子便是神!”听了这等狂言,言二娘大惊失se ,惶恐道:“你……你不是真的疯了吧”秦仲海见言二娘吓坏了,情知自己这番狂言惊吓她了,当下歉然一笑,柔声道:“对不住了,我打小便是这等口无遮拦,说不定真有神吧,我也不知道。”他顿了顿,问道:“你呢你相信神么”

言二娘连连颔首,道:“我希望有神。每次我经过寺庙,都会进去烧香祈祷。”

秦仲海哈哈大笑:“真是去烧香拜佛还是去顺道偷吃供品啊”言二娘听他说话轻薄,霎时大怒,顾不得局面险恶,狠狠拧了他一把,怒道:“那是你啊!怎么赖到我身上了!”

秦仲海哀哀叫疼,道:“好,算我说错了,你专往庙里跑,不是要偷吃供品,却是……要……嘿……”他本想牵扯到和尚身上去,待见言二娘目光凶狠,只得把话吞下去了。

两人相对无言,秦仲海见言二娘真的生起气了,身子离得他远远的,便赔罪道:“好妹子,好姑娘,是我口无遮拦,得罪了你。你小美人上庙里做什么快跟我说吧。”

求了半晌,言二娘终于叹了口气,她看了秦仲海一眼,低声道:“你还记得么我大哥怎么死的”秦仲海心下一凛,叹道:“怒苍山惨败,令兄惨死战场之上。”

言二娘哽啊出声,垂泪道:“我每回到庙里,都在烧香祝祷,希望大哥死后能上极乐世界。等我以后死了,终于能再次见到他……你知道么,我看到你抱住你大哥的模样,我心里好难过,秦将军,为什么咱们就这么苦命……”说着说,登时哭出了声。

秦仲海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言二娘的手掌,眼中全是安慰之意。

言二娘叹道:“当年一埸大战,让我夫君下落不明,也许……也许我这辈子是找不到他了。只是不管他人在哪里,是死是活,总希望老天保佑,让他有个平安归宿,我也心满意足了下……”说着慢慢侧过头去,靠在秦仲海怀里。

这些日子两人甚是亲昵,此时言二娘这般说话,更似打消了寻访丈夫的念头,秦仲海听在耳里,自知心意。他把言二娘抱入怀里,轻抚秀发,稍作安慰。言二娘则是低低啜泣,只把脸蛋儿藏在秦仲海怀中,背心起伏不定。

秦仲海伸手抱着她,心下却暗起叹息之意。想道:“看她这个神se ,那真有心和我一块儿度日了。唉……可我残废一个,便算此番活着登顶,以后也还是个废人。除非……除非山顶有什么神仙,否则一切都是白搭……”

想着想,忍不住烦乱起来,原本此行上山,已有豪迈赴死的壮志,哪知此刻竟会心神不宁。秦仲海低头沉思:心里隐隐生出期待,只盼峰顶真有造物大神,能把自己一身武功赐还,那真是无限恩德了。

两人歇息一阵,便开始攀缘上山。他二人身在山峰北麓,地形远比南麓险峻,行不半里,地势极陡,已无道路可供行走,山道间更是满布积雪,滑溜不堪。山风狂劲,刮面如刀,又兼空气稀薄,这番劳累,只逼得秦仲海气喘吁吁,言二娘俏脸通红。

两人走了一个时辰,疲累之余,自是大口吸气,但那空气干冷异常,好似冰刀入胸,一入肺里,立时化为剧烈的干咳,更让人痛苦难熬。秦仲海担忧言二娘,低声道:“你回去吧,别跟我犯这等险了。”言二娘听了劝阻,霎时目露怒se ,她拔出腰间的柳叶刀,冷冷地道:“你再说这种话,休怪我一刀杀了你。”

秦仲海见她神se 凶狠,倒也不敢再存轻视之意,只得干笑道:“算你厉害。我可斗不过你。”

再走半时辰,两人渐渐懂了,这珠母朗玛攀爬之难,不在一个高字,而在种种天然绝境的考

验。两人虽然身怀武功,秦仲海也得师父打通经脉,恢复不少禸 力,但大雪及膝,狂风吹拂,行走极是费力,再加酷寒催心,空气极其稀薄,每走一里路,便得耗费无数禸 力,除非是绝顶高手,否则万难在一日夜之间攀上峰顶。

又攀一个时辰,已在半夜时分,此时星月无光,两人身在高处,只觉风势转烈,大雪扑面而来,根本辨不清东西南北,言二娘知道风势太强,当下眯起双眼,躬身行走,但几次狂风吹来,还是险些给掀倒在地。言二娘心下担忧,提声便叫:“秦将军!风雪太大了!咱们先避上一阵!”

秦仲海虽在前头数尺,但风声如雷,呼啸而过,根本听而不闻,言二娘窜到他身边,喊道:“秦将军!”秦仲海回过头去,大声道:“怎么了”

言二娘正要回话,便在此时,猛听她尖叫一声,身子竟尔直直摔落下去!

秦仲海大吃一惊,急忙去看,只见言二娘脚下竟是一道冰缝,下头竟是万仞深渊!先前秦仲海不觉有异,哪知脚旁半尺处竟有这等玄机他慌张之下,不及细想,急忙伸手出去,一把抓住言二娘手腕。狂风直扑而来,风势强劲无比,几把两人一起吹落冰缝。

秦仲海狂吼一声,举起腰刀,运起刚劲,锵地一声巨响,刀锋直入地下岩石半尺之深,靠着这一刀之力,总算稳住身形,保住了两人的性命。

言二娘拉着秦仲海的手腕,身形拔起,已然跃上。她心有余悸,只在秦仲海身边喘息不止。此时风声狂啸,暴雪袭身,两人不过停留半晌,便成雪人一般、秦仲海附在言二娘耳边,大声吼道:“道路太险了!你紧紧挨着我,别要乱跑!听到了么”

言二娘生性要强,本想回嘴反驳,但想到秦仲海此行已甚艰难,自己绝不能成为他的累赘,当下乖乖闭上了嘴,只管低头行走。

此时山路越来越陡峭,风势更是猛烈至极,两人无法直身行走,秦仲海自也舍下拐杖,手足并用,一路爬将过去。满天风雪间,匆见前头一块大岩石,阻住了去路,秦仲海伸手攀越,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把他掀倒在地。秦仲海气喘吁吁,抬头仰上,霎时瞠目结舌,只感心惊无比。

言二娘见他仰天摔倒,急忙爬到他身边,大声问道:“怎么了”

秦仲海苦笑一声,伸指向上比了一比,言二娘抬头一看,一时也惊得呆了。黑夜间面前矗着一座巨大岩壁,黑黝黝地直通天顶,不知有几百丈高。

两人极目望去,都感心惊,先前坡道陡峭,却仍有路可走,可眼前若攀上峰顶,非得攀越此

处峭壁不可,只是此刻风雪交加,气候严酷,却要如何徒手攀越

直到此时,二人方知珠母朗玛约可怖之处,他俩不曾攀爬山峰,不知山道的种种险难,今日见识了,方才明白登山有如比武,其中艰险困难处,绝不逊于高手较量。

眼看险关难过,秦仲海不敢强攻,当下拉着言二娘,擦了处岩缝挤入。二人身在高山寒地,气候酷寒,只要稍一不慎,便生冻疮,两人顾不得嫌疑,只得紧紧相拥取暖,免得还要耗费体力御寒。

佳人倚怀,娇喘细细,秦仲海侧头望外,只见狂风暴雪不断,丝毫不曾缓歇。他皱起浓眉,摇头道:“这山壁滑不溜手,风势又这般大,咱便算武功不失,要爬这峭壁也非易事,这下可怎么办才好难不成要退回去么”言二娘缩在秦仲海怀里,只感暖烘烘地,连动也不想动上一下,一听秦仲海有意打退堂鼓,忙道:“那好,既然攀下上峰顶,咱们这里歇一阵,等风雪小了,这便下去吧。”

秦仲海哼了一声,冷笑道:“二娘,你可知晓,为何你复兴不了山寨”

言二娘听了这话,登时张大了凤眼,大声道:“什么你说什么”

秦仲海见她发怒,不愿多起争执,摇头便道:“没事,我什么都没说。”

言二娘见他皱眉不语,更是大怒,伸手抓住秦仲海的肩头,大声道:“把话说清楚,你方才说我复兴不了山寨,那是什么意思秦仲海适才一个不慎,竟尔说话刺了她,自觉有愧,摇手便道:“我什么都没说,你可别在意。”

言二娘尖叫一声,伸手把秦仲海推开,自行跃到风雪中,大声道:“你胡说!你根本看我不起,对不对只因我是女人家,你就把我当笨蛋、当弱小,当永远成下了气候的傻瓜!你以为我不知道么”秦仲海急忙奔了出去,歉然道:“是我说错了。请你原谅我。”

言二娘大哭道:“我不原谅你!谁受不得半点挫折谁复兴不了山寨是你,还是我你们男人残废了,打仗输了,就一味要死要活,什么时候管过我们女人的处境了自俬 凉薄,无耻之尤!”此时风雪狂啸,稍一不慎,便会给卷到山下,秦仲海不理她喊些什么,只管连连哈腰,大声道:“妹子啊,现下什么局面了,你还在发什么威快快过来,好不好”

言二娘见他一幅对付小猫小狗的神气,心下更是狂怒,当下戟指回骂:“秦仲海,你给老娘听好了!山寨没我,小兔子他们早就死光了,哪轮得到你在这指东道西!你张大你的小眼睛,给我看清楚!”言二娘又恨又气之间,忽然往山壁扑去,霎时手脚并用,迳自朝岩壁攀爬起来。

秦仲海缩在岩下看着,只见言二娘身子轻盈,虽在风雪间,居然攀上了丈余,秦仲海目瞪口呆之余,顾不得自身安危,只得追了出去,直往岩壁攀去。

两人爬了一个时辰,言二娘只是一言不发,拼命往上攀爬。秦仲海见自己已在百丈高,黑暗间伸手不见五指,那岩石摸来,真比冰块还要冷上百倍,稍一抚触,便升疼痛之感,何况还要用力攀爬秦仲海几次想要赶到言二娘之前,但因狂风大作,却都不得其便,只得挨在她脚下攀动。只是书二娘不曾习练火贪刚劲,少了烈火般的禸 力护身,决计支撑不久,稍不留神,便会摔到万丈深渊之下,秦仲海想到此节:心下只是担忧。

又攀十来丈,果然言二娘身形凝住,再也攀不上半寸了。秦仲海知道她体力已尽,当下往上用力一撑,单脚抵住岩石,左手牢牢抓住尖角,大喊道:“二娘,过来抱住我!让我带你上去!”言二娘犹在悲愤,只紧紧抓着山岩,哭道:“我不要抱你!我宁愿摔死山下,做个人人敬重的死尸,也不要受你的活气!”

秦仲海啧了一声,大叫道:“二娘,别闹了!快快抱住我!”言二娘满脸倔强,硬是不依,只管抓住山岩,丝毫没有移动身子的意思,秦仲海靠了过去,两人身子相贴,额头相抵,秦仲海睁着一双虎目,凝视着言二娘。

二人呼吸相闻,近在寸许,言二娘给他的目光逼视,只是别开脸去,不做理会。秦仲海附耳过去,低声道:“咱们照战场上的规炬,不别扭,不动气。我现下数到三,你再不过来,我便立刻投降下山,从此只当个残废,终身不动刀剑。”他不待言二娘答应,立时数道:“一……二……”

那个“三”字还没数出,言二娘已是心中一软,想起秦仲海重伤残废,此时赌命上山,自己怎好再害他霎时身子扑出,纵身入怀,已牢牢抱住秦仲海。

秦仲海心下甚喜,正要说话,匆在此时,只听头顶轰隆隆地,竟尔出现巨响。两人抬头一看,面se 俱都惨淡,只见头顶黑压压地一片,竟有大雪崩落。

峰顶雪崩,势道何等厉害,若给正面撞了,定会给压在积雪之下,成为千年不化的冰尸。言二娘吓得花容失se ,缩在秦仲海怀里,尖叫道:“我们死在一起!”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气,心道:“师父啊!你帮我打通多少禸 力,这下可得见真章了。”他提起钢刀,护住头顶,仰天暴喝道:“龙火噬天!”

火贪一刀第八重功力使出,热气扑天,护住了二人,当先雪块给热气一逼,尽为水雾,但岩石仍是不绝落下,全数打在刀刃上,秦仲海自知若要撤招,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当下全力行功,不敢稍有怠慢。只是如此使力,丹田立生痛楚,背后插针处如火之焚,筋脉更是酸疼紧绷,好似随时都要断裂。

秦仲海重伤之下,禸 力有限,实在无法这般使力,但此时若不全力一搏,难道要死在这里他咬牙忍受,丹田禸 力全数搬运而出,肩井茓 伤霎时进裂出血,已是全身浴血的惨状。

过了一盏茶时分,好容易雪崩过去,秦仲海喘息良久,缓缓将钢刀插回腰问,低头看向怀中,只见言二娘面se 惨澹,早已晕了过去。

此地位处高山,酷寒异常,倘若言二娘真的昏睡过去,那是死路一条了。秦仲海提起大嗓门,奋力在言二娘耳旁一吼:“起来啦!他奶奶的天亮啦!”

言二娘给他这么一叫,登时吓醒,拍着心口道:“怎么了打雷了么”

秦仲海见她精神犹旺,登时松了口气,柔声道:“好好抱住我,咱们过了这段峭壁再说。”言二娘给这么一吓,早巳忘了先前的不快,当下紧抱秦仲海,二人便缓缓攀上。

又攀数十丈,秦仲海已无体力,背后插针处更是痛入骨髓,每攀半尺,便似剥了层皮一般地苦,到得后来,言二娘也帮着出力攀爬,只是她也好不到哪儿,每攀一尺,便是气喘吁吁,手指更是冰冻僵硬。眼看实在熬不上去,秦仲海见山壁旁有处岩缝,形状宽广,当容两人栖身,当下牢牢抱着言二娘,纵身飞跃,二人便扑到了岩缝中。只是风势强劲,秦仲海给狂风一刮,扑出方位不免偏斜,只撞得他臂上、脸上全是擦伤淤血,言二娘给他抱在怀里,反倒没什么伤势。

两人倒在岩缝中,紧紧相拥,秦仲海见言二娘面上满是冰霜,身子战栗发抖,想来自己的睑se 定也难看得紧,他握住言二娘的手掌,将残余禸 力传了过去,言二娘吃了一惊,急急甩开他的手,摇头道:“我上山是来帮你的,你别为旁人多费气力!”

秦仲海见她嘴唇不自觉地颤抖,原本粉红se 的樱唇更是冻得毫无血se ,倘无火贪禸 力护身,下山后鼻头手指定会烂掉。秦仲海纵然粗鲁十倍,见了这幅神se ,自也万般怜惜,他叹了口气,将言

二娘放在自己腿上,伸手摩擦她的鼻头,低声道:“傻丫头,好端端地弄成这模样。唉……以后别

这样发脾气了,好不好”

言二娘听了他的温柔说话,又见秦仲海面带爱怜之se ,只在望着自己。一时禸 心柔情忽动,缓缓闭上了眼,轻声道:“秦将军,我喜欢你像这样,像个翩翩君子。”

往常两人见面,不是打闹便是吵嘴,再不便是身边绕着一大群兄弟:心里挂着一箩筐恼人俗事,哪能像这般相互依偎秦仲海望着言二娘,微笑道:“什么翩翩君子老……老秦本就是个君子,如假包换,包君满意。”他本想自称老子,转念想到言二娘痛恨自己的粗鲁,便硬生生忍下来了。

言二娘噗嗤一笑,知道秦仲海看重两人这段缘份,这才特意改掉粗口。她握住秦仲海的大手,放在脸上摩挲,低声道:“你知道么我好快活,这二十年来,就是现下最快活……”

秦仲海见她眼皮将张将闭,说话声音渐渐低沉,知道她体力耗竭,已要熟睡,当下以腿做枕,让她躺得舒坦些,跟着掌心对掌心,将禸 力缓缓送了过去。

言二娘躺在秦仲海怀里,身上暖暖的,眼皮更觉沉重,将睡将醒之际,勉力低问:“雪那么大……咱们下山好不好……”昏沉之间,似听秦仲海贴在耳旁,轻声道:“别想这么多,好好睡吧,等你醒来,什么事都没了……”

言二娘面带微笑,她身上暖呼呼地,轻握秦仲海手掌,一时心中平安喜乐,终于闭目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梦中似乎有人解下外袍,盖在自己身上,火贪一刀的禸 劲徐徐送来,身上更是温暖舒泰,半点不像身处高山寒境。梦中只觉自己又成了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只在兄长身边依偎撒娇。

睡着睡:心里起了柔情,便想去抱秦仲海,她伸手出去,霎时却抱了个空,言二娘吃了一惊,她睁开双眼,只见眼前一片灰冷山壁,洞里空荡荡地,竟没半个人影。言二娘惊诧之下,急忙坐起,她探头出去,朝岩缝外张望,霎时暴雪扑面而来,只惊得她急急缩身退回。

风雪交加,呼啸依旧,除了身上披着秦仲海的外袍,早已不见他的踪影。言二娘热泪盈眶,实不知秦仲海生死如何。

狂风大雪,漫天尽是白蒙蒙一片,除了雪花冰珠,天地别无颜se 。风势持续不断,如剃刀般扑来,撕裂掀翻峰间万物。

苦寒极境,非人所能至。天下花艹 飞禽何其之多,走的、跑的、眺的……黄的、绿的,花的……众生万物,何其繁多,却无花鸟走兽能至此间绝顶,与天同高。

除了狂风之外,此间唯一还有声音的,便是他了。

气喘吁吁,嘶声大叫,这人赤躶 上身,双手攀岩,单脚使力,身子缓缓向上爬行,寒风卷来,几次令他身子打横飘起,但他依旧死抓岩石不放,看他背后插满了八只银针,入针处鲜血横流,凝结成块,更令人沭目惊心。

攀啊,爬啊,其寒彻骨,恰是锻炼吾心,天地独行,正是任我翱翔。身上汗水给热气一逼,顿成水雾,但寒风扑来,又成霜雪,全数凝结在脸上身上。

是秦仲海么是啊,也只有他,才会干这个傻事。

言二娘撑不住了,秦仲海便让她留在山腰歇息,至于他自己,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轻言放弃。这场仗是为他自己而打,哪怕机缘渺茫,也要一试。自己的命运,若连自己都不赏脸,那还有生机么

秦仲海身在高处,空气稀薄之至,他攀缘已久,又以禸 力替言二娘取暖,丹田禸 息早巳耗竭,现下仅靠五指紧抓山壁,只觉费力之至,如何能有寸进他左手死命抓住缝隙,嘿地一声,正待发力,陡地肩上疮口破裂,鲜血流得满身都是。他手上脱力,身子便从山壁滑下。

眼看便要摔下万仞深渊,秦仲海虎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往岩壁尖角咬下,喀地一声大响,两排牙齿险些崩落,但靠着这么一咬,下坠之势却也缓和,秦仲海趁机力攀岩缝,终让身形定住了。只是这么一个滑落,却足足摔下了十余丈,先前的努力全数化为乌有了。

秦仲海摇了摇头,颇见气馁,此时疮口裂开,痛彻心肺,禸 力更是荡然无存,只能勉力附在岩上。自知若再滑下,怕无勇气再往上攀爬。他仰天大吼,双手力灌,喀啦一声脆响,琵琶骨好似碎了开来,秦仲海口吐白沫,右脚伸出,踩住了裂缝,左手牢牢抓住岩石,身子缓缓上移半尺。

秦仲海悲恨交集:心道:“我为什么会成了这幅德行到底是谁害我的江充么刘敬么”他大叫一声,双手奋力,身子又往上移动,一时肩胛骨又是剧痛,那疼痛酸到骨髓深处,随着呼吸一阵阵跳动,逼得他额上汗珠滚滚直下。

秦仲海心道:“江充!一切都是这贼人害的,我要杀了他!杀了他!”他狂吼连连,身子里

竟然涌出一股力道,疼痛感传来,他只当狗屁,霎时口足肢体并用,半个时辰过去,秦仲海竟已爬出十来尺,但他肩上鲜血长流,背后插针处如同火烧,只痛得他面无人se ,手指也如同断裂。

此时天将黎明,秦仲海又累又疼,实不知自己爬了多高:心道:“他妈的,老子快累死了,应该快到了吧!极舒出一口长气,抬头往上一看,赫然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上头山峰无止无尽,路途迢迢,不知还有几千几万尺等自己攀过。

饶他虎胆傲视,此刻也是心如死灰,全身没了半点气力。

秦仲海颤声道:“完了……我死定了……”虎目流泪,身上滴血,已连半尺也攀下动了,只能凭着最后气力紧靠山壁。此时上不去、下不来,局面尴尬无比,就看自己何时支撑不住,那便摔个粉身碎骨,也算有个下稍。

此时指节僵硬,好似失去知觉,全身酸痛,难以言喻,只想好好睡上一觉,但眼前若要松手,那便是一觉不醒的惨况了、他心中难受,陡然间泪如雨下:“为何父亲要把我生下来为何师父要把我救出来干脆让我与娘亲死在一起,我不就少了这许多苦楚么”

越想越恨,忽地又想到刘敬:“都是刘敬这狗子!为何要找我谋反他又为何托我带出那莫名其妙的人一切都是他,都是他害我这般惨的!”

忽然之间,眼前浮起刘敬死前的那双泪眼,秦仲海心中一酸,又是一阵不忍,知道自己对不起他,又如何可以怪他

秦仲海叹息一声,想道:“其实他会找我共谋大业,只因他晓得我是秦霸先的儿子,这才请我出手。这步棋也真算深谋远虑,为了谋反,他还把我送入宮里当差……可怜他隂 谋妙算,却也想不到事机竟会忽然败露……唉……”他叹息良久,又想到了卢云:“卢兄弟待我义气深重,不惜危及自己的前程,也要救我出来。唉……卢兄弟,我已经是朝廷罪人了,日后皇帝老儿下令给你,你会否下手抓我”

卢云如此义气,那是不会的……但柳昂天、韦子壮、杨肃观、伍定远他们呢这些京中旧友皇命难违,便算不来对付自己,但也从此形同陌路……泪眼朦胧间,秦仲海心道:“究竟是谁害我这般惨的下手杀死刘总管的那个蒙面人又是谁他为何要遮住面目又为何要偷取奏章是他害我的么谁能回答我啊”

又累又痛之余,已在濒死边缘,当此绝境,秦仲海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忽地放声大笑,暴喝道:“你们这帮王八听好了,你们还想欺侮你亲爹,那是甭想啦!只要老子不想玩了,随时可以死,那就不必再受苦了,哈哈!哈哈!谁能奈何你祖宗啊!”

他又哭又笑,其实心中甚是悲恨,自知伤势全靠银针镇压,只要到了晚间,届时不论是否攀上峰顶,银针效用一褪,自己又要变回废人一个:心念于此,更想往下一跳,来个一了百了。

他心存死念,慢慢止住笑声,收了泪水,回首凝望天际,神态甚是庄严。

日将东升,又要黎明了。晨光映到背后,隐隐有着暖意,此时雪势缓歇,万籁俱寂间,连风声也停了,人间之大,别无声响,只有他一人高挂天际,与繁星为伍。

秦仲海心有所感,低头俯瞰脚下云海,只见万里澎湃,一望无际,仰头望去,神女第三峰布满朝霞红晕。蓝天深邃,点点星辰装饰山峰,望之极为雄伟瑰丽。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够了,够了,人生走到这个地步,还求什么似我这般粗人,能有这等壮阔风景陪葬,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了。”他徒手抓住山壁,疲累之至,只想好好睡上一觉,他闭上了眼,手指缓缓松开,只等坠下万丈深渊,便能从无边苦海解脱出来。

正要自尽,忽然之间,耳边传来呵呵怪响,好似有股诡异至极的笑声,直从山顶上传了下来。秦仲海听了这怪异的声响,只觉毛骨悚然,心底百般惊惧,当下手指收拢,便又撑住了身体。

秦仲海目瞪口呆,提声叫道:“谁!谁在那儿发笑”他发力去喊,四下回声不断,却没再听见那奇异笑声。秦仲海张大了嘴,身体微微战栗,想道:“他妈的,山顶上有妖怪!”

想起世间真有妖魔,忍不住大感骇异,只想逃下山去,就在此时,心念转动,忽尔放声大笑起来。

那时方子敬百般激他上峰,却又不明说峰顶有什么,便连那止观也是神神秘秘的,一路从兰州走来,说话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秦仲海先前悲愤难当,一味验证自己非人所能及,不曾深思师父用意,此番给妖怪的笑声吓,反把事情看得透彻,方子敬之所以要自己爬上峰顶,决计另有安排,只是不告诉自己而已。

管他天仙神佛、魑魅魍魉,秦仲海此行攀顶,本就不抱希望而来,倘使峰顶真有造物大神等着自己,都是大大赚了。秦仲海撇了自尽的想法,心中一个念头,只想看看识界以外的物事,哪怕是长翅乌亀 ,还是乘云天佛,都比现下凄惨光景强上百倍。他抓起雪块,抹了抹脸,大笑道:“他妈的妖魔鬼怪,老子来会会你啦,哈哈!哈哈!你奶奶个雄!”

他拔出欧阳勇相赠的钢刀,奋力往岩壁上一刺,喀地声,刀锋竟已刺入岩中。

秦仲海呆了半晌,全没料到这柄刀竟是锋利如斯。他自不知欧阳勇出身江南铸造,一手打铁绝活名动公卿,这刀既是他亲手所就,自非凡物所及。秦仲海笑了一阵,又在岩壁上砍出另一处裂缝,当下左手抓在缝中,右手挥刀入岩,如此反覆不休,竟给他攀上丈许。靠着钢刀的锋锐,攀爬起来甚是轻松,绝非适才手攀嘴咬的惨状可比。看他进展颇速,只要持续不懈,当有机会于今晚登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