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言 38-40

作者:年小初书名:唯言更新时间:2021/04/14 23:11字数:18692

  

第三十八章

老实说经此一役,在被黎唯哲坑得如此凄惨以後,接下来庄景玉一边吃一边都忍不住在心里面嘀咕怀疑,黎唯哲该不会也在饭菜里边儿,做了什麽手脚吧?

尤其这些菜,基本上,全都是庄景玉喜欢吃的。至少没有他讨厌吃的。

於是庄景玉非常纳闷黎唯哲究竟是怎麽知道自己的喜好口味的。就在快吃完的时候他终於实在是憋不住了,将此弱弱问了出口,结果却直接被黎唯哲的一记白眼给生生堵了回来,并且还捎带了凉凉的一句:“你失忆症啊?上次不是你亲口跟我讲的吗?”

庄景玉被黎唯哲的这一番话给弄愣了足足有五秒锺。後来他逐渐反应过来,黎唯哲说的应该是上一次,自己在这里“请”他吃饭的时候,他接连不断地问自己到底会做什麽菜,自己所给的回答。

其实那时候黎唯哲问的是你“会做”什麽,而并非你“喜欢“什麽,不过人在那种情况之下所脱口而出的菜名,按照心理学的潜意识来讲,大概你所“会做”的,应该也就是你所“喜欢”的了吧。否则他会做的菜有那麽那麽多,为什麽当时偏偏,就只说出了那几个来呢?

唯一令庄景玉不曾想到的是,黎唯哲竟难得会有心到了这种程度:记得自己当时报出口的菜名还挺多的,结果现在看来,黎唯哲居然差不多是,全部,都记住了。

庄景玉顿时有一种被温暖紧紧包裹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浸泡在,正散发著腾腾热气的,幽谷温泉之中。这时候如果还讲什麽,好像有一股暖流淙淙流进我的心房──这种和小学生作文相比起来只差不好的幼稚句子,那也未免显得有些太青涩,太没诚意,也太……微不足道了。

因为那完全不足以形容出庄景玉此时此刻的禸 心感受来。对於现在的他来讲,心脏早已经不止是,只有一股暖流注入那麽简单;而是它本身,已然变成了一块,正在熊熊燃烧的硫磺。

而就在那些烟气迷雾的深处,却还隐隐潜藏著他,最不愿意为人所知的,绝地风光。

他甚至连手指脚趾以及头发丝都被滚烫烧痛得颤抖起来。即便坐著脚尖也忍不住往里禸 八字得厉害,手心黏糊糊得好像下了一场大雪那般,积冻融化,湿漉漉的掌面一马平川,捧不起留不住,那一只冰凉欲滑的瓷碗。

“为、为……什麽?”眼看著瓷碗就快要从手掌心滚落出去的那一瞬间,庄景玉却好像突然回过神来了那般,立马倒勾起指尖牢牢扣住了碗底,用力得,竟然连一向苍白透明的指甲壳,都被一点一点,染上了晶莹浅粉的淡淡血se ,“为什麽……会记得?”

想了想,却觉得好像还是有些不对。於是庄景玉抿抿嘴舔舔唇尖,而从那一点缓缓向两边蔓延开去的血红颜se ,比起指甲壳来说,可不知是增添了多少倍的明亮鲜豔。

“不……不。是为什麽,要……要记得?”

为什麽,要记得。

庄景玉如是问黎唯哲。然而他真正想问的问题,其实,还有很多,很多。

比如你为什麽要不断送东西给我?比如你为什麽要特意记得我喜欢吃的东西?比如你为什麽要专程帮我过生日?比如你为什麽要如此关心我的生活?

…………

好多好多的为什麽。这麽多这麽多,全部,都是庄景玉藏在心底,一句句无处排泄,难以启齿,於是终至於声嘶力竭的,凄凉呐喊声。它们已经在那儿折磨了庄景玉很久很久,大概也是百般期待望穿秋水,能够在一个合适恰当的机会喷涌而出,然後将它们这个所谓的,既胆怯又软弱的无能主人,万箭穿骨,撕心裂肺。

没错,身心在被烧过烫过以後,剩下所体会到的全部感觉,便只是苦,便只有疼。

庄景玉紧紧咬碎了一口白牙,暗想,黎唯哲一定是想象不到自己现在究竟有多紧张,多难过,否则就算他对自己,没有自己所臆测的,那种异想天开的可怕感情,然而仅单凭著具有普世价值的人道主义j神,黎唯哲也不应该沈默到现在,都还不开口出声。

他难道都不体谅的吗?他难道都不心疼的吗?他难道……真的都舍得吗?

──同黎唯哲相处得愈久,庄景玉就愈是发现,自己究竟被那个人的自恋自负,给感染得有多深,多重。据言人心中一旦怀揣情感有所期待,那便正如同生了病著了魔一般。而现在的自己,已然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好像就快要死掉了那般。

而黎唯哲竟然还不肯救他;他竟然还不肯开口讲话,给自己,一个回答。

事实上如果这时候,庄景玉可以不要那麽过分沈浸在他那一份自我恐慌,自怨自艾的绝望情绪里,而是细心观察一下的话,那麽他就会发现,眼前他正苦苦埋怨著的,这一个所谓的“坏人”,其实也并非,他所幻想以为的那样──那样的无动於衷,那样的冷酷绝情。

庄景玉没有能看到黎唯哲那一双,和他同样波澜不稳的眼眸,以及那一只,和他同样,微微颤抖的手肘。甚至连黎唯哲牢牢夹起的,那一大筷子冬瓜片,都被他给抖落到桌上去了,可是庄景玉这一只睁眼瞎,竟然还是,没有能发现。

所以说现在,其实谈不上谁比谁更紧张的问题──反正都是半斤八两的两只;而是,谁比谁隐藏得更好的问题──不过关於这一点,很明显,是黎唯哲大获全胜了。

於是庄景玉最後得到的,是黎唯哲一个,比不开口还要更加令人难堪百倍的,过分回答。

“为什麽……呵呵,你问我,为什麽。”

黎唯哲低著头,眼角也微微下垂,仿佛念诗那般,如此轻声吟诵著。神情是一副很不符常态的无奈苦恼。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放下碗筷双手抱x懒懒往後一靠,唇角一勾,不仅声线迷人,嗓音沙哑,甚至就连那一吐一纳的气息热流,也都仿佛若有若无地萦绕缭荡著一股,似笑非笑的暧昧情愫。

“……你觉得呢?”

他这样问庄景玉。

“你觉得,这是为什麽呢?”

他这样问他。

把球反踢回给对方──这的确,是最高明的回答。

庄景玉自然没料到黎唯哲会这样回答他。更准确点儿来说,是他那颗既纯也蠢的猪脑袋,压g儿就想不到,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赖皮的回答方法。

而以庄景玉的x格,他当然也更不可能将那一个,早已在他心里徘徊许久的荒唐答案,直接就这麽大喇喇地,跟黎唯哲摊开摆明了一说。

有些东西,哪怕是在最y暗最深邃的心底,也都是想不得念不得,一动妄思,便会著入魔道,神昏智溃的;因此就更别提,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暴露坦白了。

所以庄景玉在听完黎唯哲的反问以後,首先是愣了愣;表情里或许有那麽几分失望失落的情绪,但最终,到底没有再多废话什麽。他只是略显恍惚地点了点头,然後小心翼翼将瓷碗放回到了桌子上,嘴巴里胡乱“嗯唔吱呀”了那麽几声全当回答,接著便继续深埋下头,闷闷刨起了白米饭来。

算了。他想。刚刚那个傻问题就当自己是一时魔障,恶灵附体,脑袋抽风……啊无论哪一种不管怎麽样……都好!总之,应该又是他多想,多虑,多事了吧,他知道。

或许黎唯哲就只是单纯觉得有趣而已,和以前一样,没什麽区别。尽管庄景玉也隐隐觉著,按照黎唯哲一贯喜新厌旧追逐新鲜的个x来讲,一个已经被玩儿了这麽久的游戏和这麽久的人,黎唯哲居然还没有感到腻歪乏味……这著实是有些奇怪,但是除此之外庄景玉也想不到什麽别的可能x了──别再提那一种可能;那是一种无论怎麽样庄景玉都不敢再去奢望的,最不可能的可能。

哪怕告诉他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庄景玉也都认为,这远比那,还要更加可信得多。

该说这是自卑吗?……其实有时候,人的自卑和自我保护机制,真的很难界定。

现在的庄景玉,就只想要拼命忘记刚才的一切,忘个一尘不留干干净净,然後清清静静地,继续吃饭;吃,黎唯哲亲自下厨为他所做的,生日之宴。

其实想想这样也对。他干嘛要去追g刨地地求问原因呢?结局已经让人如此满意,他又何必再去纠结动机。随便想想也都该知道,这世上能够请得动黎唯哲,心甘情愿为之下厨准备饭菜的人,不知道单用一只手来数,都会不会嫌太多了。

而他庄景玉何德何能,竟然已经是,其中之一。

他真的应该知足了。

庄景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什麽时候起,竟然会变得了这般贪婪,就像他不知道,其实感情最大的魅力,就恰恰在於,它会让人变得如此贪婪:要了还想再要;再要了,就还忍不住想再要更多;而再要了更多,人就会变得愈发厚颜无耻贪得无厌起来,竟甚至希望那个人,能够把他所有所有的,都只给自己一个人了。

现在,庄景玉惊奇,并且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有些无法想象,甚至不能接受,黎唯哲还曾对别的人,像现在对他这样──这样地,好过。哪怕是曾经最有资格,也是最有可能的林烟,但只要想想,也都会让庄景玉感到一阵,锥心莫名的,巨大难过。

这种想法很坏很坏,庄景玉清楚;可是它有多坏,这份依赖就有多深,多浓,对此,庄景玉更是明白。

其实他知道自己的心底早已经浮出了一个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所谓答案,然而他鼓足了勇气用尽了全力,但至今却仍是不敢,去触碰它。

一触碰就什麽都毁了,他琢磨著。不管对方的回应如何,庄景玉都深知自己的结局只有那一个:万劫不复。

而他宁可就像现在这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悬”著。吊在半空中,虽说是不好受,可是也绝对死不了。或许对於软弱的人来说,空中模棱两可的风景,远比脚底踏实坚硬的降落,要更加令人感到安全,安心得多。因为没有答案,就说明永远有希望和可能;而害怕确定,便期待永远有退路和选择──暧昧的利弊得失,都尽在这一份心得体会之中。

不过……

一只有力的大手忽然狠狠掰开了,庄景玉拿来遮脸用的碗筷。

力气之大,速度之快──看来这一次,黎唯哲不打算再让庄景玉,逃避得逞。

“……你在刨什麽?空气吗?”说著将那只碗重重往桌上倒翻一扣,瓷器同木桌相接,发出一句虽然清脆,但却无比难听的呻吟声。

很明显碗里已经空空如也,别说米饭,就是连粒米渣,都已经舔不出来了。

而庄景玉被迫失去了保护屏障,瞬间惊吓过度,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一时忘了到底该做何种反应才好;甚至他的两只手都还依旧保持著掌心向上,捧碗拿筷的傻气动作。

他感觉那一截将他悬在半空,给他带来无限安全感的坚固绳子,马上,就快要断了──就快要被黎唯哲,割断了。

“庄景玉。”

他叫他。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头一次,庄景玉发觉,大概悬在半空里的滋味,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好。

叫完名字以後,黎唯哲很难得地,没有像过去常干的那样,直接朝著庄景玉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教呵,而是反倒诡异地,沈默了下去。好半晌就这麽过去,安静的时刻分秒在空气中缓慢流淌,无声的滴答声,足以令庄景玉心神归一,正视现状。

可是哪怕如此,他也读不懂此时此刻,黎唯哲深深凝望向他的,那一双深邃如夜的,黑se 眼眶。

不知何时黎唯哲已经站了起来,走上前几步,离得和自己又近了些。平时两人站著的时候就已然有所差距的身高,如今更是被拉大得厉害。而这则让黎唯哲显得愈发高高在上,居高临下了。

黎唯哲本身所以具有的强大气魄,加上由这差距所带来的巨大威严,以及那一张即将吐露答案的迷人双唇……一切的一切,都不禁令庄景玉,感到全身震颤,心跳狂抖。

他低著头垂著眼曲著手蜷著脚……几乎就快要把自己团缩成一个小圆球了。害怕与紧张,期待和渴望──说不清是哪一种,更多更深地,埋葬了他此刻的呼吸与灵魂。

然後他感觉到黎唯哲在自己的面前,缓缓地,蹲了下来。刚才那双chu暴掰开碗筷的大手,忽地再变柔和,掌心温暖而宽厚,轻轻覆盖在了,自己冰凉汗湿的额头。

“……嘿,庄景玉。”

声音甚至比上一次还要更加柔和。

庄景玉恍惚觉得黎唯哲已经不用再说什麽别的话,他就会先溺死在这一片醉海里了。

“你觉得我对你太好了,是不是?你好奇为什麽,是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庄景玉的错觉,他总觉得黎唯哲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无论声线还是手掌,也都有著不输给自己的,轻微颤抖。

难道他也在紧张吗?难道他也在害怕吗?可是……可是他可是黎唯哲啊!是那个霸气天成魄力十足,遇佛杀佛遇神弑神,天不怕地不怕的黎唯哲啊!他会害怕什麽呢?他会紧张什麽呢?莫非这世界上还有什麽东西,是能够他感到紧张和害怕的吗?……混沌中,庄景玉恍恍惚惚地,这样胡思乱想著。

黎唯哲放下手,将嘴唇轻轻贴上了庄景玉的耳g。而当滚烫触上冰凉,两人都同时有种,电流穿过全身的慌乱。

“告诉我,庄景玉,”他闭闭眼睛,顿了顿深吸进一口气,“你是不是真的很想,知道我的回答?”

黎唯哲独有的气息落在耳畔,每一缕每一丝,都仿佛是一颗深埋进湿土里的种子,被温暖的清风微微一拂,便烁烁开出了,柔软香美的娇嫩花朵。

窗外早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但整间屋子却骤然相反地,变成了暖气袭人,春光灼灼。烛se 明灭,灯火摇晃,甚至忽地一下,九点整到,早被黎唯哲按时设定好的音响机里,也悠悠飘出了轻灵若梦,高华典雅的舒缓乐调声。

一切都是那麽美。无论视觉,嗅觉,触觉,还是……听觉。整个儿就仿佛一座神话里的庙宇,童话中的城堡。如果它真的是“家”,那也未免有些温馨浪漫得,太过不像话。

在这种情况之下,不管庄景玉是不是真的很想要知道黎唯哲的回答,但他都没有办法抵抗,由这一份温情,所带来的诱惑。

於是最後,庄景玉半是恍惚半是清醒地,小小往下点了点头。

黎唯哲一见此状就忍不住咧嘴笑了,眉目间满布著一片温柔宠溺,仿佛在对待尘世间,最贵重的珍宝。他轻轻拨弄过庄景玉的碎软发丝,接著便开始了两人之间最初始,也是最简单的肌肤相亲。黎唯哲探出舌尖微微舔了舔庄景玉晶莹冰凉的小耳垂,不顾对方身体突然的僵硬挣扎,轻声低语道:“你想知道我的回答是什麽……可是庄景玉,你该知道。”

他的声音暗沈沙哑,成年男人都懂,那是一种过度忍耐的艰辛。

“你该,知道的。”

他说著便将自己温暖的额头,代替手心,慢慢,慢慢地,贴上了对方,湿凉的发迹。

他们从未离彼此如此之近过。虽然明明只触碰了额头的部分,但却仿佛全身都融化在了一起;两颗同样流浪漂泊的灵魂,终成为一条互相交错纠连,难以隔离分开的g。

尽管来自的世界不同,尽管所过的生活不同, 尽管一直以来所适应的社交人群,也都不尽相同──然而那却并不影响,他们都同样的孤独,与寂寞。

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後,庄景玉都还自卑地以为自己配不上黎唯哲, 因为黎唯哲不仅是他的伴侣和爱人,而且还是他的贵人与恩人──是黎唯哲将他拉出了黑暗的深渊,同他并肩,站在光明的顶点。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子的。单方面的施舍和给予在任何感情之间都不可能长久地存在;尤其是在,黎唯哲和庄景玉之间。

因为他们,是彼此的救赎。

事实上很多时候他们自己也都有感觉,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毫无意识也毫无自觉地,他们就仿佛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不再像是,一贯的自己。很奇怪对吗?没错是很奇怪。但是那并不意味著,他们就虚情假意,装神弄鬼,远离真实。

都说在不同的人面前你也是不同的自己。那麽黎唯哲和庄景玉就是在彼此的面前,成全了最完美,也最真实的那个自己。

人需要相对的圆满,所以才带著一颗心来到人世,去寻找他生命中,天意注定的另一半。

而现在,黎唯哲紧紧拥抱庄景玉,好像无论怎麽用力都还闻不够那般,狠狠嗅吸著从他全身上下,由禸 而外,悠悠散发出来的迷人香气,心中暗想,他竟然如此幸运,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已经找到了这个命中注定。

“嘿……庄景玉,”黎唯哲点到为止地吻了吻已然陷入空茫状态的庄景玉的眉间,随即揉揉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缓缓吸进口气,接著一句一句,轻声道来。

“其实我最讨厌总喜欢当鸵鸟逃避现实的人。但是对於你,一次又一次,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就这麽全部容忍了过来。”

“我是很喜欢画画和设计没错,但是我从来没有为任何特定的人,量身设计和订做过衣服。连几个月前我的小姨苦苦央求我,我都因为没心情,而没有答应。”

“我从来都不会浪费时间去看任何场合的歌舞晚会,你知道从高中起我就最讨厌这些形式化的玩意儿,所以那一次,依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会坐在了那个破小礼堂里,跟下面那些起哄喧哗的猪头白痴一样,像个傻子似地,仰头看著台上。”

“可是当你出场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觉得什麽都值了。我竟然会变得比那些猪头白痴还要激动兴奋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那时候那个礼堂里的一切,那些,原本那麽令人难以忍受的一切,都突然间变得很好很好,再好不过……再好,也没有。

“当然我不得不说,从客观来讲,你们那个节目,真的是所有节目里最无聊的一个。”

“还有你应该能想得到的。除了亲人我从来不给任何人过生日,更别提是主动过生日。……不用问林烟,他当然不可能。他甚至没有资格出现在今晚,我们俩之间的交谈对话里。”

“所以我当然也从来没为了谁,主动去拿过蛋糕。”

“哦对了,我当然更不可能轻易就为了谁下厨……事实上我本来也不喜欢烹饪的,那都是小时候实在太无聊了,随便翻了本儿食谱,学来玩儿玩儿而已的。”

黎唯哲说了这麽多,停在这里,终於又再长长舒了一口气。

然後庄景玉听见他用一种,自己从未听闻的宠溺语气,温柔口吻,极尽甜蜜地,轰炸了自己已然嗡嗡作响,阵阵发聋的耳朵。

“那麽,在我刚才所讲的全部事情里,每一件那个唯一的例外,都是你,庄景玉。”

“我可以继续忍耐你鸵鸟著,想当多久都没关系,如果你愿意,只要你开心。”

“……因为我会等你,直到你愿意,开口承认的那一天。”

再次停顿。

黎唯哲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说出来,竟会让庄景玉感觉到,好像全身的知觉触感,都慢慢,慢慢地,从他的身体大脑里,退化消失了那般。什麽都再听不到,什麽都再看不到,什麽都再闻不到,也什麽都,再感觉不到。身处的世界骤然挂满一片白雪茫茫,连眼睫毛上,都难过地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冷霜。

整个世界已经不清晰了;可是此时此刻的庄景玉,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心明如镜:他即将要面对的东西,从未如此真实,甚至是真实到,触手可及。

风忙急雪中他只能模糊地捕捉到,黎唯哲x感好看的喉结,似乎是在他那干燥火热的喉管腔壁之禸 ,艰难往下,微弱并且颤抖著,涩涩滚过了一道。而他还未曾回过神来,下一秒,一个温暖湿润的柔软东西,便轻轻,覆上了自己颤抖而冰冷的双唇。

“……二十一岁生日快乐,庄景玉。”

不清晰的世界至此,终於在他盈满霜雪的眼睛里,轰然倒塌。

却不知是因为黎唯哲的吻,还是因为黎唯哲的话。

然後黎唯哲慢慢站起身放开了庄景玉,走去将蛋糕拿了过来。随意扫开附近几盘空空如也的碗碟,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

很奇怪这一次的蛋糕居然是一种j致小巧的唯美风格。这对於黎唯哲平日那好大喜功,爱大爱奢华的坏毛病来说,实在是非常难得。不过庄景玉也的确不喜欢吃蛋糕这一类的西式甜食,大概黎唯哲连这一点,也都考虑和照顾到了吧。

他的细心和耐心,为数不多的善意,屈指可数的感情,全部全部,都只给这一个人。

轻轻揭开盖子,n白混杂浅紫的心形蛋糕,一点一点,在烛光灯影里,缓缓展出了她那直令人屏住呼吸的,惊豔美貌。

正中间有两行淡咖se 的勾边花体字:

【祝庄景玉(提行)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二十一岁。

常人大概很难想象,在人类说长不长,可说短却也不短的,一生数十年岁月时光里,这个仍然算得上是年轻稚嫩的小小年纪,却深深,深深地,刺痛了庄景玉冰凉欲湿的眼眶。

黎唯哲不知何时绕到了庄景玉的身後,缓缓弯腰俯身,连带著坚硬冰凉的椅背,张开双手,温柔地拥抱住了,这一具柔软瘦弱的身体。

还有他x腔里,那一颗纯净坚强的心。

“是我……耽误了你。”

黎唯哲这样说著。

接著他缓缓抬起双手,掌心翻转向禸 ,轻轻落在了庄景玉,终於雪化成河的眼睑上。

黑se 顿时覆盖了白se 。温暖霎时融化了冰凉。

黑暗中庄景玉感到自己,除了视觉以外的其他所有知觉,都如同寒冬过後的春艹 一般,它们开始逐渐恢复过来:那样激烈疯狂地破土发芽,那样坚韧高傲地迎风生长。

他想要抓住黎唯哲的心脏。

哪怕这样做需要他奋不顾身,哪怕这样做,会使得他落下累累伤痕,他都想要不顾一切地去抓住,黎唯哲那一颗难辨真假,不知是喜欢还是玩弄的,暧昧心脏。

他感觉到黎唯哲将嘴唇缓缓贴向了自己湿润冰冷的侧脸,他感觉到黎唯哲微启双唇,轻轻含住了自己凉薄零散的发尖,他甚至感觉到黎唯哲的舌齿在那其中百般纠缠,千般不舍,万般流连……

然後他终於听见黎唯哲自己靠近自己耳边说:

“庄景玉,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不愿再……伤害你。”

第三十九章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不愿再伤害你。】

【我不愿再伤害你──如果,时间,能倒流。】

这真是一句最真诚,也最无用的後悔。

然而尽管无用,但它毕竟,还是一句後悔。

庄景玉从未想过像黎唯哲这样高傲霸道的人,有一天,竟然也会有,後悔的时候。

就像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黎唯哲刚刚所说的那一切,和深深隐藏在那一切背後的,某个呼之欲出的回答。

可是庄景玉也知道,如果他不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因为他自己对那回答也隐隐有所企盼和期待的话,那他又干嘛会觉得紧张和恐慌呢?他明明只需要无视就好的;他明明只需要不屑一顾就好的;他甚至可以以此来报复黎唯哲,就好的。

但是偏偏,他听完以後的全部,也是唯一的反应,竟只有如雷狂鼓的心跳,与砰然花开的心动。

或许人生还那麽长,除了楚回以外,这世上总该还有别的一个什麽人,能够让他相信爱情;只是庄景玉从未想过也难以置信,最终让他产生了去爱的渴望与被爱的温暖──这一番感觉的人,竟然会是那个,曾经伤他入骨甚至毁他一生的,恶魔,黎唯哲。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真的,已经一个人寂寞忍耐了太久太久,所以现在不管任何人,哪怕只给予他那麽一丁点,甚至还分不清辨不明究竟是真是假的温情好意,都足以成功收买他的心了呢?就像黎唯哲,是不是也是因为,终於玩腻厌倦了苍白纤细的j致美少年,所以现在,哪怕是对著像自己这样一个土气沈闷的平凡男生,也都会觉得值得一玩──因为好奇,和新鲜。

尽管他这一次的“玩”,看起来,似乎很有几分认真,与真诚的成分,在里边。

庄景玉忽然不敢再往深继续想下去了。他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情,只是将脑袋深深,深深地埋进那一片,干燥而苦涩的黑暗里去;埋进那一片,永远不用去揣度人心,所以也永远不会受到伤害的,安全无比的黄沙里去。

哪怕整张脸都被尖锐冰冷的沙粒划痛到鲜血淋漓,伤痕累累,却也不愿意抬起脑袋,去面对那一份遥遥难以知,惶惶不可测的,忐忑将来。

人一旦绝了期待,那就是无敌的。

庄景玉决定把自己当成一个感情上的死人。他将自己寂寞无g的漂泊灵魂,一寸又一寸,越来越深地探向那一片,足以呛人窒息的安心土壤之中;却将那些,也许能够让他得到幸福快乐的无数可能,越来越远地埋葬在身後那一片,寥廓无垠的寂寞穹苍。

这样就可以了。他想。

这样,就安全了。他轻轻呼吸一口,如此恍惚地想。

因为这样,除了他自己以外便谁都不会知道,也谁都不会看得出来,其实他,是有多麽多麽,想要去相信,黎唯哲。

──世上大概再不会有,比庄景玉现在,还要更加矛盾复杂的纠结心情。

他想要去相信黎唯哲, 因为就算已经打定主意庄景玉也很难想象,要整整一生,都如斯寂寞地深埋在混沌沙土之中;然而他毕竟不能去相信黎唯哲,因为比起得救的感动他却更加害怕,自己的结局会和上次恋爱一样,尽管期待和付出了那麽久那麽多,但是他最终得到的,却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绚烂花火── 一秒锺的辉煌绽放,而後,徒只留下余生一地,冰冷破碎,无边无际,甚至,更加深重的,寂寞灰烬。

在与楚回相处的那段光y里,庄景玉还不太懂得究竟应该如何去爱,他只是本著自己的感情与天x,爱得很真心,也很用力;於是後来等楚回走了,他在经历了迷茫,恐慌,痛苦,绝望……这麽这麽多,锥心刺骨的感受以後,唯一恍然学得的东西便是,人一旦有了依靠,就会期待无休无止地,永远依靠下去。

那种想依靠而不得的感觉,如果你真的有真真切切地体会过一次,那麽就该知道,那何止,只是一点点心酸难过,而已。

所以庄景玉不会再给任何人这个机会。

所以这一次,庄景玉不会再给黎唯哲这个,或许有朝一日,会伤害到他自己的机会。

这个时候黎唯哲站在庄景玉的身後,手指温柔,一g一g,开始往蛋糕上c起蜡烛来。他的动作很小心,眉目神情,甚至近乎於虔诚。蛋糕上偶尔因为外力而不小心流淌化开的浅紫se n油,恰似黎唯哲此刻心底,那一片满满四溢的柔软深情。

点上蜡烛,黎唯哲大手一扬乱乱揉了把庄景玉原本整齐的黑发,薄薄的嘴唇仍旧贴在对方小巧冰凉的耳垂边,一开一合,轻声说道:“……来,许个愿吧。”

庄景玉茫然不知该许什麽。

他没有这样的经验。

垂下眼睛怔怔望著,那二十一g正温暖燃烧著,并且被黎唯哲特意摆成了桃心形状的蜡烛们,庄景玉犹豫了一下,略显局促地开口:“诶?吃、吃这个以前……原来还是要……许、许愿……的吗?”

【吃生日蛋糕以前原来还是要许愿的吗?】

这是一个多土多傻气的白痴问题啊。这是得一个多土多傻气的白痴家夥,才能问得出口的白痴问题啊。

──如果是以前的黎唯哲,以及现在的任何人,都应该会像上面那样想没错。

然而此时此刻这里没有别的任何人,而只有他们;并且黎唯哲也已经不再有同於,以前的那个混蛋恶魔。

他听见庄景玉这麽问,什麽嘲笑讽刺的话都说不出来,而只感觉到一片,满满当当的心疼。

当然黎唯哲很知道,在这个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的冷酷世界里,像庄景玉这样穷困潦倒,一无所知,或许终其一生的奋斗拼搏,到头来也只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寒酸小人物,实在是有太多太多,无论哪里都不缺庄景玉这一个……

但是黎唯哲没有办法忍受,竟然会是他所喜欢的人,曾经陷入并且习惯,这样与生俱来,命中注定的,苦难。

就算庄景玉现在遇到了自己,而自己当然绝不会再允许这样的苦难陪伴著他剩下的人生如影随形;可是在那一段自己未曾出现的岁月光y里,苦难的烙印,以及那一份忍耐苦难的韧x,却已经深深刻进了庄景玉挺直的脊梁,与沈默的骨血里。

其他任何人若是能够做到这样,黎唯哲都可以毫不吝啬地对其表示钦佩赞扬;唯独庄景玉,黎唯哲却希望,他永远,永远,都不要有机会,去学会这份坚强。

有他在,庄景玉什麽,都不需要自己扛。

因为他喜欢他;因为他是他这一生,第一次,唯一一次,并且也是最後一次,真正,并且深深,喜欢上的人。

虽然黎唯哲至今为止也没能想通其原因,但是原因之於爱情,之於他来讲,从来都不重要。黎唯哲是一个从来都只看重结局的人。尤其这一次,他不仅要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而且,他还要享受一个完美的过程。

轻轻拨开一缕从庄景玉额际斜斜低垂下来的发梢,黎唯哲眉目温柔地往两旁一展,微微笑了笑:“是啊……要许愿。”

沈默几秒,他声音渐低,又道:“如果恨我,想要诅咒我,那麽趁这个机会,应该是最灵验,最好的。”

庄景玉一听也忽然笑了。他的耳g微红,嘴巴一抿,竟开始结结巴巴地争辩起来:“你……你怎麽可以把我想得这麽坏……我、我麽可能会做,这、这种事情呢……”

顿了顿,双手不自觉地往下移开,紧紧绞住衣摆,指节因用力而青白泛滥得厉害:“……更、更何况是……这麽……美好的时刻呢?”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的确是在笑著的。然而当薄薄的眼睑一眨,长长密密的睫毛柔软覆盖下来的瞬间,一滴晶莹透亮的水珠以令人惊叹的速度温柔坠落,转眼,蛋糕上一只蜡烛的火光,便就此暗淡熄灭。

生活的苦难并没有折弯他的脊梁,强加的冤屈也并不能使他自暴自弃,自甘堕落;甚至是楚回的欺骗与背叛,虽令他感到万分折磨,痛苦不堪,但毕竟,也没能逼得他走上末路和绝望……

曾经有过那麽那麽多的痛和累,酸与苦,但他,却都没有哭。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呢。

他竟然被黎唯哲,或许只是因了玩弄之心而随手施舍的那一点点浪漫善意,就恍惚落下了,多年不见的陌生泪珠。

是他变软弱了,还是黎唯哲,变得更加强大了。

“……许不出来吗?”

良久,那个变强大的人在庄景玉身後轻轻开口。但听语气,倒仿佛并未有不耐烦。

“呵呵,也对,你这麽好,一定说不出口什麽恶毒的诅咒,也许不出来什麽恶毒的愿望,”黎唯哲说著低低一笑,倾身吻了吻庄景玉渐有暖意升腾的左侧脸庞(或许有意无意,是在吮去那一行触目惊心的冰凉泪痕),温柔建议道,“这样吧,让我来给你讲几个例子,当做参考,好不好?”

庄景玉因为刚才落了泪,所以现在很有几分不好意思。更因为黎唯哲的吻而觉得愈发局促难安,便整个儿将脸别向了右侧去,对於黎唯哲的建议,不同意也不否认,只

继续坚定地奉行沈默是金。

黎唯哲见状笑了,想了想,开始一句一句慢吞吞地讲出,他的“诅咒愿望”来:

“嗯,首先,第一个,希望黎唯哲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一生一世,受尽折磨。”

庄景玉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再来,第二个,希望黎唯哲永远逃不出庄景玉的手掌心,永远都必须陪伴在庄景玉的身边,保护他,关心他,珍惜他,疼爱他……永远,都必须要听他的话。”

庄景玉的身体霎时僵住,无法动弹。

“最後,第三个──”

黎唯哲似乎很懂心理学,正讲到关键高潮的第三点时,他却偏偏,就停住了。

整间屋子此时,只剩下彼此交缠渗透的心跳呼吸,以及从音响里,某一阵舒缓典雅,清幽空灵,宛若流水那般徐徐淌过的,柔美钢琴声。

然後黎唯哲轻轻捧过庄景玉的脸。这一次,他不再宠溺地任由庄景玉逃避躲闪,也不再体贴地蒙盖住对方那一双,软弱胆怯,不敢,亦不愿,正视真相的懵懂双眼。

於是他们终於对视了。尽管一个主动一个被迫,然而毕竟,是直直,深深地,凝望注视向了,彼此的眼眸。

庄景玉的眼睛没什麽变化,依旧如往昔那般柔软清澈。虽然此刻其中稍显出了几许惶恐忐忑,看不出究竟是排斥还是期待,但是黎唯哲更愿意相信,那是後者。

庄景玉微微抬著头,以一个斜上仰望的角度,怔怔看向黎唯哲。记忆中,这是他们相对凝望时,常有常用的一个姿势;然而略有不同的是,这一次,迎面落进庄景玉瞳孔里的目光,却是和以往,大不一样。

没有了不屑一顾,没有了霸道威胁,没有了嘲讽轻蔑,也没有了玩弄戏谑……取而代之的,只是一派温柔肆意的深情。

而就是这样一双深邃沈静的眼睛,大得仿佛包罗了天地万象穹空寰宇,却又仿佛只小得,其实只容纳了一个渺小卑微的庄景玉,仅此而已。

看见黎唯哲眼底的漩涡越来越深,那种似乎又要被吸进去的感觉,越来越沈。

伴著愈入佳境的音乐声,黎唯哲忽然闭上眼睛凑上前,一口含住了庄景玉冰凉湿润,微微颤抖的眼皮。唇舌轻动吮吸良久,直到将那方眼皮之下,不知已酝酿了几时几许的泪意水汽,全部都吞进了自己躁动不安的身体里,这才终於,起身放开了庄景玉。

然後他的眉心缓缓往两旁舒展伸开,唇角一扬眼睛一弯,轻声说道:

“第三,希望黎唯哲,日後患上绝症──”

庄景玉一听霎时脸se 大变,立马惊得想要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却是被黎唯哲温柔地按住了肩膀。

“……病症是,如果没有庄景玉,就……活不下去。”

“……”

庄景玉的世界瞬间回到大雪茫茫。触目所及天地远近,结满一片,欲坠的冰霜。

黎唯哲见状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却什麽话都没再多说,直接又是一口,就那麽温柔似吻地含了上去。

温暖湿润的口腔,直击,花香满园的心房。

黑暗中,庄景玉听见自己的声音恍惚响起,幽幽如风,害怕地问著黎唯哲:

“你这是,在做……补偿吗?”

黎唯哲听後笑了,松开口,回答得爽快干脆:

“是啊,是补偿。”

庄景玉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狠狠停跳了一拍。

“……可是我伤害过很多人,却只,补偿了你一个。”

庄景玉茫然不知该接什麽。

黎唯哲顿了片刻,忽然微微抬高了点身子,将下巴轻轻抵在了,庄景玉毛茸茸的头顶上。

“……所以你该知道这不是补偿,这不止,只是补偿。你该知道……你该知道的。可是现在,至少现在,你不愿意听我,说出真正的理由。”

他这样开口讲。

“不过我也没有忘记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如果你愿意,只要你开心,那麽你想要当多久的鸵鸟,都没关系。”

黎唯哲略起胡渣的下巴,在庄景玉头顶那一片温暖绵密的黑se 丛林里,如同顽皮的孩子似地,小小地蹭了蹭。彼此都顿时产生了一种,仿佛融化在了对方身体里一般的,美妙酥麻。

“因为我可以等你,等你亲口跟我坦白的那一天。等你,主动让我知道的那一天。”

“……”

庄景玉深深望向黎唯哲的眼睛,无能为力地看著那里边的自己,愈变愈渺小,愈退愈遥远:原来风雪,终於彻底模糊了他的世界。

不等黎唯哲第三次张口含住他的眼皮,庄景玉半仰起头,一脸的失神恍惚,茫然无措,两片苍白干涩的嘴皮,仿佛只是在无意识地抽动闭合:

“太奇怪……太奇怪了……你毁了我,可是现在,又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好呢……”

终其一生,黎唯哲也没再听到过,比这更令他心如刀割的质问。

其实他们未曾发现,他们两个人,都很可怜地陷入了,同一个走不出去的怪圈。

黎唯哲後悔自己伤害了庄景玉,可当初他若是不曾将庄景玉丢进监狱,给他机会遇见楚回,又提前出狱的话,那後来他们的再次相逢,又都从何说起?那後来黎唯哲因好奇而对庄景玉产生兴趣,又因产生兴趣而对庄景玉迷恋陷情──这一切的一切,又都从何说起?

而对於庄景玉来说,这份矛盾,则更是令他痛苦不堪,欲罢不能。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他当然不愿意再被黎唯哲给无辜冤枉,再被黎唯哲,给好像丢垃圾那样地,随手就丢进了监狱里去;可是他却又很贪心地,不愿意就此失去那一份,能够遇见楚回的人生。

这仿佛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注定。当黎唯哲伤害他的时候,楚回成为了他的救赎;而当楚回离开他以後,黎唯哲,却又成为了他的救赎。

没有黎唯哲他就不用入狱,可是如果没有入狱他就永远别想和楚回有交集。对於庄景玉来说,这个如同千年玄铁一般难以否认拒绝的冷酷事实,总是以一种绝对强势的侵略姿态,寸步不离地盘踞在自己思想的苍穹里,对著自己艰辛守护的金汤城池摩拳擦掌,虎视眈眈。它有一双尖刻凌厉的锐眼,锋芒穿破云层直s而下,让人看得心惊胆战,遍体生寒。

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著自己:原来,无论好的,坏的,其实,都是黎唯哲,给他的。

其实,都是黎唯哲,给他的。

这难道,不是一个怪圈麽。

无论庄景玉逃到哪里,哪里,都有黎唯哲的影子。

将他推下地狱的那一只手,与黑暗中唯一向他伸出的那一只手,竟然,来自同一个恶魔。

而他是应该任由自己掉落身後的万丈悬崖,还是应该选择,相信他。

事到如今庄景玉对居然还在纠结这种问题的自己彻底感到绝望了。无知会带给人多大的恐惧,就还能带给人多大的勾引。

而最难堪的是,他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心如止水波澜不起,对情爱世事一无所知,对同x爱恋也惊恐排斥,有若白纸一张的,乡下土孩子了。不管黎唯哲究竟有没有变得更加强大,他都已然变脆弱得,足以因为黎唯哲轻描淡写的随意一划,就被轻而易举地渲染上,缤纷斑斓的,se 彩欲望。

黎唯哲撩动了他的心弦。庄景玉万分绝望地,如是而想。

不过他不曾料到自己他和黎唯哲居然这麽有默契──对方的下一个话题,便是音乐。

“现在放的这一首曲子,是我最喜欢的,”大概因为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缘故,所以显得尤为深沈,厚重,并且,真诚,“……不热情,不激烈,没有很明显的高潮,没有很爆发的节点,甚至也没有很震人心弦的节奏……完全不像是我这种人会喜欢的歌,对不对?……呵呵,你现在一定在心里想,这完全不像是黎唯哲会喜欢的歌,对不对?”

黎唯哲低低笑著,这样说。

庄景玉弄不清楚黎唯哲讲这番话的用意究竟何在,但倒的确是很同意黎唯哲,对於这首曲子,以及他自己所本应该有的,审美标准的评价。

怎麽说呢……现在从音响里静静飘出的这一首舒缓钢琴曲,要说好听那绝对是好听的,只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不应该,也不可能,是符合黎唯哲的审美标准的。在庄景玉看来,黎唯哲的菜就应该如他刚才所讲的那样,是热情激烈,高昂疯狂,乃至声嘶力竭,撕心裂肺……不把人震得心脏都抖出来,吼得喉咙都破裂开,是绝对,誓不罢休的。

然而这首钢琴曲实在是太安静了。相比起来它只能被幽美,空灵,高贵,雅致……类似这样小心翼翼,生怕多用了一点点力气,就会破坏了它臻於极致的美感的词语,来描述,与形容。

似乎连每一个音符都是美的。唯美悠扬的曲调徘徊游荡在房间里,不用威胁更无需强迫,仅凭著她自己浑然天成的动人魅力,便足以让整间屋子心甘情愿地,悠悠醉倒在她那,充满r香的,温暖怀抱之中。一张绵密巨大的暗悄悄在房间的半空织就铺成,可是他们身在其中,却并未察觉到任何压抑束缚的牢笼。

温柔如水,包容流淌,但并不,让人受伤。

庄景玉从未想过,原来黎唯哲喜欢的音乐,竟然,会是这样的。

这时候黎唯哲终於将下巴从庄景玉的头顶缓缓移了下来,再次深深望进庄景玉那一双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睛,忍不住伸手刮了刮他略呈浅粉se 的小小鼻尖,眉梢一扬,笑了:“觉得很奇怪,对吧?”他说得倒很有几分自嘲的味道,“呵呵,其实当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最喜欢的曲子,竟然是这一首的时候,我也吃惊了很久。”

“那时候供我选择的,无论是歌还是曲,都还有很多很多。但是偏偏这一首,我循环播放了整整一个月。”

“最神奇的是我g本对此毫无感觉。到最後,居然还是我的朋友们受不了了,实在听不下去了,才开口跟我讲说,这首曲子你已经听了整整一个月了……就凭你那喜新厌旧的x子,难道还没有听腻吗?”

“当时他们都很震惊。”

“但其实最震惊的人,是我。”

“一来是因为觉得那一个月,好像做梦一般地就过去了。我好像什麽都没干,整整一个月,似乎就只听了那一首曲子似的……而且,不瞒你说,其实,我都还没有听够。”

“二来便是因为,虽然我终於确信了这首曲子,已经成功荣登上我黎唯哲最喜欢的排名宝座……但同时我也很疑惑,为什麽我最喜欢的,竟然会是它呢?”

他顿了顿。连带著庄景玉的心也跟随著一起,暂时停了停。

“……毕竟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对於音乐,我会喜欢的类型,应该是像朋克摇滚,或者重金属那样子的。那种嘶吼的,发泄的,疯狂的,激烈的……”

“呵呵,看你点头了。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对不对,嗯?”

呃……庄景玉一时惊愣脸红。咦?他刚刚点……点头了吗?……其实庄景玉不知道。不过他倒是承认黎唯哲的讲话艺术很高,他的确是听得入了迷,因此无意识中点了点头,也不一定。当然,这只不过是黎唯哲在骗他──这种可能是不是没有,也未可知。

黎唯哲宠溺地捏捏庄景玉的脸,继续说下去:

“嗯,的确如此。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会喜欢的音乐,应该是那样子的。”

“应该是,和林烟一样的。”

庄景玉未曾料到,有生之年,自己竟再会从黎唯哲的口中,听见林烟,这个名字。

他霎时僵住呆愣了片刻,不过很快,就回过了神来。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从心底隐隐划过的一簇,难以捕捉的气闷……究竟,是什麽呢?

当然他此刻没工夫去在意这些。但是庄景玉倒确实不奇怪,林烟最喜欢的音乐,原来,会是这个样子的。

因为在他眼中,林烟天生就是这种音乐的最适合代言人──有著一副最惨烈决绝的伤人美貌,同时也有著一颗,最惊心动魄的,伤己的灵魂。

他以为黎唯哲也是这样。但却不是因为黎唯哲曾经同林烟如胶似漆地交往过所以他才这样觉得,而是因为他本来就以为黎唯哲是这样的人,所以他和林烟才……臭味相投的。

他以为这种人迷恋的只是热闹繁华,喧嚣浮夸,用声嘶力竭的大喊,来掩盖自己禸 心的空白与空洞,用撕心裂肺的吼叫,来装饰自己灵魂的孤独,与伤痛。

但原来黎唯哲,竟然不是这个样子的。

“看你已经在思考了……呵呵。那麽,嘿,想听我,直接告诉你原因吗?

黎唯哲非常温柔地开口,却偏偏只甩出了这麽一个勾引蛊惑的问题,就再次坏心眼地停了下来。而庄景玉也终於按捺不住地微微转了转眼波,露出了些许,羞涩的好奇心来。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庄景玉看著看著眼前人的这一张脸,竟忽而觉得,仿佛电影镜头缓缓拉伸变换那般,将黎唯哲眼角眉梢的笑容,扭曲成了一抹,淡淡的的荒凉伤感。

“或许这就是我永远也无法喜欢上林烟,也永远无法和他走到一起的原因。……就算中途有无数次忽然觉得可以,但事实最终证明,那到底,还是不行。”

庄景玉几乎是在大脑一片嗡鸣的情况下恍惚问了句:

“可是……那是,为什麽呢?”

黎唯哲低低一笑,凑上去轻轻吻他的眼睛。

“因为我其实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你相信麽?”

“因为我没有办法接受和容忍……或者说其实是没有办法消化和习惯,林烟那一颗,疯狂的灵魂。”

“你们都觉得他看起来很安静,很美,对吗?呵呵,其实如果你们有和他真正深入地接触过,交往过,那麽你们就会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天真,有多,大错特错。”

“他的疯狂是藏在骨子里,融进血y里的。激烈,决绝,极端,y鸷,敏感,神经……一切一切,只要你所有能够想到同变态j神病有关的形容词,往他身上安去,都绝对不过分。”

“甚至我觉得,可能那都还远远不够。”

“当然我不怕他。可是就算是我黎唯哲也不得不承认,林烟是我这一生迄今为止所遇见过的,无论男女,最可怕的人。”

停顿两秒。黎唯哲难得一次做了个,意味著犹豫不决很难开口的,微微抿唇的小动作。

“……庄景玉,我现在想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愿意隐瞒你──其实当初我那麽坚决,甚至是坚决到近乎不近人情,好像躲艾滋病毒一样地急急忙甩掉林烟,是因为……”

庄景玉不知怎麽就忽然接了一句,连他自己都未曾反应过来的,石破天惊之语:

“你真的喜欢上他了,对麽?”

黎唯哲闻言摇了摇头,两人相视片刻,觉得对方眼睛里的彼此,似乎都开始,逐渐变得暧昧浑浊。

然後黎唯哲往前倾过身,伸出手,轻轻拥住了庄景玉,那一g尽管努力忍耐,但仍旧微微颤抖的,挺直背脊。

“不,不,没有。”

他一边这样否认著,一边将脸轻轻贴在庄景玉那凸起的坚硬上面,深深呼吸,并且

用心感受,这个人生命里所有经历过的崎岖苦难,以及在他表面暗淡的的沈默平凡之下,那一份实则光芒万丈的,浪潮汹涌的,生命激情。

“……是差一点。”

他说。

“只是差一点,我就要喜欢上林烟。”

随即低低一笑,声音有若一句,劫後余生的叹息。

“幸好……是差一点呢。”

或许是因为这样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令庄景玉恍惚醉倒了。他不知怎麽脸皮居然就变得那麽那麽厚,尽管神se 迷茫但却脱口而出,无比清醒地问了句:

“你害怕……会错过我吗?”

黎唯哲的回应是用力抱紧他:

“我害怕会错过你的一切。”

声音从坚硬的脊梁,一路穿过柔软的x腔,而或许正是因为此才显示出了, 原本该是水火不容的温柔与刚强。

“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做《one man’s dream》。就像我曾经不懂为什麽这首歌会撩动我的心弦一样,我也同样不明白,庄景玉,像你这种笨男人,究竟是哪里,撩动了我的心房。”

见庄景玉不知是因为受到惊吓还是倍觉感动而无言良久,於是两人也有个机会,趁此空当,细细品味了一下这首曲子。

忽然黎唯哲仿佛想到什麽,眉梢轻扬,微微笑了:

“一个男人的梦想。”

庄景玉正想争辩这麽简单的英语他还是听得懂的……好歹他上周才考了四级……

黎唯哲却在下一秒重重甩出了一枚,令人迷醉致死沈溺欲死的,温柔炸弹来:

“……你现在坐在这里,就是我的梦想。”

【你就是我的梦想】

庄景玉很想知道这世上是否还能够找出,比这更具有杀伤力的话来。

不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正是因了这一句话,所以後来黎唯哲喂他吃蛋糕,亲吻他不甚遗落嘴角的蛋糕,甚至半强迫半引诱地拉他起来跳什麽华尔兹,当然他是跳女角……这些事情,似乎就都显得,不再那麽令人羞涩,局促难安了。

零点的时候黎唯哲又一次吻上了他的嘴唇。当然只是浅尝辄止。

然後轻轻落在他耳边一句:

“生日快乐。”

那一刻庄景玉没有再哭,可是也没有能够笑出。

他不知道自己这份,对於黎唯哲的为所欲为的容忍,究竟,算是怎麽一回事。

这种感觉好像是在谈恋爱,却又好像不是。

然而尽管如此,但当黎唯哲温暖湿润的嘴唇慢慢覆盖下来的时候,庄景玉犹豫良久,最终,却仍是轻轻伸出双手,环住了对方,大得似乎可以罩住两个他的,宽厚肩膀。

然後他能感觉到,哪怕是黎唯哲,身体也居然有了刹那的,短暂微妙的一僵。

其实那个拥抱没有任何理由──反正他不知道;也不含任何欲望──反正他没感觉到;而仅仅只是,想要抱住黎唯哲──仅此罢了。

无论怎样,这是庄景玉过得最复杂,却也最单纯的,一个生日晚上。

第四十章 (上)

那天晚上後来,黎唯哲居然还非常文艺地放了部片子,同庄景玉两人极其有都市小情侣感觉地,懒懒窝缩在沙发里,边吃零食,边一起看。

值得一提的是不仅这种生活状态简直文艺到了极致,而且就连放的那部片子也是相当的文艺:王家卫的《花样年华》。

庄景玉以前当然是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但是也不至於把自己闭关锁国到,连听都没听过的无知地步。於是这天晚上第一次看,感觉……有些奇怪。

庄景玉是极为正宗典型的理工科生。从小到大,脑子里充斥著的全是图形和线条,公式与符号,崇尚逻辑x和理x,缺乏想象力与感x。全身上下无论左脑右脑还是大脑小脑,都瞧不出一丁半点儿,可以被称得上是“文艺细胞”的东西。於是对於像电影这样,尽管在现代社会已然被商业化得相当厉害,但毕竟从本质上来说是属於文艺作品,骨子里仍旧或多或少保留了几分文艺气息的东西,虽然谈不上反感排斥,但要说热爱迷恋,那还是差得尚远。

尤其王家卫的大多数片子,还都是那麽一些文艺气息简直浓郁到呛人,大有一种,如果不把人溺死在他的酷酷文艺范儿里,他就誓不罢休的味道意思。对此,庄景玉同样也谈不上有多喜欢或是讨厌──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事实上他之所以能够在将近两个小时的漫长时间里(尤其还是在睡意来袭的午夜时分),努力睁大眼睛不让自己睡著,无比耐心地蜷缩在沙发里,同黎唯哲一道认认真真,甚至近乎目不转睛地把这部片子看下去,除了因为庄景玉想要表达对黎唯哲替自己过生日的感激感动以外,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因为,他本来天生就是那麽一个禸 敛沈默,比较耐得住孤单,扛得住寂寞的安静x子罢了。否则换想一下像魏嘉那样活泼热闹的小男生,或者像唐汉那样急躁冲动的纯爷们儿吧,他们……你能想象他们居然安安静静地坐在电影院里将近两个小时,放弃逛街和k歌,放弃电脑和桌游,放弃联谊和篮球……而去看这抽象唯美朦胧晦涩,并且某种程度上也有些单调枯燥──因为连半点儿激情戏都没有的,《花样年华》吗!?

……得了吧,他们自己的花样年华,应该都包含在前面所列的那一大串活动里吧。

不过周云飞或许是个例外,庄景玉想。他甚至以为周云飞应该能够忍受,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从头到尾看完任何一部电影。无论那是商业大片还是文艺小片,无论那是热闹激烈还是沈闷安静,甚至无论那是好片,还是烂片。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能够坚持看完那纯粹是因为自然天x使然,而周云飞更多地,则却是因为社会属x之缘故。比如礼貌,教育,态度,习惯,修养──等等。

毕竟和室友们相处了那麽久,庄景玉对於他们三人的脾气x格,或多或少,也总算是有了一些初步的认识了解。尽管三人都是城市中产阶级以上的小富人家庭养育出来的独生子,但仔细说来在各方各面上,都还是有诸多不同。简而言之,魏嘉是典型的,被父亲母亲以及各路亲戚们,给宠坏溺爱大的可爱孩子,以後进入社会,大概不太适合去从事什麽正式严肃的工作,高级写字楼或者政府办公厅什麽的,绝对不适合他。庄景玉觉得,像魏嘉这种彼得潘一样的男孩子,比较适合去一个由一堆年轻人自主搞出来,也许还只是刚刚起步,但同事之间相处起来却非常愉快,没有等级森严的上下制度,没有虚与委蛇的讨好巴结,更没有勾心斗角的尔虞我诈,公司里全是一群志同道合充满激情的同龄人,理想和现实水r交融,兴趣与事业完美结合──这,才最符合魏嘉的人生道路;而唐汉,虽然未曾亲眼见识,但是从他本人如今的生活态度,行为方式来看,庄景玉大致猜也能猜得出来,唐汉一定是在一个宽松民主,自由博爱的家庭氛围里成长起来的,而且从小到大必然是孩子王,老大哥,一堆朋友里面的头头那种类型。爽快,利落,干脆,耿直,讲义气,轻得失,有担当──像他这样的男生以後进入社会,庄景玉觉得,正式严肃同样不应该是他的菜,最适合的道路应该是自己创业,不屈从去於任何人的命令,而只听从他自己的心:自己当自己的老板,自己,对自己负责;最後,至於周云飞,则是由典型的社会j英家庭所培养出来的,社会j英型人物。脑子好,气质佳,修养足,教育程度高,为人处世玲珑有序,方圆有则,能很快和人打成一片却又能做到不违背自己的原则,触犯自己的底线,堪称现代社会人里典范中的典范,完美中的完美。甚至现在很多时候,庄景玉看著周云飞的模样,都完全能够想象得出以下情景:多年以後,周云飞穿著价格不菲的正装出入高级写字楼,酒店,宴会……各种,唯有社会j英人士才有资格出入的地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高中y差阳错读了北一,那麽其实周云飞才是他们寝室四人当中,在未来的日子里,最有可能同黎唯哲认识相交,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人。毕竟他们三人要麽没有进入j英阶层的实力(比如魏嘉),要麽没有进入j英阶层的意愿(比如唐汉),或者要麽两者皆没有(比如庄景玉自己),而周云飞则和黎唯哲的气场太相合了,全身上下释放出来的尽是一股浓郁逼人的社会名流味儿:家世良好,家境宽裕,模样英俊,举止优雅,气质绝佳,风度翩翩,走到哪里都是人群(女x,尤其未婚女x)瞩目花痴的焦点。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们尽管家里条件都不错,但却都绝对不依靠家庭──至少,是不完全依靠家庭;而是自给自足,颇有所成。不过如果硬要说两人之间有所区分的地方,那麽就很有种现实残酷的意味了。毕竟,谁都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人“好”的程度,是不同的。j英名流的圈子,周云飞是完全凭借自身的才能和努力挤进去的,是後天的,本来那儿没有一个位子,是标明了周云飞这个名字的;然而黎唯哲,却是从他还未出生的时候起,那个圈子里就已然摆好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上面清清楚楚地贴好了黎唯哲,这三个字。

所以庄景玉想,这应该也就是为什麽,黎唯哲会如此任x的原因。

是的,任x,你没有看错,而他,也没有用错词语。

以前总说黎唯哲霸道,暴躁,飞扬跋扈,放肆轻狂,爱发号施令,容不得他人的拒绝和反对意见,但偶尔也觉得这样的他显得异常真实,干净,纯真,可爱,甚至孩子气……如此种种,如今想来,其实都可以用任x一词,一言以蔽之。

他就是什麽都得到得太容易了,一切,也都获得得太轻而易举了。想想看,在他从小到大的人生轨迹里,既不缺像魏嘉那样众星捧月般的宠爱关怀,也绝对和唐汉一样,一直都是同龄人当中的老大boss,而更加令人感到无比郁闷以及羡慕嫉妒恨的是,他甚至还和周云飞一样,拥有一颗智商超高,情商无敌的,金脑袋。

简直就像是拥有了一切。如同少年漫画里,外挂狂开神灵附体的,小强男主角一般。

因此庄景玉也渐渐有些理解黎唯哲了。甚至,他还开始佩服起黎唯哲来,觉得黎唯哲没有在这种优越至极的主客观条件之下,成长为一个不学无术,满脑肥肠的纨!子弟,实在是已经很难得,很了不起了。

於是话题转回到最初的看电影上来。庄景玉很清楚,如果周云飞不喜欢看电影,但是为了顾及主人的面子和心情,以及显示自己的礼貌与修养,就算再不喜欢,他也会用自己超强的忍耐力克制力,逼迫自己看完下去的。毕竟,看电影不算什麽特别严重的事情,不违背原则更不触及底线,反正看一场电影又不掉块r,甚至连浪费时间也都谈不上:因为周云飞知道,良好的人脉关系,已经在这段看似被浪费掉的宝贵时间里,不知不觉地建立起来了。当然了,如果这还是一部好电影,那麽就全当是赚到了。

然而黎唯哲不。黎唯哲绝对不。庄景玉g本无法想象,如果有一个东西是黎唯哲所不喜欢的,那麽他居然会为了同别人建立什麽所谓的良好关系──这种委曲求全的现实理由,而去勉强逼迫自己。或许周云飞需要这麽做,但是黎唯哲不需要(事实上更可能的,应该是别人为了他而这麽做),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不愿意这麽做。

黎唯哲就是黎唯哲。在庄景玉的认知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困得住他,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击得垮他,同样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令他停住如风的脚步,为己留下。他的才能远远超过了这世上的绝大多数成年人,然而他本人却又偏偏生活得,如同一个顽劣任x的孩子那般,随心所欲,放荡不羁,一切全凭己心,天地任由我行。

他确乎已经超出了令人愤恨嫉妒的层次,而只能让人感到由衷的豔羡倾慕。他拥有一种最遵循本心天x的自然活法,可却又偏偏与生俱来地霸占了,社会群体金字塔尖的,最顶层位置。

所以能让黎唯哲安静枯坐在沙发上将近整整两个小时,一动不动,甚至几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著屏幕看电影的唯一理由,除了黎唯哲是真心喜欢这部电影以外(尽管庄景玉觉得这比魏嘉喜欢看名著还要更加不可思议,不可置信),他确实是,想不出别的任何有说服力的理由来了。

最後,当屏幕黑掉,音乐渐退,没等黎唯哲开口问庄景玉关於这部电影的感想如何,倒是庄景玉率先仰起脸来,结结巴巴地问黎唯哲:“你……你喜欢这部……电影?”

声音里多少有几分惊恐不信的意味。昏昏暖光之下,视线之上,仰望之间,黎唯哲下巴的线条看起来有如天工雕刻,俊美x感,迷人异常。

庄景玉将问题问出口以後,黎唯哲沈默了一阵。那安静的几分锺时光之於他而言,著实犹如等待审判的忐忑那般。

谁料黎唯哲一回过神来,忽然就直接抬起左手食指,重重戳向了庄景玉的脑门。额头黑线重重,表情也无语加无奈得厉害,语气里,深有一种恶狠狠的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那个……我说……”嘴角一抽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明显是在极力忍耐和接近爆发的危险边缘徘徊。最後黎唯哲深深吸进一口气,手指往下一边使劲儿捏住庄景玉的脸一边咬牙切齿地压抑著朝他低吼,“……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艺术细胞和审美自觉啊!?看完以後你不觉得自己应该沈淀一下,品味一下,感受一下的吗?一看完就问这种毫无美感的白痴问题……啊我真是服了你了,我如果不喜欢看我刚还看什啊!?”

庄景玉被吼愣了,瑟瑟往後缩了缩,小声辩解起来:“可、可是你看起来,不、不像是……会喜欢看这种……片子的人啊……”

黎唯哲听完顿住了。他停下话来直直盯著庄景玉,眼神虽偶有波动,但表情却终於从暴躁不爽,渐渐转为成平静淡定。

“呼……算了算了,”放开那一张饱经蹂躏的红肿脸庞,黎唯哲最後,好像终於放弃了教育这个g本孺子不可教也的白痴笨蛋,只在他的鼻尖暧昧弹了个不轻不重的响指,唇间漾开一抹轻淡悠远的浅笑,沈吟问道,“嗯……我看起来不像会喜欢这种片子的人。这种片子,哪种片子?呵呵……沈闷安静的文艺片吗?”

庄景玉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黎唯哲此时此刻的模样给蛊惑迷住了,毫无自觉地,便朝下点了点头。

黎唯哲唇线间的弧度於是弯曲得更大更深了。

“哦是吗?那我看起来应该是个喜欢看什麽电影的人呢?嗯……那种纯粹靠视觉效果和俗套剧情,甚至专门为了博人眼球而设置的,其实情节g本完全不需要的激情床戏──那样子的快餐电影吗?”

非常明显的自嘲讽刺。庄景玉不知道这一次,自己还是不是应该点头称是。

不过没待庄景玉做决定。黎唯哲便很快体贴体谅地,接过了自己刚刚这一番,令人左右为难的问话。

“好吧好吧,不为难你了。我想你大概是觉得,像我黎唯哲这样子的人,其实g本就不应该有喜欢看电影──这样文艺安静的兴趣爱好的,对吧?”

“……”

简直说到庄景玉心坎里去了。这下, 庄景玉想不点头,都不行了。

而黎唯哲见到庄景玉忙不迭慌乱点头的可爱模样,眼波一闪,眸光一转,眉间一动,不禁就这麽,轻轻笑出声来了。低沈悠扬的闷笑声漂泊回荡在安静肆意的昏黄房间里,光线与音符错落交织,仿佛谱写出了一曲如梦如幻的温柔乐律。

黎唯哲扬手用力揉乱了庄景玉毛茸茸的小脑袋。

“你怎麽就那麽傻呢。看人怎麽可以只看表面?人这种危险冷酷的动物,是看起来怎麽样,其实就怎麽样的吗?”

“……”

什麽心理准备都没有,仿佛忽然一道晴空霹雳打下来,庄景玉就这麽,被活生生霹傻在了当场。

因为这句话,直击了庄景玉最深最深的心房,血淋淋撕开了他,最痛最痛的暗伤。

他现在其实已经很想捂住耳朵不管不问,不理不听。但奈何黎唯哲犹如恶魔般勾魂夺魄的磁x嗓音,却仍旧似惊雷般,在耳畔连连落下,声声炸起。

“就像我刚刚所说的,林烟看起来很美很安静,但其实他却是暴躁易怒,极端y鸷,狠戾决绝……身体深处有一股可以撕裂一切的黑暗力量,非常惊人,也非常可怕。”

“……”

其实就算黎唯哲这麽说,庄景玉也没有办法去想象那个样子的林烟。正如同哪怕直到现在他也很难给自己找出个理由去相信,楚回看起来那麽那麽好,但对他,竟全部都只是利用,与欺骗。

而仿佛通晓了他的心那般,这一次,黎唯哲停顿了很久很久,给他疗伤,让他喘息。

直到庄景玉终於恍惚恢复了些许神智,他感觉到头顶黎唯哲那只宽厚有力的大手,已经完全覆盖住了自己冷汗涔涔的头顶。温暖包裹的感觉,仿佛久远记忆里生命最初的羊水,滴答滴答静静流淌,就这样,淙淙灌满了自己的整个身心。

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再没有比这,更安心的感觉。

黎唯哲将自己的下巴隔著那只手掌抵上来。声音温柔宛如叹息,语气轻扬犹胜笑意。

“……而我却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

他微微笑著说。

“我确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

他一下一下缓慢抚m著庄景玉,忍不住轻微颤抖的挺直背脊。

“不管我看起来怎麽飞扬跋扈,为所欲为,轻狂张扬……但你要知道,这世上我也只要你,只要你庄景玉一个人知道,其实我黎唯哲,的的确确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

至此庄景玉已不知道究竟该说什麽才好。

他想世界果真是太复杂了。有些人只有一副面孔,但心却偏偏有好多好多颗。可是也有一些人,就如黎唯哲,脸孔有很多很多副,可是他却又偏偏说,心,我只有一颗。

都说表里不一,表里不一。庄景玉很佩服黎唯哲连“表”都不一致,却竟然也有办法,令二者在这麽多年来合作良好,相依为命。

是的,他相信黎唯哲──庄景玉相信黎唯哲,只有,那一颗心。

否则他想,黎唯哲绝不可能活得如此自然直接,随心所欲;天真的霸道,单纯的孩子气。

许久过後,庄景玉耸耸鼻尖闷闷开了口:“好……好吧……我、我就是有些……不太敢相信,你居然会是个……喜欢文艺的人?”抿抿嘴,眉目间仍似有几分,踌躇好奇的神情,“我、我一直以为,你应该是那种,无比热衷於科学技术,只喜欢用高科技产品,与时俱进,紧跟潮流……呃,这样说是不是太政治口语化了?好、好像也不大对的样子呢……唔……那到底应该怎麽说才好呢?……哎,就、就是,我一直觉得黎唯哲你应该是,对自然科学而不是人文艺术,比较感兴趣的那一类人的……”

庄景玉问得恳切真诚,眼睛眨巴眨巴,里边闪亮著,如同小孩子那样新鲜旺盛的求知欲光芒。结果哪料到,庄景玉这麽一个鞭辟入里的深邃问题,这麽一副真心诚意的礼貌态度,甚至这麽一张呆呆萌萌的可爱模样,但最後换来的,却竟是黎唯哲一记,大大不屑的鄙视白眼。

而庄景玉很快便读懂了,黎唯哲这记白眼所包含的意思是:

【……你个猪!你简直太不了解我了!】

呃……凶、凶什麽凶啊……以前我哪有机会,更重要的是哪有胆子,当然最重要的是哪有心情……去了解你嘛……

庄景玉默默在心里这样腹著诽吐著槽,然而於行动上,却是很实在地,往沙发深处蜷了蜷,缩了缩。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下一秒,黎唯哲便开始了他尖酸刻薄,冷酷绝情的无差别毒舌攻击。

“拜托,我只用高科技产品就能代表我喜欢它们啦?就能代表我热衷科学,追求技术,整天潜心钻研,搞研究做实验啦?……想什麽呢这是!你脑子也未免太简单了吧!”

“用高科技产品只不过是因为它们是我的生活必需品罢了,就像人要吃饭喝水睡觉呼吸晒太阳一样,在我眼中它们跟这些东西没什麽区别,无非最初级最低端的自然生理需求罢了……笨蛋。”

“而至於把它们研究设计,应用开发出来……呵,那是应该由像你们这样的理工科生去做的事情……嗯,明白?”

“……点头点头……我看你明白个头!”

“我的意思是,你们还只停留在最初级最低端的生存层次里,跟原始人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只满足这种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大同小异,没什麽区别。不懂艺术,毫无美感,脑子里除了低级欲望就空空如也,无聊透顶,枯燥乏味,单调至极!”

“哎,可惜啊,可怜啊。像你们这样的人永远也没办法去欣赏美鉴赏美,只有像我这样免於受困这种低端诉求的人才能有这样大把大把的闲暇时间,才能培养出这样无与伦比的艺术才能,并且才能天生就被赋予,这样敏锐感x的审美直觉。”

“无论潮流,时尚,还是经典,艺术,乃至文化,文明……都是靠了我们,才能得以完成,传播,然後继承,流传的。嗯,明白?”

庄景玉:“……”

听到这里,他整个人简直都已经彻底愣怔傻掉在当场了。浑浑噩噩间庄景玉完全想不明白,明明他们就只不过是看了一场电影而已──如此普通微小的事情,黎唯哲怎麽就能从中扯谈出,这麽一大摞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深刻大道理来呢?……并且它们听起来,还颇有那麽几分头头是道,高深莫测的禸 涵意蕴。

尤其黎唯哲还一气呵成,语似连珠,字字珠玑,气贯长虹。於是庄景玉原本想用以反驳的那一句“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却在对方的侵略如火迅疾如风之下,g本,就没有施展说出的余地和可能。

……好吧他败了。

最後,黎唯哲一手按住庄景玉的肩,一手扯著庄景玉的脸,眉目渐渐缓和下来,神情似笑非笑,揶揄满眼:

“简而言之就是,你们在下层,我们在上层;你们是低级,我们是高级;你们生产物质实体,而我们创造j神财富。”

“你们,是为我们服务的。”

“如果还要再简而言之一次,那麽就是──”

“你庄景玉,是为我黎唯哲,服务的。”

庄景玉:“……”

──至此他算是彻底拜倒在黎唯哲的强盗逻辑之下了。

不过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庄景玉闷闷好奇地想。明明黎唯哲自己也是名理科生呀,怎麽现在倒跟个学文科的骂人能手似地,张口闭口都是什麽,“像你们这样的理工科生”啊……他不知道自己已经骂人骂到自己头上去啦?

然而後来,当铺天盖地的强烈睡意汹涌袭上庄景玉的脑海,音响里,又再次永不厌倦地流淌出《one man’s dream》舒缓悠扬,高雅空灵的唯美钢琴声时,於半梦半醒,朦胧迷离之间,庄景玉的脑子也好像霎时变得透明清晰了起来,一如他那一双,清澈柔软,水波浅淡的,眼眸一般。

庄景玉恍惚想到──或者不如说他是做了一个梦,在意识将醒未醒的边缘,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尽管听起来有些异想天开,然而仔细想起来,却竟是毫不违和的惊人念头:黎唯哲就像是一个生活在十九世纪的英国贵族,名利皆有,地位超然,才貌兼备,迷人x感。既有王子一样的优雅气质,也有状若恶魔的狂野气息──哪个时候会是哪一种,全凭他自己开心乐意。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无论哪一种,他都可以凭借其而不费丝毫吹灰之力地,勾倒迷晕一大片,名媛淑女。而他所过的日常生活也正如他自己刚刚所讲的那样,最新最快的高科技产品自然有像他们这样的理工科生──换句话说其实就是底层技术人员──替他们更新换代,乖乖完成,定时奉上;而他每天所需要做的,就只是去参加各种各样没完没了的名流宴会,高雅的音乐会,j致的下午茶聚会,抽象的艺术作品展……然後,或者同不学无术x无点墨的贵族子弟们虚情假意谈笑风生,或者,同确实怀有真才实学的文学家艺术家们彼此欣赏高谈论阔,或者,如果真有闲情逸致,厌倦了只做评论与鉴赏的日子,那麽也可以选择适时风雅一把,自己去创作点儿什麽出来──总之,那种忙碌c劳兢兢业业的辛苦生活,离黎唯哲很远很远,在他的身上始终萦绕著一股与生俱来,浑然天成的慵懒气息,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这种奢侈享受的贵族生活而存在。

哪怕一点点的艰辛疲惫,一旦出现在他的身上,都仿佛是一种侮辱,和污染。

这样一来,迷迷糊糊中庄景玉忽然觉得,尽管黎唯哲的理科也好得要命(好吧他承认其实这家夥就是脑筋好智商高,没办法),但不论成绩单论特质而言,黎唯哲倒的确更是像一名,彻头彻尾的,典型文科生。毕竟无论高中还是大学,庄景玉观察到,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那些文科生们,相比他们这群苦逼悲摧的理科生来说,过得简直不要潇洒风流太多了哦……

於是就在陷入昏昏沈睡以前的最後一秒锺,庄景玉脑子里骤然闪现出了一幅,所有文科生全都心安理得地叉坐在理科生的肩膀上,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诡异画面来……

第四十章(中)

准确时间,庄景玉是在凌晨三点二十七分睡著的。黎唯哲没有打扰他,反而替他放平了身体摆好了姿势盖好了被子。然後坐在沙发边上细细久久地看著他,眉目温柔得,好像下一秒就要下起雨来,滴进庄景玉,微微合拢的睫毛眼缝里。

不过没等黎唯哲来得及对庄景玉上下其手做点儿什麽,三点半,手机便忽然嘟嘟嘟地震动了起来。

黎唯哲拿出手机没有看屏幕,似乎心中有数打者何人。他将手机掂在掌心起伏把玩了一阵,眉目间的温柔渐渐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好像不耐,又似无奈。

“……喂。”

震了整整六下以後,黎唯哲毕竟还是接通了电话。

“啊,让人等这麽久而且还这麽冷淡,就一声喂……怎麽,连一声妈妈,都不肯叫吗?”

来电的人,原来是黎唯哲的母亲,黎晏心。

黎唯哲一手轻抚上庄景玉的脸,沈默了好一阵,终於口中,也轻轻“嗯”了一声。

两边顿时都陷入一种无话可说的难堪安静里。

“……小哲,”最後是黎晏心率先打破,“那孩子……现在还在你这里?”

黎唯哲再次“嗯”了一声,顿了顿,道:“不过你暂时可以放心,我还没有对他做什麽。”

闻言,那一头黎晏心低低笑了:“还没有对他做什麽,暂时可以放心……呵呵,小哲,你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现在之所以还没有对他做什麽,不是因为我的阻止,而是因为……”

“对,就是因为你想的那样,”黎唯哲一口打断黎晏心语速缓慢,听起来充满了调侃和揶揄,甚至是心机与y谋的,这一番著实令人不爽的话,“……因为我舍不得。”

黎唯哲这样说。

他的眼睛深深凝视著庄景玉天真无邪一如孩童的安静睡颜,修长的指尖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缓慢流连过庄景玉的下颚,唇瓣,鼻骨,眉眼。那动作轻柔呵护得,仿佛是在对待这世界上最珍贵,最稀有,最价值连城,也最独一无二的,绝世宝物。

然後他嘴角微绽懒懒笑了。声音低沈沙哑,似有似无,仿若一句,悔恨交织的轻叹。

“现在还太早了。而我舍不得,再伤害他。”

另一头的黎晏心听完以後,沈默了很久,很久。

不知多少分秒白白流去,最後,她也终於只得轻轻叹息著,郑重反问回去了一句:“这一次,你是认真的吗?不想再……试试看了吗?”

黎唯哲心平气和地笑著回答说:“我无所谓试与不试,但你,可以选择等等看。”

一句隐晦含蓄,却又霸道直接的拒绝。

黎晏心应该是被黎唯哲的话给狠狠哽住了一下,电话那头很明显地顿了几顿。然而两人不愧是母子,黎晏心竟并没有生气,反倒很快也同黎唯哲一样,呵呵笑出了声来。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会喜欢上林烟那孩子的,”她笑著,点点滴滴回忆往昔,娓娓道来,“那时候我还很苦恼很犯愁呢,觉得像林烟那样极端激烈,狠戾决绝的感x孩子,我无论用什麽方法,无论是威胁还是恳求,无论是服软还是来硬,应该都很难,说得动他。於是我想,大概只有小哲你本人主动先抛弃他──只有这一种可能,才能真正逼得他,含恨离开你去。”

“呵呵,可是那时候的我啊,竟然以为这种可能,应该是不大可能,会发生的。”

“概率几乎接近於零。”

“你知道,我为什麽对林烟那孩子,这麽有信心吗?”

黎晏心含笑反问黎唯哲。

黎唯哲随意把玩著庄景玉的一小撮头发,唇角往上轻蔑地撇了撇,回答得很快,也很漫不经心:“还能有什麽为什麽,毕竟林烟的确够特别,所以你不就是以为他,能够让我一直维持兴趣,产生征服欲,最後,迷住我的麽,”停顿片刻,黎唯哲的口气忽然变调,一如遭遇暴雪冰霜,沈沈降温变凉,“……就像当初,我那个从没见上过一面的,所谓的父亲,迷住了母亲你,一样。”

此话一出,尽管见不到面,但是黎唯哲猜也能猜得出来,另一头黎晏心的表情,一定是霎时铁青骤然大变。要麽怒极要麽僵硬──总之,一定离她平日在公众场合与各路媒体面前所曝光的,优雅知x的j英女x形象,相差甚远。

扭曲嘈杂的电波发出一阵强过一阵嘶嘶不断的难听噪鸣。而就是这样一条遥远漫长却又无处不在的可怕线路,冷酷机械而又万分忠诚地,将身处在大洋彼岸万里之遥的黎晏心,那一声声尽管极力压抑,但毕竟难以掩饰的惊悚抽气声,一字不漏地,传递进了黎唯哲的耳朵里。

不知怎麽他忽然就觉得很烦,也很累。其实他g本不想同她挑起争端的。而如果有商量谈判或和平解决的余地,他也g本无意於为了庄景玉的事情,而同黎晏心闹出矛盾,甚至於撕破脸皮的。

因为他们毕竟是母子。虽然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之於一般意义上的母子关系来说,实在是,有些不像。

但是他们毕竟是母子。是──母子。

此刻两人之间的沈默犹如一场烟雾重重的拔河拉锯战,虽然,谁都没有在最先说一声开始。正如世界上的很多事,你以为你还有重新选择掉头的机会,但一转眼你便会发现,其实你早已经行至中途,甚至是,走向了结束。

很多东西是不能够後退的,因为身後已然无可退了。假如当时出了差错──哪怕只是错一点点,那麽日後的万千岁月,无论多恨都悔,人们也只能,将错就错。

比如已经说出口的话,比如已经伤害过的人,再比如黎唯哲,已经决定要做的事情。

像是忽然放下了绳索,黎唯哲再也没有耐心去继续这一战,看似只有短短几分锺,但实则已在不知不觉中,进行了十多年光y的漫长拔河,对著手机另一头生养自己的那个女人,一字一句,低声道:“我猜我那个素未谋面可怜早逝的父亲,大概正是和林烟一样,喜欢热闹繁华,热爱喧嚣浮夸,为人放浪不羁疯狂激烈,而做事,也总是随心所欲不顾一切。呵呵,典型的艺术家,嗯……大概是位画家,我猜,对吗?并且还是电影里常常青睐的那一种类型──虽然模样英俊满腹才华,但可惜家境清贫怀才不遇,对吗?所以我猜,你们之间从开始到结束的一切,大概都像极了《泰坦尼克号》里的情节──所谓浪漫梦幻的富家女,同英俊魅力的穷小子之间,所有,能够想象发生的一切,对吗?”

黎晏心听得遍体生寒浑身发抖,仿佛心底最深最深,隐藏多年不愿为人所知的小秘密,被一点一点撕开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哪怕观看者明明就有她自己的儿子,这区区一个人而已。她想要冲著手机大声吼一句“住口”,但偏偏被空气中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死死掐住了喉咙。

於是黎唯哲仍旧有条不紊,用一种其实相较於平时的他来说已经很是友好,但之於此时此刻的黎晏心来说,却是显得异常危险,y狠可怕,简直犹如恶魔那般的低沈嗓音,缓缓道来著:

“当然我不是神,他到底是怎麽死的,就算我再聪明,也还原不出具体情景来。不过我想,虽然不至於和《泰坦尼克号》里的情节一模一样,但凭您这麽多年来都对我那早逝的父亲念念不忘,甚至疯狂可怕到用儿子来作为幻想对象──这两点来看,我猜,大概他也是像电影里的jcak为救rose而丧生一样,是在哪一次因为你的缘故,而不幸死去的吧。”

“哦对了,他的名字里应该是有一个哲字吧?呵呵,所以你才给我取名为‘唯’哲,才把自己创造的品牌取名为“wz”(唯哲的首字母缩写),当然还有‘wz’的那个打火机标志,我猜那东西,应该也是他当年很喜欢用的吧。嗯……或者,甚至它还承载著你们之间一些非常重要的美好回忆,类似於……定情信物,那一类的东西?”

“你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看不出来,其实你设计的那些衣服,看似都是为我这个儿子专门设计的,但其实,应该都是为了我那可怜早逝来不及穿的父亲,而设计的吧。”

“我猜是在你们当初热恋的时候,大概你曾跟他说过,自己日後的梦想是想要做一名服装设计师,然後他开玩笑说,他要把你设计的衣服全都试穿个遍,嗯……大概应该是这样子没错,对吗?”

“呵,可是谁能想到天意弄人,他竟然没有来得及呢。”

“所以你像发了疯一样地设计衣服,而且从来都只有男装没有女装,应该都是在为了弥补,这一份痛苦和遗憾吧。”

“後来我出生长大,你发觉我长得越来越像曾经的恋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很多时候你看著我的眼神,哪里像是一个母亲在看儿子呢,那样的恍然爱慕,分明就是一个女人,在看著自己深爱的男人啊。”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做什麽。母子畸恋什麽的,呵,那未免也太过离奇了。最重要的是我很清楚,你这一生爱过的男人,除了外公以外,就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黎唯哲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後深深往里吸进一口气。虽然现在表面上看起来的情况是,他无论是在事实还是在气势上,都已经彻底完胜了黎晏心。但这其实是一场,压g儿就分不出输赢胜败的无形战役──因为无论谁输谁赢,孰胜孰败,都只不过是一种,对彼此的伤害而已。

而接下来黎唯哲的语气,说不清辨不明,究竟是一种对黎晏心的讽刺讥笑,还是一种,对自己的苦笑自嘲:

“是的我很清楚,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哪怕我是你亲生亲养的儿子,是你跟你所深爱的男人,所生的儿子。”

“小时候我有想过,也许是因为我的出生与他的死有关?”

“哎,好吧,你别紧张,不用紧张。我不知道,我只是瞎猜的。”

“……但现在听你的呼吸,我想事实,大概也离此不远吧。”

“你只是把我当成那个人的影子。他说想要试穿由你设计的所有衣服,所以後来他来不及穿的衣服你全部都逼著我穿;他大概也很喜欢名车豪车,所以後来他来不及开的车子,你就像是疯了一样地全部都买来送我,然後非逼著我开;并且因为他的x格和林烟很像,所以尽管你非常不满同x恋爱,但是因为比起我来说,林烟却更加让你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影子的缘故,所以你暂时没有采取行动,而只是选择了观察和忍耐。”

黎唯哲一字一句说得温和无害,但於黎晏心听来,却像是一把把尖锐凌厉,泛著寒光的刀片,狠狠,刻凿在她的心间。

良久,黎唯哲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叹息:

“你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我。原因很简单,因为你不想。”

“你无所谓我到底怎麽样,怎麽想,喜欢什麽,讨厌什麽。你唯一的目标只是想把我培养成一个,同父亲一模一样的男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就如同他的复制品一样。”

“可是我不是。无论怎麽样我也不可能天生就是他,更不可能後天,被培养成为他。”

“尽管我是他的儿子,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所喜欢的,那些,所谓疯狂激烈的东西。”

说到这里忽然黎唯哲微微笑了,看向庄景玉的眼神显得愈发温柔欲滴,如同在暗灰se 的天空中悠悠飘荡著的,那一朵朵,蓄满水汽的绵云:

“其实我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你相信吗?你知道吗?”

“你真的,有试图去观察,和了解过我吗?”

“我最喜欢的音乐,最喜欢的电影,最喜欢的作家,最喜欢的书籍,最喜欢的食物,乃至我最喜欢的人……这些, 一切的一切,你真的,都有试图去观察,和了解过吗?”

“你以为我为什麽会在十八岁,这个明明已经过了中学阶段的年龄,忽然心血来潮,想要去读一次高中呢?你该知道,我以前明明非常瞧不起学校──当然现在也是,觉得它们教授的东西都太简单,太敷衍,也太机械,太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的。”

“……那是因为我真的,太无聊了。”

“已经出生在这样的豪门家庭里,然後又还偏偏很不幸地,拥有了这样一颗聪明至极的脑袋──呵呵,不是我自恋,事实上我真的觉得,这其实是一种不幸──因为当一切都来得太轻而易举,当你发现,原来自己g本不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就可以轻易获得旁人或许拼搏了整整一辈子,也永远达不到的巨大成就时,你其实已经不会感到骄傲和快乐,而只会,觉得无聊透顶了。”

“是的,在遇见庄景玉之前,我的整段人生都显得相当无聊无趣。没有动力,没有目标,也许是有那麽一两个怀有兴趣,甚至想要为之努力一下的东西,但是它们偏偏,却又实现得太过容易了。

“把那段日子说成是浑浑噩噩,行尸走r都不过分。我什麽都尝试著去学一点,然後几乎是绝望地发现,g本不需要花费我多少工夫,便居然什麽都,手到擒来了。”

“那麽简单,那麽没有挑战。”

“所以我决定去学校。我唯一剩下的选择就只有去学校,毕竟我想,我还从来没有过尝试集体生活的经历。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最开始,我还算是感到了些许跃跃欲试的兴奋激动的。因为那时候我还满怀希望……呵呵,其实也是满怀天真地想著,也许在那里,我会找到点儿什麽新鲜乐趣;找到点儿,有难度,有挑战价值,和有奋斗意义的东西……然後,找到一个能让自己真正喜欢,并且为之付出感情和真心的人──也说不定。”

“不过当然了,最後,那种毫无美感的地方和那一群毫无美感的师生,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希望。因此在彻底的绝望之後,我开始在那里放肆张狂,极尽荒唐。”

黎唯哲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空气里安静了,大概有两三秒锺的样子。

“……其实,我原本,天生并不是一个同x恋的。”

然後他这样说。

“甚至我以前g本连想都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x──我以後喜欢的,竟然会是男人。”

“在偶尔某些太绝望的时候,我甚至会这样悲观地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吧。你的人生,大概就只有永远无聊下去了。以後的生活不用想也能猜得出来,无非就是g据长辈们的建议,随意娶一个所谓门当户对的女人,生几个孩子,然後继承家业,在各种各样名流宴会里穿梭游荡,你来我往。脸上挂著最虚伪的微笑,心里骂著最恶毒的狠话,手中,沾满最肮脏的勾当。”

“很多人不都是这样过完一生的吗?最典型的例子不就是那个,前不久因为扳倒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成功晋级为圈里人的,萧岚吗。”

接著黎唯哲仿佛叹息那般,苦涩而悠长地,缓缓笑了起来。

“是的,本来我是不排斥女人,也打算和女人结婚;甚至最开始在脑子里所勾勒想象出来的,以後我或许会喜欢的对象类型,原本,也只是一个女人的形象的。”

“我很清楚我绝对不是天生的同x恋。然而在高中,我却偏偏,开始玩起了男人。”

“因为我真的,实在是,太无聊了。”

不知道今夜已是第几次重复这一句话,黎唯哲的神情,露出些许悠远空茫。

“所以不如干脆什麽都去尝试一下,什麽都去玩一下好了。反正我看那儿的所有人,好像,也都差不多和我一样无聊的样子。那麽,彼此取乐彼此利用一下,又有什麽关系呢?……当然了,最开始,我还不能完全适应这种x取向的急遽转变,所以你看到,那时候我所找的玩乐对象,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清一se 的美少年。毕竟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好歹还带了几分女x气质,不至於让我觉得恶心反感。不过要我上他们,那是不可能的。那时候,这种事,无论怎麽样,我都还是做不下去的。”

“……然後,後来,如你所知的那样,林烟,出现了。”

第四十章(下)

或许是因为,在黎唯哲过去的生命当中,林烟的角se 毕竟不同於那些,虚伪麻木,自俬 冷酷,无论长了一张什麽样的脸,但於黎唯哲看来,却都同样只是一张没有五官,写满空白的脸的普通人的缘故,因此在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黎唯哲几乎是情不自禁毫无自觉地,微微往里,收敛了敛眉骨。他的眼角轻动,眸光一闪,一场本该畅通无阻,痛快淋漓的倾吐控诉,到底不大自然地微妙一顿,暧昧地,停在了此处。

“……我承认林烟和我之前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很有魅力。”

“甚至至今我也没能再遇到过,比他更有魅力的人。”

“是的……我承认,他差一点,就迷住了我。”

“但那毕竟是差一点。并且我很知道,就算我後来遇不上庄景玉,他林烟也做不到,比‘差一点’,更多,更远,更深──的地步去。”

“尽管我的人生很无聊,而我能看得出来,他的生活也很寂寞。可是并不是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就这麽简简单单相加靠拢在一起,便不会再孤单,再难捱了。”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唯一适合自己的那一个人,每一颗心都有唯一匹配自己的那一颗心。所以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只靠一己之力独自修成完满。人需要的,是相对的完满。”

“呵呵,这种感觉,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懂。否则也不会二十多年了,一路放弃掉那麽那麽多成功优秀而又深深爱慕著你的好男人,而宁愿就这麽,哪怕孤单寂寞,也要坚持一个人,过完余生。”

“因为这种感觉是不能复制,也没有人,可以假冒代替得了的。我们的心脏太敏感了,人潮中你想要找的那一个人,究竟是不是现在正站在你眼前的这一个人,如果你不幸犹豫迷惑了, 那麽它一定会用最剧烈疼痛的排斥感,来提醒你的。”

“所以,也许我会一时被林烟的独特气质所引诱,但是我最终,是注定了,不可能同他走到一起去的。毕竟那只是一种来自外界的吸引力,人类因为出於本能的新鲜和好奇,或许会被它一时蒙蔽住双眼和本x。但是当时间久了,最初吸引住你的那种东西并不能够在你的身体里找到与之契合的匹配物时,渐渐地,一直得不到营养和补给的它,也就枯萎凋零了,连带著由它所引起的新鲜与好奇,也就跟著,消失死去了。”

“可是,庄景玉,他不一样。”

黎唯哲讲了很长很长一段话,到这里终於再也按捺不住,弯腰低头,吻了吻庄景玉安然如一的脸颊。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庄景玉的睡姿也和他这个人一样,安静,天真,可爱,乖巧,并且……干净。那股从他发尖幽幽飘出的清香,令黎唯哲难以抑制地悠然心痒,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动。

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禸 心原来也可以涌出这麽这麽多,无处安放的柔情。

简直不知道要怎麽办才好。仿佛苦苦寻觅良久无果,在绝望太久以後,忽然毫无预兆地得到了珍宝──这样的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当然要珍惜却又不清楚究竟应该如何珍惜,肯定要宠爱却又不懂得究竟应该如何宠爱,只恨不得将这世上一切一切的美好都赠与他,让自己身上全部全部的爱意融化了他──这样的深重浓烈,慌乱笨拙。

为什麽。为什麽庄景玉这个傻男人,竟有本事能让黎唯哲,做到这种程度呢。

“或许在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看来,林烟不知道要比庄景玉特别多少多少倍。可是在我眼中,只有庄景玉,才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林烟只是从外到禸 地吸引了我,尽管他努力试图迷住我,但是事实证明,这种进攻方式,对於人心,是永远行不通的。”

“然而庄景玉却是由禸 而外地撕裂了我。就像触电一样。毫无疑问他体禸 的某种东西和我体禸 的某种东西完完全全,一毫不差地契合了。或者就可以说是,其实我们俩的灵魂,在本质的最深处,是一模一样的。他能从我的体禸 得到补给,而我也能从他的体禸 获取营养。我们彼此都能感到一种,被填补和充实的拯救。”

“是的,尽管我可以为林烟列出许许多多优点,比起庄景玉,多出成千上万倍的优点──但是,在他的身上,之於我而言,始终缺少了一种,决定x的什麽。”

“不过那也不怪他。毕竟那种东西除了庄景玉和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

黎唯哲说著缓缓站起身来,接了一杯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边。俯瞰整座城市,恢弘壮阔的霓虹灯景,其实说来讽刺,其j细复杂程度,竟还远远比不过人类一颗,脆弱微小,百转千回的心。

大概,所谓千般易学,一窍难通,说的,就是这麽一个道理吧。

黎唯哲仰头喝了一口水,扬眉笑了:

“後来我想通了,曾经我之所以过得那麽无聊,那麽痛苦,甚至於那麽绝望,不仅是因为我的人生缺少了什麽,而恰恰是因为我太明白,我自己,到底缺少了什麽。缺的那部分总是如饥似渴,只有他能填补。”

“这世上只有庄景玉,能够填补。”

“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缺少的那部分被实实在在地充盈了起来。而充盈之後我才真正意识到,在以前漫长的岁月中,我究竟是有多麽饥饿,和干渴。”

“我再也不能重回到那样的世界。那样,无聊到,足以令人发疯发狂的世界。”

黎唯哲抬起一g手指轻轻弹了弹水杯,微弱清脆的玻璃回响,仿佛荡过了一大片广袤的陆地和浩瀚的海洋,遥遥传到了电话另一头,黎晏心的耳旁。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够让我感觉到,他是为我而存在,而我也是为了他而存在的,那麽这个人,就是他了。”

“就是,庄景玉了。”

“迄今为止我的人生都相当无聊,只有庄景玉能够让我感觉到,原来自己,还是活著的。”

说完这句话後黎唯哲总算彻底停了下来,再也没有主动开口。沈默如同一条暗潮汹涌的河流,安静却也激烈地,冲击著电话两端,彼此的耳膜。

良久,在失声多时以後,黎晏心终於轻叹一句:“真难得。我从来,没有听你讲过这麽多话。”

声音慈祥温和,语气犹带笑意。

黎唯哲再次喝了口水,同样低低笑著:“是啊,我也觉得很纳闷,”顿了顿,“第一次,我觉得我和你……呵,和您之间的距离,没有那麽远。”

黎晏心想了想,最後,仿佛艰难下定决心那般,悠悠闭起眼睛,补充了一句:“因为这一次,我们之间没有隔著你的父亲。我没有,再把你当成是,他的影子。”

黎唯哲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笑起来:“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很奇怪,但好像……也还不坏。”

如果此刻他们能够看见彼此的脸,那麽就会发现,此时沈淀在两人眼角眉梢里的那一抹浅淡笑容,竟然可以完美无缺地交织契合在一起,丝毫不差地重叠覆盖。

原来,就算曾经再多误会,再多忽略,哪怕再多仇恨,母子亲情,骨r血亲──这样天伦人理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否认不了,改变不了的。

最後,黎晏心不含威胁,不带逼迫,只是再次确认般,轻轻问了问黎唯哲:“不再……试试看了吗?”

回答她的,是黎唯哲仍旧那一句,霸道笃定,充满自信的话:“你可以,等等看。”

万里之外的黎晏心忽然眼睑微颤,终於再也,无话可说。

有那麽一瞬间她感到时光仿佛悠然後退,而它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也瞬间消失走远。年轻的肌肤骨血让她恍惚感觉,自己似乎从未长大,仍然是那个永远十五岁的叛逆少女,梦想很大,前程很远,似乎整个世界盛装打扮,都只是为了等待,和迎接她。然後她遇上了那个男人,如同无数爱情电影里最常上演的经典桥段那样,在由几股喷泉和无数白鸽组成的巨大广场里,明明有那麽那麽多的人,然而偏偏是他向自己伸出了那一只命运之手。时至今日她也依然记得,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长,指尖很白,甚至於连指甲壳的形状,都是那麽那麽的迷人好看。似笑非笑的眉目间,隐约闪烁著一抹桀骜不驯的神采光芒,口气坏坏而略带懒懒地对她说著:“嘿,美丽的小妹妹,要我为你,画幅素描吗?”

很奇怪那一刻她就这麽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而随之即来的相识,相知,相恋,相爱……一切的一切,却都显得那麽那麽得,顺其自然。於是後来,每当第无数次地回想往事,黎晏心其实又忽然觉得,那哪里会奇怪;哪里,会奇怪呢。正如同儿子刚刚所讲的那样,在她做梦很多x怀很广,但现实偏偏只剩空虚迷惘的少女时代,有一份饥渴和空白,这世上有一个人──只有那一个人,能够充盈,和填满。

她想自己一定是被他那一瞬间,眉目眼眸中摇摇欲坠的耀眼光芒,所刺破拨开了,一直盘旋缭绕於自己灵魂深处的,那一层厚厚叠叠的寂寞,与y霾。

那是一抹带有救赎意味的仁慈圣光;那是孤单的灵魂终於找到在这世上,它唯一契合的另一半时所发出的,一句高贵无声的呐喊。

後来将黎晏心从恍然如梦的遥远记忆中拉回现实里来的,是手机另一头,黎唯哲慢慢吞吞的话:“不过我们倒真的不愧为母子,”隐约中他似乎轻轻笑出了声来,“……骨子里的专制霸道,都是一脉相承的。”

“你早早地失去了他,而你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他。”

“哪怕分享的东西只是回忆和过去,哪怕分享的对象,只有我这个亲生儿子。”

“你只把他埋在自己的最深最深的心底。在那个黑暗而安全的地方,谁也看不到他,谁也听不到他,谁也,触碰不到他。”

“你不告诉我他的名字,他的年龄,他的爱好,他的一切……你甚至连一张他的照片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不让我看到。”

“所有的人都对他一无所知。所以,他从始至终,从头到脚,从身体到灵魂,全部的全部,通通,都只属於你,一个人。”

这一次,黎晏心没有再对儿子这样一份鞭辟入里,一针见血的可怕分析,而感到丝毫的惊慌失措。事实上听完以後她竟然显得非常平静──无论是表是里。良久,她忽然优雅一笑,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站在公众媒体面前的,完美无缺,j英干练,仿佛无坚不摧的,女王黎晏心。

“是啊,很专制,也很霸道,对吗?”她顿了顿,语气里,居然仿佛时光倒流那般,带了几分犹似少女的娇蛮任x,“可是我就是喜欢这样。我就是希望他只存在於我一个人的心里,只是我黎晏心一个人的,独家记忆。”

这真的是一句,非常天真,然而仔细一想,却也十分可怕的话。

可是黎唯哲并没有否定她。并且在沈默片刻之後,却竟然还反倒,赞同般地微微笑了起来。声音极尽温柔,眉眼流露宠爱:“啊,我知道。这种感觉,我很知道。”

他一字一句,幽幽道来。

“讲句不吉利的话吧,如果哪一天,庄景玉也不幸跟他一样,先离开我了──呵,那麽,我也绝对会和你一样,永远把他封锁在自己的记忆深处,让他跟著我慢慢变老,谁也,得不到。”

停顿半秒,黎唯哲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正蜷躺在沙发之上安然沈睡的庄景玉,尽管刚刚才状似满不在乎地说了那样不吉利的话,可是现在,他心里又忽然觉得非常不妥,和不安起来。

“……不,”於是他骤然皱起眉头,摇头否定道,“不会有那麽一天的。”

“永远不会。”

黎晏心听著吃吃笑了起来。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也有这麽可爱的时候,”她眯起眼睛,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黎唯哲出生成长的种种瞬间。然而那些大片大片的模糊与空白却让第一次发现,原来作为一名母亲,她竟然是如此的失责,与失败,“……是我,错过了。”

谈不上悔恨万分,但毕竟,已成遗憾。

黎唯哲仰头喝完最後一口水,垂眼微笑:“您永远不会有错过我的那一天。”

然後他高高举起杯子,朝著窗外西边某个遥远的位置,有意无意地,抬手敬了敬。

“圣诞节快乐,妈妈。”

挂断电话以後,黎唯哲的心情,难免,还是颇有几分复杂难言的。但此刻他没有心情去梳理清楚,那究竟是一种,对终於失而复得遗落多年的母爱的欣喜,还是,对母亲或许仍旧不会轻易同意他和庄景玉这桩事情的,一种担心。

他转过身,懒懒斜靠在巨大反光的玻璃窗上,悠长深情的目光远远落在状若安心蜷在母亲肚子里一般的,庄景玉的身上。

他刚刚跟黎晏心所讲的那一番话当然都是真的。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今晚有了这样一个契机说出来,可能连黎唯哲自己都不知道──不知道什麽时候才能知道,原来在他的心中,庄景玉之於他的意义,竟然已经如此深重。

寻找的过程如此孤单而漫长。当最初意识到庄景玉与自己完美契合的那一瞬间,黎唯哲觉得自己,就仿佛是站在一条细细幽幽的长廊彼岸,然後遥遥望见尽头有一盏,摇曳不定的,小小烛光。

微弱却温暖,隐约,但始终不灭。一如在庄景玉那一双,清澈犹如泉水一般的眼眸深处,某一片从不干涸,干净如玉的软光。

忽然黎唯哲感到从自己体禸 蓦地涌出了一股不可抑制的激流。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麽,必须,马上就要做点什麽──但并不是,那种欲望。

他刚抬起脚往庄景玉身边走去,却仿佛神经质那般地,很快,又停了下来。他低头想了一会儿,下一刻,竟转而转身去了书房。在那里,黎唯哲拿出了两样,他已很久未曾使用过的东西,然後随意靠坐在庄景玉正前方的地板上,目光一丝不苟地深深凝望向他,悬在眼角眉梢处的细微笑容,温柔美好,有若窗外雪夜月光。

第二天庄景玉是被活生生饿醒的。这是g本原因,当然如果要按导火索来下结论的话,那麽应该说,他是被,“香”醒的。

揉著眼睛模模糊糊地站起身,慢吞吞朝著香味来源的地方走去──庄景玉赫然看到,厨房里,黎唯哲正忙碌准备早餐的背影。

一瞬间,他简直快要被惊悚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

然而当看到餐桌上已然摆放好的那几份早点时,庄景玉霎时就被温暖和感动,给彻底淹没了。因为那儿所摆放著的,全部,都是他曾在无意中跟黎唯哲提起过的,他喜欢吃的,诸多小吃。

庄景玉未曾想过,黎唯哲竟然会细心到留心住了这个细节,并且还将它们,全部都,一一记了下来。

这时候黎唯哲端出最後一份水晶蒸饺走过来,随意抽出一张餐巾纸低头揩了揩手。庄景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著魔了还是抽风了,竟觉得,居然就连这麽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居小动作,黎唯哲都能将它给做得如此x感迷人,富有魅力;在每一次的擦拭里,和每一g的手指间,仿佛都酝酿潜藏了一种,近乎致命的吸引。

“你先去洗漱完了再看我看得入神,也不迟。”

庄景玉:“……”

然後他涨得满脸通红,迅速逃也搬地,飞快窜进了卫生间去。

当十分锺过後,庄景玉一身干干净净,神清气爽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刚一落座黎唯哲身旁,还没有来得及品尝一口如此美味飘香的早餐,黎唯哲忽然从身边另一侧的椅子上拿起了一个包装j美的盒子,单手递给他来,说:“先拿著这个。”

庄景玉纳闷:“……嗯?这是……什麽?”

黎唯哲无语c著盒子边角,轻轻敲他的脑袋:“猪啊!圣诞礼物啊。”

“……诶!?”庄景玉囧了,“可是昨晚……”

黎唯哲不耐烦地打断他:“昨晚那个是生日礼物,今天这个是圣诞礼物,”顿了顿,口气骤然变坏,毫无预兆地变恶劣起来,“你到底还在傻愣著干嘛?快点打开看看啊!”

庄景玉:“……”

其实就是迫不及待想要邀功吧……庄景玉一边拧开盒盖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简直就像是一个,正眨巴眨巴著眼睛,热切等待家长夸奖的小孩子一般……

这种状态下的黎唯哲始终让庄景玉觉得没辙和好笑,当然也很有一种亲切自然的……天真与可爱。

然而庄景玉发现自己很快就吐槽不下去了。

盒子里的东西,瞬间,并且彻底,震住了他。令他如遭雷击,目瞪口呆。

那是一幅,一看便知j工细描,笔力高超的,黑白素描画。

而画上的人,正是他。

画静静地安躺在盒子里,恰如他静静地,安躺在画中的沙发。五官轮廓,一眉一眼,甚至眼帘外的每一g睫毛,手指尖的每一寸薄茧,衣服上的每一缕褶皱,乃至额角处的每一缕头发……全部全部,都逼真如生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撕裂纸张,破画而出。

眼睛微涨鼻子一酸,庄景玉忽然就生出了一股,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感觉。

黎唯哲总是有办法,让他明明是觉得开心,可偏偏,却忍不住想要哭。

“好了,反正这幅画都是送给你的,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看。”虽然黎唯哲非常满意庄景玉此时此刻的反应,但如果愣怔发呆的时间太长了,那之於当事人来说,恐怕,也就不是什麽令人开心的事情了。

於是黎唯哲一把夺回盒子,重新小心放回自己身旁的座椅上,然後转头冲著庄景玉微微一笑,揉揉他的脑袋,用一种好像哄小孩子一般的温柔语气,命令道:“现在,我们先吃饭。”

而当终於吃完饭(庄景玉发誓这是他这辈子所有吃下去过的,最饱最饱的一顿早餐),再次狼扑到那个座椅前,细细观赏起那幅,以自己为模特儿的工笔素描画,并在心里由衷感叹黎唯哲果真没有撒谎,他真的是什麽都会做一点的时候,黎唯哲却再一次非常煞风景地,大步走了过来。

他居高临下地揪住庄景玉的後领,将他拽起身来,往厨房拖去:“忘了我们家的规矩了?说好的谁做饭,另一个人就洗碗。所以现在……去!先给我洗碗去!”

庄景玉:“……”

而等终於又好不容易洗完了碗,庄景玉第三次想要去细细观赏一下那幅素描画的时候,黎唯哲同时也第三次地,抱著一大摞影碟走过来了。呃

“今天外面肯定人山人海,咱们就不去凑那份热闹了。”

庄景玉同意。

“所以,我决定趁此机会,好好培养一下你的审美能力。”

庄景玉黑线。

“这些都是我很喜欢的影片,嗯,来吧,你来挑三张。”

庄景玉,想死……

直到多年以後,庄景玉也能无比清晰地回忆起,在他二十一岁生日的那一天,整整一天,他唯一做了的事情,就是跟黎唯哲窝在沙发里,看完了,整整三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剪刀手爱德华》,以及,《窃听风暴》。

事实上他对这三部电影本身都很有好感,看完以後也都很受震撼的──然而他相信,如果没有在每看完一部电影之後,黎唯哲都非逼著他说感想,作评论,并且非要教他各种各样的影视理论,什麽长镜头啊空镜头啊蒙太奇啊……甚至还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重复回放那些运用片段,逼著他看,逼著他学,逼著他懂……的话,那麽他想,他一定会,更加喜欢这三部电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