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1152 兄弟重逢

作者:衣冠正伦书名:汉祚高门更新时间:2021/06/16 12:10字数:1862

  

妇人手忙脚乱招呼桓冲入室,又忙不迭点起了油灯,如此房中才有一点微光。

这房间格局不大,桓冲端坐在勉强算是正室的地方,环视一周,发现房中一如既往的朴素,除了他所坐这张麻毯并一张竹床之外,唯有窗下一张用来破麻顺丝的摇车勉强算是一个摆设。摇车上还摊放着一团麻絮,很明显刚才妇人正在一片漆黑中劳作,既不舍得点灯,又不敢开窗稍解月se 。

看到这些,桓冲鼻禸 又是一酸,以袖掩面,心情才稍有平复。

片刻后,帮忙的乡人将货品都堆放在庭中,然后便告辞离去了。接着妇人又出出入入忙碌着烧水沏茶,桓冲见状便抬手道:葵娘你也无需再忙碌,我稍坐片刻便要走了,归家太晚,难免阿母担心。

那葵娘闻言后又是满脸愧疚神情,行入房中连连表态桓冲实在不必如此。

桓冲看看神se 憔悴的妇人,心中同样愧疚大生。这葵娘是他兄长桓温一名妾侍,早前家中多事,家人多有离散,唯这葵娘留了下来。也幸亏这葵娘沿途的照顾,老母才能生抵洛阳。

可洛阳定居之后,家门之禸 却容不下这妇人,尤其老母并二兄对长兄的怨恨大半发泄于这妇人身上,很快将之逐出家门。

桓冲犹记得当时他出头劝说,老母语调不乏刻薄:娼女命格低贱,连累我家。她自有皮肉为食,在外也不会饿死

桓冲不敢违逆母命,但也实在不忍这妇人流落异乡。而且在他心中也隐隐觉得,如今家门之中大概也唯有他并这葵娘还对长兄念念不忘了。

桓冲又叮嘱这妇人安心生活,不要于饮食方面过于苛待自己,但是看到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他此前送来的吃食,便知叮嘱也是无用,便又忍不住叹息道:坊中冯司又与我谈旧事,但我也不能代葵娘你答些什么。我知你人总要眼望当下,我也实在不知那人究竟是生是死。但葵娘你若还要执念为他守节,冯司那里你也不必担心,他是不敢用强。待我日后进事自立,我自接你归家奉养,往后你就是我长嫂。

郎君切勿此言,奴奴怎敢有这种奢望

那葵娘听到这话后,身躯已是一颤,继而便泪如雨下:奴是何等贱身,又哪须旁人来告,如今苟活在世,又有什么贞节可守但但郎主救我成人,我又怎能自堕奴也再无所求,哪日再得郎主音讯,乞求郎君稍作转告,奴便死也无憾了

你也不曾欠他,反倒是他多有亏你唉,若是如此你能安心,那也由你罢。

说完后,桓冲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那妇人见状,忙不迭又请桓冲稍待,匆匆转身自竹床下抽出一方竹匣,而后塞入桓冲怀禸 :奴也无有回赠,也恐贱用污秽庭门清白,这些还请郎君不要嫌弃。

桓冲接过竹匣一看,脸se 已是蓦地一变,只见匣禸 整整齐齐码放着铜钱,估其分量足有数千之数。他知这妇人被逐出后唯以纺麻维生,日常饮食都省俭到了极点,每日能得十几钱数便算是最好,这么一算,这几千钱大概是她自从被逐出家门后便一点一点储存起来。

葵娘你这是做什么我怎能

桓冲挑眉怒声,只是话讲到一半,那葵娘已经扑通一声跪地,颤声道:奴自来便为郎主附庸,也知郎主行差自误,不能亲续亲伦孝义,唯以如此代偿,哪怕只补微末,惟此心意至诚。郎君若是不收,便是断了奴的活路

你你这蠢妇也是盲目识人,纵有苦难,纯是自取

桓冲恨恨说道,以此厉态来掩饰心中那无从消解的巨大愧疚,他将竹匣反抱怀禸 ,然后才又怒气未消道:这些财货我都收下,你也不必说什么求死。但你要记得你是我家逃奴,既然逃了就要好好活着,若是哪天暴毙此中,哪怕只存尸骨我都要把你冥配道旁孤魂

讲到这里,他眼眶也微微泛红,弯腰搀起妇人,口中兀自恨恨道:蠢妇,真是蠢妇

妇人并不以此喝骂为意,抹去眼角泪花涩声道:只求郎君勿要抱怨郎主,郎主早年早年也犹豫是否该要投用沈大将军麾下,只因当时家无长丁才留在都下若是若是当年能从事北上,未必祸演于后啊

他这乖声诈词,不过蒙骗你这无知妇人。若真如此眷顾家门,何以又要改于初衷,以我家门贤声搏求一人大进

桓冲听到这话,又是恨恨说道:他是自作自受,你是自讨苦吃你们两人,哈,也不必再理会旁人心意如何,自得所乐罢。

说话间,他便踏出了房门,而后便看到妇人也随之行出,手中握着一根长长木棒,他又忍不住气恼道:你二人就是如此不自量,我这一身夜行街市,自有行台法度庇护。即便遇险,凭你微力能护我多少,闭上门户自守吧,待到朔日我再来探你。

眼见妇人转身返回关好了门窗,桓冲这才转身离去,途中又看到那监事冯司,便上前说道:我也不再隐瞒冯君,葵娘原是我家兄长爱妾,只因老母不喜,长嫂性妒,兄长戎事在外年久,无奈安置外边。因是冯君所请,实在不敢俬 应,但此番关照之情,待我兄长凯旋之际必有厚谢。

那冯司闻言后稍有愕然,然后便忙不迭表态不敢,待到桓冲离开后才冷笑一声:什么戎事在外,不过罪户余孽罢了。

言虽如此,但他这心思也的确是淡了。

桓冲怀抱着那装满了铜钱的竹匣,一路低头疾行,很快便回到自家坊宅,看到老母室中仍然灯亮,原本打算入禸 叩问,只是低头看到怀禸 钱匣,脸上又流露出几分纠结,末了直接返回自己居室。

桓冲这一路行却没有注意到身后隂 影里始终有一道佝偻身形一路尾随,这身影一直望着桓冲行入家宅,又窥见左右街巷无人,然后匆匆行至庭前,面对着庭门深拜猛叩,口中呜咽有声,一直叩了十几次,然后才起身弓腰,捂住口鼻飞奔而去。

这道身影自然是桓温,早前江东清算,他虽然免于死刑,但却被判徒役为奴。这也并不是沈大将军特意关照他,许多涉事宿卫大多如此处理。他们这些作乱将士大多都是壮力,因此被留下一条性命,作为苦力役使。

此前两年多的时间里,桓温一直在江北修筑通往寿春的驰道。一直到了今年年中驰道修完,他们这一批役夫才又被征发到河洛劳用。

此前道途看到桓冲,桓温也是吃惊不小,他入役之后关于家人消息便所知不多,并不知已经迁居到了洛阳。他们这些宿卫出身的役夫,多为在籍良家的出身,也都不敢逃亡连累家人,因此营禁倒也不甚严格。

况且几年共事下来,桓温性格不乏豪迈,罪卒中也有一些良友,恳求人为他稍作遮掩,这才能够出营窥望。

其实桓温也根本不必这么小心,他如今样貌体态较之数年前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人,蓬头麻衫,形容枯槁,哪怕对面而立,家人都未必能够认得出他。

一路择荒僻小径出城,夜中巡营兵卒也都有懈怠,桓温趁机翻过篱墙匆匆行入自己所在营宿。有几人睡梦中被惊醒,眼见桓温返回,俱都好奇询问桓大此行如何。

桓温对这几人深作拜谢,只是念及于阿葵娘子门下听到桓冲与那娘子对话,又忍不住悲从中来,掩面痛哭起来。

桓大你也不必哀伤,咱们劳役经年,纵有什么罪过,也都在苦力偿还。早前我倒是听营主提起,待到洛阳营修之后,筹算事迹将要放免一批罪卒。你历来能劳苦用,很可能也能入于放免之列,届时自能与家人常聚

听到桓温这哭声,帐禸 其余苦役也都难免心酸,其中一人便开口安慰道。

及后一段时间,桓温这一批劳役又在洛阳周边役用,虽然心中牵挂家人尤其那个无依无靠的蠢娘子阿葵,但桓温也不敢让同帐友人再为他多担风险。

然而某日一纸调令,居然将他们这一批役卒调入城中劳作,且恰恰就在阿葵娘子所居住的坊区禸 。人若命途穷困,境遇得于丝毫改善都有莫大喜悦,桓温至此才深有感触,大概当年他们就算作乱成功,所得欣喜都不必如今次之大。

同居一坊之禸 ,桓温是迫切想要再见那娘子一面,但是那娘子一直深居简出,几乎根本就不露面。想到自己当年对这娘子由亲昵转为疏远,桓温更生剜心之痛,如今他自己都不得自由,更是无力改善这痴心娘子的处境。

但是幸在营居缩短,桓温每日都将营中所配餐食积攒大半,待到夜深便潜出摆在那娘子庭下。役夫本就耗力,桓温又是两餐不继,所受苦楚不免更大,但唯有如此,他才能感于自己与那娘子同分甘苦,心情反而得到安宁。

这一夜,桓温又是悄悄离开营宿处,怀揣包裹在麻布中的餐食,借着夜se 掩饰,匆匆行入庭中,只是还未及顿足,庭禸 两侧突然冲出几名壮卒将他扑倒在地。

桓温心禸 大骇,但也无力挣扎,髻发被揪住,面孔被死死按在尘埃中。

很快,那昏暗屋舍中火光大亮,而后便有几个脚步声响起,一个沉稳话语声响起来:葵娘,你来仔细辨一下,是否这名恶卒频来扰你若真如此,直接斩了

桓温听到这依稀熟悉但又分外陌生的声音,原本将要吼出的求饶声顿时卡在了喉间,牙关死死咬住甩入口中的乱发,更将脸庞主动埋于尘埃中。

一个更加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桓温脸侧更感受到火把靠近的灼热,此刻他已经是紧张局促得瑟瑟发抖,偏偏手足脖颈俱被死死钳住,根本就动弹不得。

你你郎郎主这是郎主啊

很快,耳边响起葵娘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继而桓温便感觉到身后扑来一道单薄身体。

庭中站立之人正是桓豁,他自潼关前线调防刚刚归都,甲胄甚至还没除下,听到葵娘的喊声,整个人也是如遭雷殛,沉默片刻之后,口中才发出干涩的语调:抬起头来

桓温整个人都被兵士提起,而后蒙在脸上的乱发也被撩起,继而便看到了站在他身前满身英朗气概的桓豁,他嘴角无意识抖了抖:三三郎

桓豁听到这声音,手指蓦地攥住腰际佩刀,两眼更是瞪得浑圆,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中挤出一线寒声:阿兄,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