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辽河 第114章

作者:zhxma书名:静静的辽河更新时间:2021/10/14 02:03字数:1525

  

望著如泣如述、如歌如吟的姑姑们,听著那凄凉的曲调,我停止了悲泣,完全沉醉其中:这不是简单的哀号,这是艺术,这是民间的哀乐,是最为美妙动听的旋律!我呆呆地望著姑姑们,心中默默地模仿著、模仿著,太美了,太动人了!

姑姑们优美绝伦的哀唱,很快便响彻整个院落,震醒了苍凉的早晨,惊动了四邻八舍,人人面带愁容,潮水般地涌进屋子里。女人们咕咚咕咚地跪在姑姑们的身旁,非常自然地加入其中,她们都是天生的歌手,人人都有一手让我目瞪口呆的哀唱绝活,许多女人哀唱的技艺,甚至盖过了几个姑姑。

而男人们,则根据自己的辈份,或是泪流满面地给爷爷磕响头,或是默默地站立在土炕边,嘀咕著我一句也听不懂的话语,或是屋里屋外地钻来窜去,一会拽拽爸爸,一会又扯扯叔叔:“快别哭了,快赶张罗张罗,怎么发送吧!”

大队会计老杨包,爷爷生前最知心的朋友,捧著厚厚的白布,步履蹒跚地走进屋来,他冲著哭天抹泪、唠唠叨叨的女人嘀咕一番,立刻,女人们便纷纷站起身来,接过老杨包的白布,你拽住这头,她抓住那头,哧哧哧地撕成了无数根白条条,老杨包漠然地抓过白条条,逐个分发给屋子里的男人、女人、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姑姑们。

“小力子,”最后,老杨包也不例外地送给我一条白布:“戴上它,等会,给爷爷送葬去吧!”

我机械地接过白布条,瞅著人们娴熟地或是扎在脑袋上,或是系在腰间,或是拎在手中,我茫然不知所措,早已哭红双眼的二叔见状,轻轻地拽过我的白布条,老道地扎系在我的脑门上,旁边的老杨包似乎感觉这种扎系的方式不太合适,他正欲说些什么,二叔振振有词地嘀咕道:“大叔,这样扎对,旗人的系法与汉人的系法可不一样啊,汉人就是这种扎法!”

“哦,”老杨包不解地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就这么扎著吧!”

奶奶抱著头顶白布条的我,走出屋子,我立刻看到院子中央,放置著一口大木箱,那形状,那颜se ,与家中的大木柜,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唯一的差别,家中的大木箱是完全平直的,而院子里这口大木柜,则呈著舒缓的倾斜状,我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也许是木匠的手艺太差劲吧,也许他是个酒鬼,烂醉之后,弄出这么个可笑的玩意来!

“爹——,爹——,爹——,……,呜呜呜,”

我依在奶奶的怀抱里,正望著大木箱发怔,思忖著这是谁的拙劣之作,突然,身后传来更加悲恸的哀唱,我转过头去,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们,在老杨包的指挥下,抬著熟睡的爷爷,昂然走向大木箱,怎么?他们这是准备把爷爷装到大木箱里啊:“奶奶,”我突然 子一:“奶奶,爷爷,爷爷,……不——”

“大孙子,”听到我的念叨声,奶奶的身子颤抖起来:“大孙子,别哭了,爷爷走了!”

“爷爷,爷爷,”我眼睁睁地瞅著那几个汉子将爷爷塞进大木箱里,爸爸、叔叔、姑姑们纷纷推开众人,不顾一切地扑向大木箱:“爹——,爹——,爹——,……,呜呜呜,”

“爷爷,”我伸出小手,在寒风中哭成了泪人:“爷爷,爷爷,爷爷……”

众人拼命地拽扯著爸爸、叔叔、姑姑们,其中的一个汉子拎起大斧头,将铁钉按在大木箱的一角,狠狠地凿击起来,那叮叮当当的脆响声,好似一把把锋芒无比的利刃,剌穿著我的心室。爷爷,可怜的爷爷,被无情地钉死在大木箱里,从此,我再也看不到最痛爱我的、最袒护我的,把我视为掌上珍宝的爷爷:“爷爷,爷爷,爷爷,”

哗楞楞,哗楞楞,吴保山驾著大马车,驶进院子里,他穿著羊毛袄,手里夹著旱烟卷,依然是无忧无虑,将马车缓缓地停在大木箱旁,大手掌轻轻地拍了拍箱盖:“老五哥,我这就送你走啦!”

听到吴保山的话,老杨包大手一挥,几个汉子各执木箱的一角:“一、二、三,嘿——哟,”

大木箱很轻松地被汉子们抬到马车上,吴保山啪地甩掉半截烟蒂,长鞭一扬:“驾——,驾——,驾——,”吴保山且走且拽著马缰绳,马车吱呀吱呀地驶出院子,众人拥著哭天喊地的爸爸、叔叔、姑姑们涌出了院门。

怦——,怦——,怦——,……年轻的社员们、批斗会上押解老地主的民兵们,聚拢在马车的周围,一边吸著烟卷,一边点燃一枚枚爆竹,呼呼呼地抛向空中,爆竹一枚接著一枚地炸裂开来,震得我双耳发木,心烦意乱。

在白茫茫的荒原上,在野艹 萋萋的辽河岸边,在疾风怒吼的小树林里,在大太爷、二太爷乱纷纷、简单单的土堆旁,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挖出一个深深的大土坑,吴保山将马车停在土炕上,汉子们一涌而上,再次喊叫起一、二、三,咬牙切齿地将盛著爷爷的大木箱抬下马车。

“爹——,爹——,爹——,……,呜呜呜,”

在一片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盛著爷爷的大木箱被汉子们无情地沉入土坑之中,登时,哭喊叫声,连成一片,一时间,彷佛到了世界末日。

“大仓子!”老杨包冲著爸爸嚷嚷道:“你是老大,别光顾著哭哇,快过来,给你爹的坟撒把土吧!”

“嗯,”爸爸止住了哭泣,摇摇晃晃地走到深坑前,扑通一声,跪在泥土上,抓起一把土,连同著泪水,一边扬撒进土炕里,接下来,叔叔们,姑姑们,纷纷效法,每人都往土坑里,撒进一把泥土。

“菊子,还有你,”老杨包拽起几乎瘫倒在地的老姑,他猛一回身,看到奶奶怀里的我,一把将我抱到地上:“哦,小淘气包,还有你,去,跟你老姑一起,给爷爷撒把土去吧!”

“爹——,”老姑泪水涟涟地爬到土坑前,冻 的小红手抓起一把泛著白霜的泥土,缓缓地扬撒到爷爷的木箱上,我紧靠在老姑的身旁,也像模像样的抓起一把泥土:“爷爷,”我将手伸到土坑上,一点一点地扬洒著,身后的老杨包,哑著嗓子嘀咕道:“唉,好可怜啊,小菊子,才多大啊,比她的侄,才大三岁多。”

“爹——,”老姑手扒著土坑,凌乱的脑袋瓜深深地垂入坑口,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大木箱:“爹——,”老杨包爱怜地抱起老姑:“老丫头,听大叔的话,别哭了!”可是,老姑并没有止住哭泣,她在老杨包的怀里拼命地挣扎著:“爹——,爹——,我这么小,你就扔下了我,以后,我可怎么办啊!”

“菊子,”听到老姑的话,始终无动于衷的老杨包,突然 住了皱纹横布的老脸:“菊子,别说了,大叔,受不了啦!哇——,……”老杨包抱著老姑,一屁股瘫坐在泥土上,哇——的一声,跟个孩子似地纵声大哭起来,众人见状,纷纷转过头去:“唉,太可怜啦!”

“老姑,”我爬起身来,站在老杨包的身后,拉住老姑的红肿的小手:“老姑,老姑,……”

“好啦,埋吧!”吴保山替代了老杨包的职位,他冲著几个汉子挥了挥干枯的手掌:“埋吧,埋吧!”

卡嚓——,卡嚓——,卡嚓——,听到吴保山的命令,汉子们振臂一挥,新鲜的泥土唰唰地滚落到土坑里。

听到铁锹的卡卡声,身后传来呼呼啦啦的响音,我回头望去,只见爸爸 著众亲属们全部跪倒在土炕前,头顶上的白布条在狂风中悲哀地飞舞著,哗啦啦地悲泣著,与莽原上的白雪,形成一道非常合谐的景观。

“爹——,爹——,爹——,……,呜呜呜,”

在震耳欲聋的哀哭声中,汉子们继续填埋著土炕,老杨包松开了老姑,也终于停住了哭泣,他接过吴保山递过来的烟卷,狠狠地猛吸几口。然后,站起身来,与吴保山抬起一块粗劣的石碑走来渐渐隆起的土堆前,几个汉子接了过来,放置在土堆前,另一个汉子扬起手中的大铁斧,只听光当几声响过,石碑便安然地伫立在土堆前。我抹了抹泪眼,茫然地瞅了一眼石碑,上面刻著生硬的、很不得体的汉字:“张xx之墓,祖籍:山东莱州。”

……

(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