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番外11

作者:赫连菲菲书名:晚庭春更新时间:2022/09/13 21:13字数:15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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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1

闪电划过的一瞬, 整个天际都被照亮。

随之而来的雷声,像震在耳膜上的鼓点。

陆国公惊醒过来, 愣怔地望着这间简陋狭小的斗室。

空气中弥漫着的檀香味道, 令他很快沉静下来。

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几年。

远离尘嚣,避世至此, 对外他以“灵一”法号自称, 早当自己是方外之人。

对禸 ,……他已经连续梦见璧君好几个年头。梦见她穿着大红宮装, 挥别深宮来到他身边。梦见掀开盖头的一瞬她腮边凝结的那滴眼泪。梦见她把男婴抱在手上推向他。梦见她脸se 苍白形容枯槁般躺在棺椁中。梦见黄土掩埋了她的棺木, 香消玉殒再也醒不来……

他从梦中惊醒后, 枕边总是湿了一块。

他一向心狠嘴硬, 别说流泪, 一辈子就连说句软话都不曾。

他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有人说, 当你频繁梦见一个死去的人,兴许就是你的时限也将到了。

若这个说法是真,想必, 是璧君来接他了。

黄泉路上, 他还能再遇到她吗?

她还愿意, 再见到他这个人吗?

贴身看护他的小厮发觉他醒了, 忙端了热茶走近, “先生,先喝口茶, 润润嗓子吧。”

他带发修行, 不是僧侣又以方外之人自居, 不许人称“爷”或旁的世俗称谓,只得唤生“先生”以表敬意。

陆国公接过茶来, 抬眼望向光线朦胧的窗屉,“什么时辰了?”

“丑时三刻,先生,外头雷声扰了您吧?天还未亮,您再眠一眠?”

陆国公摆摆手,将饮过的茶递回去,“将灯移过来,昨日没瞧完那卷经,找出来与我。”

小厮待劝些什么,望见他蜡黄枯瘦毫无表情的脸,最终将话又吞了回去。他知道,陆国公不会听劝。

屋里烛火昏暗,陆国公倚靠在竹床上,沉默地瞧着经书。

他看的是梵文誊抄的手稿,这几年闲极无事,他开始钻研梵文和偶然得来的密教古经。在这些晦涩的文字间,他能寻求到一丝难得的平静,他将生命的全部时光耗费在这上面,避免有闲暇去回忆从前,去追溯对错。这是他与自己和解的方式。

天光透亮之时,他又昏昏地睡了过去。

明筝来时,没有叫人惊扰他,她将带来的东西命人收整好,问过了他的病情,瞧了昨日的脉案,明筝对服侍他的人道:“等公爷醒了,劝一劝,说道路难行,大夫不便上山,若是愿意,可迁到城里,安定门大街东南的宅子还空着。”距离公府甚远,环境清幽,四周没有官署和熟人,方便看病抓药,又不怕被人打扰。“在那边也修了小佛堂,不耽搁公爷清修。”

小厮尚未答话,便听里头传来一阵咳嗽声,“是陆筠家的?进来吧。”

又一阵咳嗽声后,明筝被请入禸 室。

这是她头一回,走进陆筠父亲的居所。

寻常人家公媳虽也不见得日日相见,定时不定时的请安问候总不可免,更别提年节家宴、族中祭祀、宮中大礼等场合。可明筝,这才是第二回见到陆筠的父亲。

“媳妇儿请父亲安。”居室不大,一间明堂一间书房一间寝房,明筝立在明堂砖地上,垂头不敢乱看。

陆国公摆摆手,道:“这几日你常来,夏末秋初,多雨潮湿,医者上山不便,你一妇道人家,愈发不便。今日之后,再不必来。”

明筝抿了抿唇,“闻知父亲抱恙,家中牵挂不已,侯爷公务缠身脱离不得,祖母年岁大了出门不便,故托付于我探望侍奉……”

陆国公笑了声,“公务缠身?陆筠卸任指挥使一职,有一年余了吧?”

明筝倒也没什么被拆穿了谎言的窘迫,禸 情如何彼此都明白,只是她这个身份,有些话不好明说。

陆国公咳了咳道:“我知,你是个仁义的,不论是为了陆筠,还是为了你祖母,尽心竭力,无论什么事你都做得很好。很谢谢你,对他们这样赤忱用心。也谢谢你,没像那些俗人一样张口就问我身份责任轻重逼迫我回京。”

明筝道“不敢”。

“我在山上习惯了。”他说,“这十几年,我日出即起,日落而息,黄卷残灯相伴,沉香翠树环身,再入红尘,更添不便,无法,只得辜负你一片好心。”

明筝想了一路相劝的话,想过要如何晓之以情,可这一刻,她发觉那些道貌岸然的话她说不出口。无疑她对陆国公,其实也是百般不解,甚至有些生怨的。怨他委屈了陆筠这么多年,怨他冷落了陆筠这么多年。

“我在山中有些好友,他们有的是樵夫,有的是山脚下的卖茶人,也有为我讲经布道的高僧,我的半生都在这里,余生也都将在这里。我识得懂医术的隐士,我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你送来的人,我收下了,年纪大了,行动不便,身边确实再离不得人,有这几个孩子,我已经很知足,你选的人都很稳妥,我要谢谢你。”

“我不会下山,你别再为我奔忙,明、明筝是吗?你和陆筠回去好好过日子,要善待子女,善待对方,坏的方面,就不要学我了。对了,桃桃她,刚过了三岁生辰对吗?小宁子,去,把我书房桌上那东西拿来。”

小厮飞快去取了只盒子奉上,陆国公指了指明筝,“给她。”

“——是我亲手刻的一枚印,送给桃桃,贺她生辰。算我……算我这个不合格的祖父,一点心意吧。”

他说这话时,语速放得很慢,如果仔细倾听,能在那过分漫长的停顿中听出一抹心酸。

他自称是“祖父”,他这个嘴硬了半生,说自己再不入世俗的男人,这一刻自称是桃桃祖父。明筝知道,他终究还是没有放下红尘。

没有放下陆家。

也没有放下过陆筠。

双手接过盒子,她觉得手里的东西仿佛千斤般重。

“为什么?”她明知不该问,可这三字还是自她口中问了出来。

陆国公抬眼,望了望明筝。妇人俏丽的脸上带了抹哀se ,她也正望着他,迫切地祈求一个答案。

她是在为陆筠问他,为那个从小被他抛下、从来不肯多瞧一眼的独子问他。

漫长的沉默过后,陆国公淡然的表情也有一丝松动。

也许是他老了,心肠硬不起了。

“我是在赎罪。”他说,“我这一生,对不起太多人。守着青灯黄卷,跪拜八方神佛,以求得一星半丝的宽恕和慰藉。告诉他,不是他的错。他母亲和我,也都很欢喜他来这世间。只是我不配被称一声父亲。明筝,替我好好地守着他,他这一生,因我而遭受了太多的苦痛,但愿你,能替代我抚平他所有的伤。”

一滴清泪自他左眼滑落,很快被灰se 的袖角抹去,明筝再瞧时,就只见他又露出平素那平淡坦然的面容,仿佛适才他所说出的所有字句,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幻想。

明筝行礼退了出去。

天晴起来,阳光不知何时变得这样刺眼。

她扶着瑗华的手往山下走,才走了半段路,就见前头石阶上立着个高大挺拔的影子。

“是侯爷!”瑗华认出来人,有些吃惊。侯爷从来不肯踏足这片地界,他连提起陆国公都不肯,又怎么愿意来瞧他?

他朝明筝走来,伸出手,将她从瑗华手里接过,“刚下完大雨你就上山来,万一滑倒了摔跤了怎么是好?慢些。”

“侯爷是来接我的?”明筝攀住他手臂,含笑说。

“嗯。”他点头,除此外,还有别的理由来这儿吗?

“侯爷真好。”她把头轻轻贴靠在他臂膀上,陆筠侧过头打量她,果然在她眼角发觉了可疑的一点红肿。她哭过。

“他、给你脸se 看了?说重话叫你难受了?”他将拳头紧紧捏起,眉头也蹙了起来。

“没有的。”她忙解释,“爹待我很和气,还给咱们桃桃送了生辰礼,是爹亲手做的。”

陆筠不吭声,对那个父亲,他连评价一句也不愿。

两人上了马车,才坐稳,明筝就拥了过来。她抱着他,涩着嗓音道:“筠哥,他说你能出生他是很高兴的,娘也是很高兴的,他闹着要出家,闹着不回公府,他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他自责,因为他害得娘郁郁寡欢早早亡故,他心里觉得太歉疚了,所以没脸见你,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不好,筠哥,你听见了吗?你听见我说什么吗?”

陆筠沉默着,他的额头紧紧贴在明筝锁骨之下,他不说话,眉头紧锁薄唇紧抿。

明筝俯下身,捧着他的脸吻他的脸颊、他的唇。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就知道,没人会不喜欢你的。他也一样,早年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们也许没办法完完全全去了解了,可这世上有许多种夫妻,吵吵闹闹一辈子,未必心里没有对方的。筠哥,你相信我,他不是不想面对你,他是没办法面对伤害过你的他自己,筠哥,你听见了吗?每个人都会做错事,当年的他也会。筠哥,我不是想劝服你去接受他,或者劝你去原谅这一切。你有权恨,有权怨,有权生气,你没有错。我只是……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最好最好的人,没有人会不愿意见到你,那些冷冰冰的面孔恶毒的话毫不在意的表情,都是假的。你不要恨自己,不要怪自己,放过自己吧,好不好,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