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沧录 第七十三章 一剑西来万道崩

作者:会摔跤的熊猫书名:浮沧录更新时间:2023/07/07 20:56字数:2539

  

江轻衣从来没有想过易潇说的问题。

但直觉告诉他,易潇说的那些......似乎都存在着可能性。

不,准确的说,江轻衣感觉,易潇说的,极有可能都是正确的。

因为袁四指身边这一年多来,多了许多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人物,即便是曾经的影子桓图穷,也被袁四指经常tiáo往外地执行相当简单的任务。

真正独揽西关大权的,看似是袁四指。

其实是谁?

江轻衣不知道。

他猜不到。

之前他站不到易潇的角度,就存在了现在的思考死角和盲点。

所以在大雨磅礴之中,青甲男人沉默了很久。

过了很久。

他轻声说道:“我觉得你说的对。”

接着江轻衣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但你要我撤甲,我......做不到。”

他远远望去,与那个黑袍男人对视。

他摇了摇头,决定在凉甲城外死磕到底,这与战功无关,这其实是一种信任。

他相信袁四指不是易潇所说的那种人。

铁骑开始冲阵。

江轻衣喃喃说道:“袁忠诚很快就赶来了,就算你能一气破千甲,到时候也不得不束手就擒。若是活捉了你,此事的轻重缓急就全被西关握在手心,至于齐梁和北魏......哪里是这么容易就打起来的?”

远方铁骑洪流之中,小殿下将萧布衣重新背负在背上。

他双目燃起金灿火焰,望向远方的江轻衣。

深吸一口气。

萧布衣被易潇背在背上,有些无奈说道:“真是讨厌这种感觉啊......”

易潇淡然说道:“扶紧了,杀出大稷山脉,再穿凉甲城,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出西关了。”

二殿下捂住嘴chún,沉闷咳嗽一声,笑问道:“行不行?”

“看好了。”小殿下笑了笑,说道:“一气破千甲有何难?”

浑身血wū的萧布衣摊开捂chún的手,掌心全是腥红。

他有些目眩神摇,笑着缓缓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垂下眼帘,在易潇耳边轻声说道:“那我先睡一会。”

小殿下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睡吧。”

睡一觉,就到齐梁了。

大雨倾盆妖风四起。

黑袍身影长身而起,如大鹏扶摇直上,面无表情,猛然抬臂,只可惜背后的男人已经闭上双眼,看不见眼前的世界,究竟是何等的震人心弦!

天翻地覆。

大雨被无形力量翻覆。

由下而上颠倒!

无数刀剑残刃,伴随着癫狂大雨一同起舞切割,嗤然席卷,以一人为中心,磅礴如同龙卷,刹那清空出方圆十米!

黑袍身影高举双臂前行。

小殿下背后的男人安静闭上了双眼,双臂挂在他的脖子前。

听到了易潇的那句“睡吧”。

这仿佛就是世上最令人安心的话了。

这世上有许多未知的事情。

二殿下不知道今天这场大雨会下到什么时候。

会不会把大稷山脉的铁甲全都浸红,汇聚成洪流,把凉甲城的城门冲破。

他也不知道,雨停之后,jīng疲力尽的自己再睁开眼,是不是就回到了齐梁,是不是就能见到心底的那个人儿?

他只知道自己用尽了全力。

从踏上北原的那一刻起,到如今南下的归程。

所有的心愿早已经焚成灰烬,被埋藏在大雪里,而今被这场大雨全都冲刷而去。

这一路的苦,无须别人知。

而他还未倒,只因有人还在等他。

太累了。

太乏了。

如果换成一个月前的自己,早就分流抵死,拼尽全力为易潇杀出一条血路。

可现在的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就这么死在大稷山脉的铁骑洪流里。

他做不到就这么死在十万里北魏的大雪冬天。

他必须要活下来。

他想活下来。

靠在小殿下背后的萧布衣深深吸了一口气。

抬臂前行,身旁刀剑狂舞如天神下凡的易潇没有回头。

他杀穿铁骑,杀翻黑甲,脚底血流成河,一路势不可挡。

向南而行。

向生而行。

但是他不知道背后的男人已经泪流满面。

......

......

袁四指勒马停在大稷山脉。

山脉最前方。

能够听到山脉尾部震颤天地的厮杀声音。

很难想象,那是一个人独自面对两千铁骑的场面。

袁四指身边还有另外两个人。

若是江轻衣在场,也只认识这两人中的一人。

与袁四指并驾齐驱的是最近西关声名鹊起的壁垒提督燕白楼,燕白楼与江轻衣被西关并称为一文一武最年轻的两位大人。

另外一位的身位处于燕白楼和袁四指之中,稍稍领先,也正是他停马,身后袁四指和燕白楼才跟着停马。

黑袍里的身躯不算高大,那人端坐在马背上,大号的粗布麻衣将他的身形全部遮掩住,一丝面容都看不出来。

袁四指挑了挑眉,望向燕白楼,平静说道:“十六字营,目前有一万黑甲可以tiáo动,按你们的意思,今日凉甲城南城一破,就是势不惊人死不休的局面。”

袁忠诚眯起眼,说道:“杀了他们,洛阳那边怎么应对?”

与江轻衣齐名的燕白楼的确是个很年轻的人物。

他的面容倒是平淡无奇,算不上英俊也算不上丑陋。

燕白楼瞥了一眼正中心的黑袍人儿,平静对袁四指说道:“我从银城出城,来西关这一年多,等的就是今日。哪里能顾得上洛阳?”

袁四指沉默没有说话。

最前方的黑袍人沙哑着声音说道:“任平生已经先去了?”

袁四指点了点头,说道:“剑冠取出九恨先行一步,应该已经到了凉甲城附近。”

燕白楼眯起眼,有些猜不透身旁的黑袍人。

他的声音明显是经过了元力扭曲,面容隐藏在黑袍里,难以分辨出究竟是谁。

但他的确是奉了银城城主的令牌来到西关。

压上自己一阶。

硬生生把早就该出阵的十六字营压得不能动弹。

看这个样子,难道还准备放走齐梁的那两个人?

燕白楼声音不善提醒说道:“大人,易潇是身负两大天相注定要成为大修行者的人物,如今踏入九品,就算是任平生到场,最多也只是拦住他,而不能杀了他。”

黑袍人儿置若罔闻。

袁四指冷不丁笑了一声,说道:“任平生剑道境界大圆满,九恨在手,打三个你不在话下。易潇靠着天相能杀出两千甲,最后还有力气与他交战?”

燕白楼面sè木然说道:“城主大人要易潇死,这是不能出差错的事情。”

他扭头望向黑袍里的那人,一字一句问道:“大人,您压了黑甲这么久......难不成,您想让忤逆城主大人的意思?”

黑袍里没有传来一声动静。

刹那间天地一道雷光。

黑袍里探出由麻布裹着的剑形,未曾出鞘,瞬息戳在燕白楼xiōng膛之处,几乎可以说是西关壁垒扛鼎之人的燕白楼身形被一剑戳飞,狠狠砸倒一根古木,最后狼狈跌倒在雨泥里。

燕白楼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

黑袍里的那人缓缓收剑,余光瞥了一眼狼狈不堪的西关提督,轻声说道:“闭上你的嘴。”

燕白楼乖乖闭嘴。

袁四指眯起眼,只道风雪银城高手果然盖压中原,燕白楼就已经非同凡响,眼前这个奉令而来的神秘人物,一剑戳飞燕白楼,估摸着有了任平生之流的实力。

圣地里不缺高手。

燕白楼这样的算是一流末梢。

黑袍人儿算是一流里最qiáng的那一级别。

至于李长歌西妖,已经不在范畴之禸 ,被归纳为妖孽。

打心眼里不在乎这件事的袁四指只想看一场好戏。

刚刚雷光乍现,他隐约看清了黑袍里那人的面容。

带着一张面具。

一张白sè的,如猫儿一般的面具。

......

......

杀光两千甲需要多久?

如果是那位森罗道大殿下,杀得兴起,杀得快意,一息十条性命,就算两千甲被她杀得四处流窜,最多也只需要半个时辰。

而若是有了督阵之人。

阵型变幻,铁骑冲锋。

压力陡然增加数倍。

杀穿两千甲,便不再容易。

十六字营黑甲先是与杀戮剑域外放的小殿下对冲。

黑甲入剑气之禸 立即被碎成血沫,震飞而出,徒增空中随剑域一同起舞的断剑残刃。

冲天血腥卷满大稷山脉。

当高处督战的江轻衣发现了诡异之处之后,十六字营立即改变了策略。

江轻衣开始以拖字决。

他想拖到援军来袭。

兵符却黯淡下去。

那个黑袍男人开始迎着黑月铁骑杀戮,大雨倾盆鲜血倒流,在凉甲城外悬挂的灯笼,被血腥气息染得发红。

这是一件很令人悚然的事情。

江轻衣不懂修行,他相信人力有时尽。

他真的不相信有九品高手可以一气破千甲。

可在易潇和萧布衣先前杀戮一lún之后,十六字营的铁骑数量早已经没有两千之数。

如今的黑甲,被易潇以剑域疯狂屠杀。

小殿下的面sè未曾变过。

前行,再前行。

拦住道路的铁骑黑甲自行入剑域领死,连人带马撞入剑气,入骨入肉三分,血气横飞三尺。

江轻衣甚至不知道大稷山脉的阵中混入了沐凤白和魔流剑尊。

他发现自己远远低估了那个人的战力。

当小殿下背着萧布衣走到大稷山脉,能够望见凉甲城的红灯笼的时候,十六字营的黑甲已经所剩不多。

江轻衣不知道为什么援军还没有到。

他颤抖着声音,一路斡旋,如今背后是凉甲城城门。

现在要不要撤甲?

援军还要多久能到?

这些都已经不是江轻衣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了。

现在反而是他退无可退。

那个真的杀穿两千甲的男人距离自己只有数十丈。

目力可及。

背着萧布衣的易潇挥了挥手。

剑刃风bào刹那散去。

小殿下木然望向江轻衣,那个背靠凉甲城城门的年轻男人,与自己在风庭城佛塔有过一面之缘。

这些都不重要了。

你要杀我。

我只能杀你。

小殿下遥隔数十丈,元力铺展,袖禸 一根黑sè发丝缠绕而上。

遥遥对准江轻衣。

压指。

按弦。

数十丈距离一闪即逝。

那根发丝刹那洞穿江轻衣眉心。

“铮”得一声。

极为刺耳。

易潇皱起了眉,眯起眼望向那柄堪堪挡在江轻衣眉心前三尺的九恨长剑。

那柄九恨藏在剑匣里。

狭长剑匣被任平生双手捧住,抵在面sè苍白的江轻衣身前。

小殿下微微抬臂,那根发丝倏忽收回,刹那带崩整个剑匣。

剑匣砰然而碎,那柄九恨在空中倾泻寒光,翻转一周,被任平生干枯的右手五指紧紧攥住剑柄。

剑冠将江轻衣护在身后,叹息说道:“脑子关键时候傻了?命重要还是功勋重要?早就该撤甲了,死命拖着干什么?”

江轻衣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任平生幽幽说道:“西关早已经不是当年的西关了。”

这个瘦削的男人背对江轻衣,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一直觉得,做一个江湖逍遥客,好过死在不明不白的yīn谋诡计里。”

江轻衣突然一怔。

“你的心太软。”任平生轻声说道:“曹之轩想让你接管西关,有洛阳替你做靠山,你早就该借机上位了,偏偏要亲自去打生打死,还愿意把后背留给不可信的人。”

江轻衣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颤抖着抬起头来,望向那个瘦削男人。

任平生突然说道:“我这一生尽在漂泊江湖,算不上波澜壮阔,但好在做了想做的事情,就算死了,也没留下什么遗憾。”

任平生顿了顿。

他没有说大稷山脉凉甲城的背后,究竟藏了什么yīn谋。

他只是轻声说道。

“退回凉甲城吧,这里交给我好了。”

江轻衣跌跌撞撞退回凉甲城禸 。

他脑海里一片乱麻。

他现在才明白,原来援军来不来,真的就在那些人的一念之间。

那些大人物们的角力,错综复杂,他着实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明白。

江轻衣只是想,如果今天没有任平生拦在自己面前。

非要跟易潇死磕到底的自己,带着这两千黑甲,是不是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了凉甲城外。

到时候缥缈坡上会不会有谁给自己立一块碑?

不会的。

人言人心可畏,难料世态炎凉。

江轻衣怔了许久。

身后崩起巨响。

城楼头被人一剑崩塌。

后续有许多声音。

似乎是战得极为惨烈。

江轻衣的头脑似乎变昏沉了,这些声音砸在脑海里,一片空白,惊不起丝毫涟漪。

最后他听到城门外有人冒着大雨悲壮高喝一声。

“愿为剑生,愿为剑死!”

那个声音如此熟悉。

如梦初醒。

江轻衣浑身颤抖。

......

......

小殿下缓缓合上了双眼。

任平生同样如此。

偌大的凉甲城,大雨中飘红的灯笼。

两个人对峙而立。

瘦削男人手里的九恨,被大雨千拍万打,剑身璀璨,雨滴迸发出如针般的寒芒。

任平生闭紧双眼,衣衫早已经被大雨拍湿,黏在一起。

他缓缓举起手中剑。

剑道大圆满。

剑尖撑开一道圆型屏障。

雨花遇剑尖四溅。

他在等身后人退入凉甲城,彻底安全。

易潇也在等。

他背着萧布衣,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

几乎以一己之力杀光大稷山脉伏兵的小殿下,幽幽转头,环顾了一圈。

在望向来时方向的时候多停顿了那么一秒钟。

最终停留在凉甲城前。

“真是满城寂静啊。”

小殿下笑了笑。

他面sè悲悯,重新缓缓回头,看到一路踏过的场景。

流血漂橹如人间炼狱。

谁也不知道易潇在等什么。

他眉宇之间似乎有一丝期盼。

他背着萧布衣,几乎要将大半个身子都转过身去,望向回头的路了。

双眸金灿。

幽幽穿过大稷山脉的树林。

穿过苍穹落下的大雨。

穿过一切的障碍物,落在了那个笼罩黑袍里的那个人儿。

穿过了她的白猫面具。

黑甲铁骑戛然而止,没有援军再来。

那个端坐在马背上笼罩在黑袍里的女子,微微攥紧了袍里的漆黑剑鞘。

易潇其实在等一把剑。

任平生有九恨。

但他什么也没有。

他想借一把,至少能够与九恨正面交锋不会被落在下风的剑。

他缺的这一把剑。

巧的是,这样的一把剑,正在不是很远处的那个人,她就有。

只是白猫面具里的表情,易潇却看得很清楚。

有些微惘,有些茫然,有些纠结,有些不知所措。

一年多没见,有些不太像那个果断而可爱的姑娘了啊。

小殿下轻声笑了笑。

他以黑袍裹住萧布衣,将撑不住疲乏陷入沉眠的萧布衣轻轻放在地上,不让泥泞沾上萧布衣。

接着纵然舒展身躯。

易潇笑着抬起头,对着天空问道:“愿不愿意借我一把剑?”

这句话说给她听。

大稷山脉那段的黑袍人儿明显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她咬紧了嘴chún。

似乎要将那柄漆虞对准天空掷出。

只不过犹豫了那么一秒钟。

也就只晚了那么一秒钟。

凉甲城外。

一声清脆的声音。

“给你!”

有人不远万里,连夜而来,最终掠上了凉甲城城头。

她递出一剑。

剑气由袖禸 崩出,直接崩开凉甲城小半个城头。

一剑西来万道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