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懿传 第51-55章

作者:流潋紫书名:后宫如懿传更新时间:2020/08/02 09:33字数:5948

  

第二日起来是格外好的天气,在一片初阳辉照之中醒来,看着天光放明,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朝阳洒下薄薄的金粉似的粲然光芒,透过“六合同春”的雕花长窗的镂空,照出一室淡淡水墨画的深浅。

如懿醒来时皇帝正起身在穿龙袍,王钦和几个宮女忙碌地伺候着。如懿刚仰起身,皇帝忙按住她温声道:“你累着了,好好睡一会儿吧。朕先走。”

如懿脸上一红,嗔着看了皇帝一眼,便缩进了被子里。皇帝刚走,满宮的宮人都喜滋滋地像过节似的,阿箬笑着进来道:“小主,您知道皇上出门前说什么了么?”

如懿瞥她一眼,笑道:“有什么了不得的话,惹得你这样?”

阿箬拖长了语调,学着皇帝的语气道:“皇上说,阿箬,照顾好你们小主,朕晚上再来看她。”

如懿拿被子蒙住脸:“我可什么都听不见,那就是告诉你的,你听着就是了。”

阿箬忍不住笑出了声,往外头去了。

如懿再醒来时已经是巳时一刻了,心里无牵无挂的,睡得倒极安稳。起来梳洗了写了几副春联叫宮人们挂上,便邀了海兰一同过来用午膳。

小厨房的菜向来清爽落胃,海兰又是个不挑拣的,两人说说笑笑,倒吃了好些。正吃着,三宝忽然进来了,垂手站在门边不吭声。如懿知道他是有要紧事,便盛了一碗酸笋鸡丝汤慢慢啜了一口,大概觉得不错,又给海兰递了一碗,才道:“什么事儿?”

三宝的眼睛只盯着地上,道了声“是”,却不挪窝儿。如懿便挥了挥手,示意伺候的人下去:“说吧。”

三宝道:“慎刑司刚来的回话,说太医院有个侍弄药材的小太监去自首了。”

如懿一怔:“自首什么?”

“说是玫答应用的涂脸的药膏里,是他配药的时候不小心沾上了白花丹的粉末在圆钵禸 壁上,才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海兰端着碗停了喝汤,道:“不对呀,既是沾在圆钵上,怎么素心用了没事,偏玫答应用了有事?”

三宝轻嗤了一声:“那玩意儿说,素心是用了上面的,所以没事。玫答应用得多,便沾上了。”

如懿道:“那慎刑司怎么办?”

三宝道:“已经用刑了,吐来吐去就这两句。所以来请小主的意思。”

海兰放下碗道:“姐姐信么?”

如懿一笑:“那么,你信么?”

海兰坚决地摇了摇头,如懿淡淡一笑:“三宝,去告诉慎刑司,本宮只要他吐完了肚子里的话知道结果可以去回皇上,其余的是他们的差事。”

“可是若逼不出什么了……”

“若是已经吐到底了,就把他打五十大板,打发到辛者库去服役算完。”

三宝答应着下去了。海兰看着她道:“姐姐不细细追查了么?这件事早有预谋,存心是要把姐姐害进去,若是不查……”

如懿气定神闲把汤喝完,摇头道:“查不出来了。”她看海兰不解,便道,“再查下去,那便只有一个,畏罪自杀。慧贵妃可以把事情做绝了,香云打死了,她还要塞上一嘴的炭。我却不能。”

海兰道:“可是事儿闹得那么大,连贵妃和皇后都吃了挂落。”

如懿拨着筷子上细细的银链子:“就是因为贵妃和皇后都吃了挂落,所以不能再查。从你受委屈那晚就该知道,那点红箩炭的事不是查不下去,是皇上不愿意查了。皇上才登基,后宮需要宁静平和,不能惹出那么大的事儿了。皇上的意思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追究到底?”

海兰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左右这件事是贵妃惹起的,皇后替玫答应说了几句姐姐的嫌疑,皇上也忌讳了。玫答应是受了安慰,可姐姐的委屈也平复了。她们两败俱伤,玫答应无功无过,姐姐反而重新得了皇上的眷顾了。”

如懿笑着拍了她一下:“也学会贫嘴了。既然事情都这样了,再查就伤了脸面,便这样吧。”

夜里皇帝过来时如懿便一五一十对他说了。皇帝换了明黄的寝衣躺下了,听她伏在枕边说完,不觉失笑:“你愿意这样便了了?”

如懿伸手捏了捏皇帝的鼻子,带了一丝顽皮的笑意:“皇上的话,好像不信这是事实似的。”

皇帝微笑着揽过她:“朕有什么信不信的。宮里头一团污秽,后宮更是如此。朕还是皇子的时候,看着先帝的后宮就那么几个人,皇额娘和齐妃她们便斗得那样狠。许多事,再查下去便是无底洞,你肯见好就收,那是最好不过的事。”

如懿笑了笑,安静下来道:“皇上所想,就是臣妾所想了。凡事给别人留有余地,也是给自己留有余地了。倒是玫答应,着实是委屈的。”

皇帝欷歔道:“说到委屈,有谁不委屈的?贵妃觉得她委屈,玫答应也委屈,你和海兰何尝不委屈?朕也十足委屈,前朝的事儿忙不完,后头还跟着不安静。”

如懿伏在皇帝肩上,柔声低低道:“她们不安静她们的,臣妾安静,皇上也不许不安静。”

皇帝笑着轻吻她的额头,西窗下依旧一对红烛高照,灿如星子明光。天地静默间,二人听着檐下化冰的滴水声,自有一分宁静,自心底漫然生出。

如懿得宠的势头便在这次的因祸得福之后渐渐地露了出来,比起贵妃的宠遇深重,如懿自然是不如的,可是皇帝隔上三五天便来看她一回,也是细水长流的恩遇。连带着延禧宮的宮人走到长街上,胸也挺起来了,头也抬高了,再不是以前那低眉低眼的样子。

如懿却不喜欢他们这神se ,当着三宝、阿箬和惢心的面再三嘱咐了,要他们叮嘱底下的人,不许有骄se ,不许轻狂,更不许仗势欺人与咸福宮发生争执。

叮嘱得多了,别人尚未怎样,阿箬先道:“小主如今这样得宠,何必还怕慧贵妃?再说宮里的人最势利了,老看我们低眉搭脸的,还不知道背后怎么编排呢。”

如懿翻着禸 务府新送来的冬衣料子,道:“能怎么编排?就因为宮里的人够势利了,你要还自己轻狂,那就是真的眼皮子浅了。得宠不得宠,他们会看不出来?你自己越稳当,别人才越不清楚你的底,越不敢也不能怎样。”

惢心笑着替如懿翻过料子:“这几件大毛的料子原不是份例里的,是禸 务府额外孝敬了小主的。”她拉过阿箬的手,打开一个包袱道,“这里有两件青哆罗呢羊皮领袍子,一件玫瑰紫的灰鼠皮袄和一条洋红棉绫凤仙裙,是禸 务府格外孝敬咱们的,我再三问过了小主可以收才收下的。其实那些人的眼睛比刀子还尖呢,什么都看得真真儿的。”

阿箬这才服气,只是抿着嘴笑:“皇上常来,奴婢也替小主高兴嘛。”

如懿道:“越是高兴,越是得不露声se ,这才是历练过的人。好了,快年下了,孝敬你们的衣裳都穿上吧,看着也喜兴些。”

阿箬高高兴兴地接过了。过了两日,如懿看阿箬打扮得格外精神,里头穿着青哆罗呢羊皮领袍子和洋红棉绫凤仙裙,外头套着玫瑰紫灰鼠皮袄,头上簪了绯se 的绢花和采胜,通身的贵气,竟不亚于宮里位分低的小主了。趁着阿箬在庭院里和三宝清点禸 务府送来的年货,如懿便问惢心:“我记得禸 务府额外孝敬你和阿箬的东西,该是你们一人两件的,怎么阿箬一人穿了三件去?我原想着天气冷了,你好歹也该把那件青哆罗呢的袍子穿上了。”

惢心不敢露出委屈的神se ,只如常笑道:“阿箬姐姐选了半天,还是件件都喜欢,就都给了她了。”

如懿蹙了蹙眉:“都给了她?那两件青哆罗呢的袍子一模一样的,她要来干什么?”

惢心低了头:“冬日的衣裳,总要替换着的。”

如懿转过脸,透过窗上的霞影纱,正看见阿箬在外头响亮地笑着什么,用手指戳着几个小宮女的脑袋,像是调拨着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

如懿越发有些不高兴,却不肯露在脸上,便道:“前几日禸 务府送来一件青绸一斗珠羔皮袄子,我穿着嫌薄,你拿去套在外裳里头穿,倒是挺好。还有一件一起的桃红se 软绸裙子,快新年了,穿着鲜艳些。”

惢心眼圈微红,低低道:“奴婢不是小主的家生丫头,小主不必这么心疼奴婢。”

如懿含笑道:“阿箬的性子一向争强好胜,嘴又厉害,你和她住在一块儿,虽然都是大丫头,她明里暗里一定也给了你不少委屈受。就为你什么都没来向我抱怨过,我只要疼你,就是应该的。”

惢心含泪带笑:“那奴婢谢小主的赏。”

如懿笑道:“别谢了,穿上了好看让我觉得高兴,便是最好的了。”

这一日是腊月初八,皇帝留在皇后宮里用了腊八粥,便与皇后在暖阁里说话。皇后将禸 务府的账簿递过道:“这是这个月后宮的用度,皇上看一眼,臣妾也算有交代了。”

皇帝慢慢翻了几页,吹着茶水含笑道:“皇后厉行节俭,后宮的开支节省了不少,这都是皇后的功劳。只是快年下了,朕见嫔妃们的衣着老是入关时的花se 式样,未免在古风之余有些呆板了。”

皇后笑得极为谦和:“皇上说得极是。只是臣妾想着,宮中嫔妃不少,以后还有的是添新人的时候。都是年轻女眷,平日里争奇斗艳是不消说了。皇上初掌大权,前朝尚有许多要动用银两的时候,后宮里能省则省些,也是一点心意。至于皇上以为呆板,臣妾倒以为,大清的祖宗们本是马上得的江山,一刀一枪拼了性命的,后宮的嫔妃尤其不能忘了祖宗的艰难与功德,不该一味追求妆饰华丽,而失了祖宗入关时的俭朴风气。”

皇帝啜了一口茶水,闭目片刻,似乎对茶水的清冽格外满意:“朕才说一句,原来皇后思虑已经这样周详。朕以为,皇后所言,便如这一盏清茶,虽然入口苦涩,回味却有余香。”

皇后恭谨答了句“是”,“若是皇上觉得茶味太清苦,臣妾让人再换一盏八宝茶来。”

皇帝摆摆手:“不必。皇后的意思,朕都明白了。只是朕初立后宮,也就潜邸几个人伺候着,一时裁减了她们的,朕也不忍心。何况她们都还年轻,喜欢娇俏些,只要不过分就是了。皇后且别说,如今快新年了,她们本就穿得厚重,又是沉甸甸的老式绣花,偏偏这些绣花出自宮女之手,也不灵动鲜活,连人也带着沉闷了。本来多些轻灵光鲜的料子,也是一道风景。”

皇后颔首应了,又笑道:“皇上说得极是。只是后宮选嫔妃,与民间娶妾室不同。讲究端正庄严为美,若一个个只晓得打扮,岂不成了狐媚子?妖妖调调的,整日只想着纠缠皇上,也不像皇家的体统呢。”

皇帝正捧着茶盏,听到此节,杯盖不由轻轻一碰,磕在了杯沿上。暖阁中本就安静,冬阳暖暖地隔着明纸窗照进来,连立在阁外伺候的宮人们也成了渺远的身影。青瓷的茶盏本就薄脆,这样一碰,声音清脆入耳,皇后遽然一凛,立刻起身道:“臣妾失言,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静了须臾,伸手向皇后道:“这么多年夫妻了,皇后何必如此。”

皇后就着皇帝手站起来,他的指尖有一缕隔夜的沉水香的气味。皇后心中一动,便能辨出那是延禧宮的香气。皇后稳了稳心神,掩去心中密密渗透的酸楚,一如旧日,微笑相迎。皇帝眷念夫妻之情,一向是常来宮里坐坐的,可是琅?分明觉得,那种熟悉已经渐渐淡去。往日那种把握不住的惶惑与无奈一重重迫上身来,她还是觉得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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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想着,还是恢复了如常淡定的笑容:“臣妾只是为皇上着想。如今新年里,各宮都盼着皇上多去坐坐,譬如怡贵人、海常在和婉答应。”

皇帝凝神片刻,笑道:“朕知道,无非是慧贵妃身子弱,朕多去看了她几次,皇后总不是吃醋吧?”

皇后盈盈望着皇帝的眼睛,直视着他:“臣妾是这样的人么?不过是想六宮雨露均沾而已。”

皇帝扬了扬嘴角算是笑,撇开皇后的手道:“既然如此,朕去看看海兰,皇后就歇着吧。”

皇后看着皇帝出去,脚下跟了两步,不知怎的,满腹心事,便化成唇边一缕轻郁的叹息。

到了正月初一那一天合宮陛见,嫔妃们往慈宁宮参拜完毕,太后一身盛装,逗了几位皇子公主,也显得格外高兴。太后又指着大阿哥道:“旁人还好,三阿哥尤其养得胖嘟嘟的,怎么大阿哥倒见瘦了?”

大阿哥的乳母忙道:“大阿哥年前一个月就一直没胃口,又贪玩,一个没看见就窜到雪地里去了,着了两场风寒。”

太后脸se 一沉:“阿哥再小也是主子,只有你们照顾不周的不是,怎么还会是阿哥的不是?下次再让哀家听见这句话,立刻拖出去杖刑!”

那乳母忙讪讪地退下了。皇后见状,忙引了二阿哥和三公主去太后膝下陪着说笑了好一会儿,太后方转圜过来。

嫔妃们告退之后,太后便只留了皇帝和皇后往暖阁说话。

福珈站在暖阁的小几边上,接过小宮女递来的香盒,亲自在银错铜錾莲瓣宝珠纹的熏炉里添了一匙檀香。她看着袅娜的烟雾在重重的锦纱帐间散开,便无声告退了下去。

太后让了帝后坐下,笑道:“听说最近宮里出了不少事,皇后都还应付得过来么?”

皇后安然笑道:“后宮的事,儿臣虽还觉得手生,但一切都还好。”

太后的笑意在唇边微微一凝:“可是哀家怎么听说,皇后忙于应付,差点有所不及?由着她们闹完了咸福宮又闹养心殿,没个安生。”

皇后脸上一红:“臣妾年轻,料理后宮之事还无经验……”

皇帝便道:“你没有经验,皇额娘却有。”他含着笑意看向太后,“皇额娘,后宮的事,还劳您多指点着。有您点拨,皇后又生性宽和贤惠,她会做得更好的。”

太后道:“哀家有心颐养天年,放手什么都不管。可是皇后仿佛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这后宮统共就这么几个人呢,你还安定不下来,真是要好好学着了。”

皇后低着头,一眼望下去,只能看见发髻间几朵零星的绢花闪着,像没开到春天里的花骨朵,怯怯的,有些不知所措:“回皇额娘的话,儿臣明白了。”

太后捻着手里的枷楠香木嵌金寿字数珠,慢悠悠道:“满宮里这么些人,除了宮人就是妃嫔,她们见了哀家,是自称奴婢自称臣妾的。唯独你和皇帝是不一样的,你们在哀家面前是‘儿臣’,既是孩儿,又是臣下。所以皇后,哀家疼你的心也更多了一分。”

皇后恭谨道:“是。”

太后微微闭眼,仿佛是嗅着殿禸 檀香沉郁的气味。那香味本是最静心的,可是皇后腔子里的一颗心却扑棱棱跳着,像被束着翅膀飞不起来的鸽子。她抬眼看着太后,她略显年轻却稳如磐石的面孔在袅袅升起的香烟间显得格外朦胧而渺远。好像小时候随着家里人去庙宇里参拜,那高大庄严的佛像,在鲜花簇拥、香烟缭绕之中,总是让人看不清它的模样,因而心生敬畏,不得不虔诚参拜。

皇后一直对太后存了一分散漫之心,只为她知道,当日迁宮的风波,种种起因,不过是因为太后并非皇帝的生身母亲。却从未想到,这样与世无争安居在慈宁宮的深宮老妇,会突然这样警醒,字字如锋刃挑拨着她的神经。呵,她是失策了,她以为自己是六宮之主,却不承想,这个在紫禁城深苑朱壁里浸婬 了数十年的妇人,才是真正的六宮之主。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沉沉入耳:“哀家疼你,却也不能不教导你。皇后,你失之急切了。”

皇后身上一凛,只觉得后颈里一凉,分明是有冷汗逼迫而出。这可是冬日啊,滴水成冰的冬日,她居然沁出了汗珠。她只得道:“臣妾恭听皇额娘教诲。”

“你要节俭,哀家只有夸你,不能指摘你。可是皇后,你厉行节俭是不错,但也要顾着后宮和皇上的颜面。康雍盛世近乎百年,国库丰盈,百姓安居乐业。年节下命妇大臣们朝见的时候,不能看着他们心目中住在紫禁城里的高高在上的妃嫔主子们穿得还不如他们。臣民对咱们可以敬畏,可以崇拜,却不能有一丝轻慢之心。就譬如庙里的菩萨,没了金身,没了紫檀座,百姓们还能虔诚拜下去么?他们只会说,寒酸,太寒酸。”

皇后满头冷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太后继续道:“再者皇上膝下才这几个皇子,正是要开枝散叶为皇家绵延子嗣传承万代的时候,你让嫔妃们一个个打扮得跟刚入关的女人似的,你让皇帝愿意睁开眼看谁?女人的心思不落在打扮自己上,自然就只盯着别人去了,后宮里也不安宁起来。因小失大,皇后,你实在太不上算!”

皇帝见太后的口吻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而皇后早已面红耳赤,少不得赔笑说:“皇额娘教训得是,皇后有皇额娘这般耳提面命,应当不会再有差错了。”

太后微笑道:“皇后聪明贤惠,自然是一点就通。可是皇后,你知道你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

皇后已经无力去想,只道:“请皇额娘指教。”

“你膝下已经有了一个公主和一个皇子。但,这是不够的。你还年轻,又是中宮,应该让后宮多些嫡出的孩子,把他们好好抚养长大。你驾驭嫔妃,怎么样都不为过,但有一点,那就是六宮平静,让皇上无后顾之忧。其余的事,放在中宮都算不得什么顶天的大事。”

皇帝道:“那么六宮的事……”

太后沉吟着看了皇帝一眼,慢慢捻着佛珠不语。太后的眼眸明明宁和如水,皇帝却觉得那眼神犹如一束强光,彻头彻尾地照进了自己心里。他明白了太后的意思,斟酌着道:“那么六宮的事,由皇后关照着,每逢旬日,再拣要紧的请示皇额娘,如何?”

太后笑着理了理衣襟上的玉坠子流苏:“皇上的意思,自然是好的。只是慈宁宮清静惯了,皇上不肯让哀家清闲了么?”

皇后立刻明白,恭声道:“是臣妾有不足之处,还请皇额娘多多教导。”

太后笑了一声:“好吧。那就如皇帝和皇后所愿,哀家就劳动劳动这副老骨头吧。”她瞥了皇后一眼,“至于你所行的节俭之策,禸 务府那边还是照旧,不许奢靡。嫔妃的日常所用也是如常,至于穿着打扮,告诉她们,上用的东西照样可以用,但不许多。一季只许用一次就是了。”

皇后答应着,又听了太后几句吩咐,方才随着皇帝告退了。

福姑姑见皇后与皇帝出去,方才为太后点上一支水烟,道:“太后苦心经营,终于见效了。”

太后长叹一声:“你是觉得哀家不该争这些?”

福珈低首道:“太后思虑周全,奴婢不敢揣测。”

太后举着乌金烟管沉沉磕了几下:“哀家若是不费这点心思,慈宁宮除了点卯似的来请个安,哀家也要成了无人理会的老废物了。哀家成了老废物不要紧,哀家还有一位亲生的柔淑公主,若不靠着哀家,来日和哀家的端淑公主一样被指婚去了准噶尔这样的偏远之地,哀家却连个置喙之地也没有了。而且皇后母家的富察氏,原是满洲八大姓之一,皇后又好强,一旦成了大气候,如何还有哀家的立足之地呢?”

福珈感叹道:“素日皇后虽也常来,但奴婢看她今日这个神情,方是真正服气了。奴婢冷眼瞧着今日来请安的嫔妃,娴妃仿佛比往日得意多了,想是皇上又宠爱了。”

太后微微一笑:“上回咱们用的人用的心思,不就为了这个么?慧贵妃好驾驭,娴妃却是个有气性的。有她在那儿得皇上的欢心,皇后才没工夫盯着中宮的权柄,咱们才腾得出手去!”

福珈会心一笑:“那也因为,太后挑了个可意的人儿,才做得成太后的交代啊!”

皇后回到宮中,已生了满心的气,路上却一丝也不敢露出来。只到了寝殿中关上了大门,只剩了莲心和素心在身边,方冷下脸来道:“自先帝离世后,皇太后一直不问世事,这回的事,你们觉得是谁去太后面前嚼舌根了?”

莲心啐了一口道:“自然有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素心看了她一眼:“你也觉得是娴妃……只是太后一向不喜欢乌拉那拉氏,怎么肯听她的?”

皇后冷笑道:“娴妃自然嫌隙最大,但别人也不能说没有了。原以为后宮里清静些了,稍不留神对着你笑的都能龇出牙来冷不丁背后咬你一口。”

素心担心道:“那娘娘如何打算?”

“打算?”皇后微微一笑,“太后要宮里别那么俭省,要她们打扮得喜兴些漂亮些,那都无妨。她们奢华她们的,本宮是皇后,是中宮,不能和她们一样狐媚奢华,自然还是老样子。”

莲心笑道:“也是。她们越爱娇争宠,越显得娘娘沉稳大气,不事奢华,才是六宮之主的风范。”

皇后咔地折下连珠瓶中的一枝梅花:“至于皇太后要本宮旬日回话,本宮就回吧。后宮里能有多少了不得的大事?皇太后爱听闲话,本宮就慢慢说给她听。可有一句话,皇太后说的是对的。”

莲心问:“什么?”

“本宮是中宮,中宮只有一儿一女,是太少了。”皇后沉吟道,“二阿哥在咱们眼里是金尊玉贵的苗子,可落在别人眼里,怕是恨不得要折了他才好呢。所以中宮的孩子,自然是越多越稳当。”

素心虽然担心,嘴上却笑道:“中宮权柄外移,未必是好事,也未必是坏事。娘娘有太子在手,便什么都不必怕了。”

皇后淡淡一笑:“是啊,要本宮落得清闲,本宮就清闲片刻吧。再有什么事儿,也不是本宮这个六宮之主的责任了。”

过了新年便是元宵,因是乾隆元年的好日子,每一日都是热热闹闹地过,百戏、杂技、歌舞,没有一日是断的。连清音阁的戏曲,也是流水似的在宮苑的朱墙底下,在水墨青砖的缝隙里,在宮灯微朦的火光里,在曲院亭台的玉阑上四散开去。这才是宮里的日子,天家富贵不只是外人传闻里的锦绣堆砌,金碧辉煌,而是那种戏文曲子里天上人间流水落花缓缓流淌似的沉静。日子一点一点淌过去了,到了明日,还是那样花团锦簇,繁华是凋不尽的,也是望不到头的。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宮中的地龙收了起来,天气也一日暖似一日了。京城里的开春,未见新绿,总是先带了一点风沙的干冽气味,所以人便成了花,成了叶,宮女们换上了春夏时节浓碧浅绿的宮装,那是鹅黄翠绿的叶,新鲜刮辣的,带着汁水丰盈的气息,越发衬得满宮的嫔妃们成了娇艳的花朵,不,是花朵的蕊,一星儿一星儿柔软的身段,争着最娇的艳。

宮中的琐事虽还是皇后管着,但每逢旬日便拣些要紧的说与太后听。太后若想知道得深些,便自己等禸 务府总管的回话,一宗宗、一件件理起来,皇后倒是比素日清闲了不少,得了空,除了陪着皇帝,便往阿哥所多走动些。

这一日延禧宮的小厨房里做了些鱼茸荷花糕,拿鲢鱼的脊肉磨细了兑了浆细了的荷花糕,是做给婴儿的吃食。如懿又让惢心收拾了两样时新点心,一并拿去阿哥所给了三阿哥,又道:“年下纯嫔是来得最勤的,她心里除了儿子没别的牵挂。大家常来常往的,你便多送些东西去阿哥所给三阿哥。”

惢心笑道:“说也奇怪了,纯嫔娘娘的三阿哥养得又肥又壮,都三月里了还裹得严严实实的,阿哥所伺候的嬷嬷们连对皇后的二阿哥都没这么上心呢。”

如懿笑道:“三阿哥年纪最小,他们上心也是应该的。你把东西交到三阿哥的嬷嬷手上,看着她喂了三阿哥,看合不合口味。”

惢心答应着去了。才到御花园中,见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在几场春雨过后,藤蔓也泛出青翠的颜se ,散发出艹 木萌发时特有的微微的清香。惢心正贪看着,冷不丁手里的朱漆祥云如意食盒被人撞了一下,她吓得差点没叫出声来,顾不上看是谁,忙护住了食盒打开一看,幸好是点心,没散没撒,倒也不妨。她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却是大阿哥永璜。她忙收敛了神se 请了个安道:“大阿哥万福。”

大阿哥随口嗯了一声,抽着鼻子蹭到惢心跟前,盯着点心盒子道:“这是什么?”

惢心忙笑道:“大阿哥,这是延禧宮新做的点心,奴婢送去阿哥所给三阿哥的。对了,今儿是三月三,御膳房给各宮里都送了豌豆黄,大阿哥在阿哥所没看见么?”

大阿哥摇了摇头,一脸不高兴,两只眼睛却盯着点心盒子,目光有些贪婪:“这个是给三阿哥的,我能吃么?”他低低地嘟囔,“三弟什么好吃的都有,吃也吃不完,我却什么也没有。”

惢心有些疑心,脸上却仍笑盈盈的:“大阿哥很想吃这个么?奴婢拿给大阿哥一些吧。”

大阿哥有些胆怯地看着惢心:“这是娴娘娘给三弟的点心,你给了我,不怕娴娘娘责罚你吗?”

惢心微笑:“娴妃娘娘一直疼爱大阿哥,在潜邸时就是这样。大阿哥吃两块点心,怕什么呢。”

惢心说罢打开盒子,取了两块芙蓉糕放到大阿哥手里:“大阿哥快吃吧。”

大阿哥看了惢心一眼,方才敢拿起来,立刻狼吞虎咽吃了,才吃完,又眼睁睁盯着惢心的点心盒子。

惢心不觉生疑,微笑道:“大阿哥还想吃么?糕点吃多了容易撑着,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午膳的时候了,阿哥用完膳再吃点心吧。”

大阿哥难过又畏惧地摇摇头,搓着衣角道:“她们总不许我吃饱,才吃了半碗就收了饭菜,我总是饿。”

“她们?她们是谁?”

大阿哥向四周看了看,见没人跟过来,才肯说出来:“就是伺候我的乳母嬷嬷们啊。”

向来年幼的皇子出门,都是由七八个宮人跟着的。惢心看了看并没人跟着大阿哥,便问:“大阿哥,跟着您的人呢?”

大阿哥掰着指头道:“他们都不喜欢跟着我,由着我逛。”

惢心更觉奇怪,也不敢再问,便取出两块奶黄酥交到大阿哥手中:“大阿哥悄悄儿藏着吃吧,可不能说是奴婢给的。奴婢先走了。”

大阿哥小心翼翼地张望着:“那你也不能说我偷偷吃了点心啊,否则我也要挨骂的。”

惢心心头一沉,忙笑问:“奴才们也敢责骂阿哥?”

大阿哥垂下脸点点头,怯怯的似乎不敢多言。惢心知道不好再问,连忙点点头往阿哥所去了。

延禧宮里静悄悄的,阿箬带着宮人们轻手轻脚地换上春日里用的珠绫帘子。如懿站在窗前赏玩禸 务府新送来的一盆玉石珊瑚花,听得惢心回禀,不觉回头道:“那么你见到大阿哥的时候,他身边并没有奴才们跟着?”

惢心点头道:“大阿哥一个人从假山后面跑出来,身上衣衫都沾了泥灰,定是没有人跟着。”她仔细想了想,“还有,奴婢记得大阿哥的衣领上沾了些油渍,这个时候还没到午膳,阿哥公主们的早膳清淡,不见油腥。这油渍一定是隔夜的。”

如懿思忖片刻:“这么说,阿哥所的嬷嬷们并没有好好照顾大阿哥。”

惢心道:“奴婢一直听人说起,说阿哥所照顾大阿哥的奴才比照顾皇后亲生的二阿哥的人还要足足多上一倍。或许大阿哥顽劣,也未可知。”

珊瑚花冰冷的花瓣硌在手心里,腻腻的有些发滑。如懿道:“是大阿哥顽劣还是奴才们有心怠慢,要仔细查查才知道。但你说大阿哥吃了点心怕挨骂,倒真有奴才欺凌阿哥的可能。今日之事你先别往外说,免得错失。”

惢心点头:“奴婢知道。”

如懿叹口气:“大阿哥也是可怜,才八岁的孩子,额娘死得早,没人看顾着,什么也不周全。”

惢心笑道:“小主担心这个做什么?如今小主得皇上的宠爱,迟早也会有个有福气的小阿哥的。”

如懿的叹息无声地便蔓延出来:“我何尝不想有个阿哥,哪怕是公主也好。虽然皇上眼下还宠着我,但膝下总得有个依靠。只是,总没有动静。”

惢心抿着嘴儿笑道:“小主别急,只要皇上常来,指不定哪天就有了呢。”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便急着去拧她的嘴:“嘴这样坏,还什么都懂!”

惢心笑着躲开了:“小主小主,奴婢再不说就是了,饶了这遭吧。”

如懿抬头看了看天se :“时候不早了,你去看看小厨房的燕窝可炖好了,若是好了,就陪我把燕窝送去养心殿。”

天se 隂 沉沉的,看着像快要落点雨珠子下来。那样暗沉的铅云闷在头顶,仿佛那浓墨般的颜se 就要滴下来了似的。

到了养心殿前,一溜儿的太监侍卫立在外头,王钦见了如懿的辇轿过来,便迎了上前:“奴才给娴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含笑道:“王公公快请起。”

王钦满脸堆笑道:“看这天儿快下雨了,娴妃娘娘怎么还过来?”

如懿笑道:“给皇上炖了燕窝,热热的正好呢。”

王钦道:“娴妃娘娘有心。可这个时辰……可不巧。”王钦眼睛一瞟,如懿顺着他目光看去,见莲心站在养心殿廊下,便会意道:“皇后娘娘在?”

王钦含笑道:“是。皇后娘娘给皇上送来亲手做的豌豆黄。”

如懿微笑:“皇后娘娘规矩大,陪着皇上说话的时候嫔妃们等闲不能进去。这样吧,还有劳公公通传一声,本宮放下东西请了安便走,若娘娘见怪,本宮自去领受。”

王钦躬身道:“有娘娘这句话,奴才也能安心办事了。”

王钦转身上了台阶,惢心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娘娘,王钦这个人不能不留意着。”

如懿点点头,语不传六耳:“他为皇后做事,咱们有数就成。你和李玉结识得早,得常来往。”

不过片刻,王钦便下来道:“娴妃娘娘,皇上说还有话与皇后娘娘商量,让您把东西交给奴才就成。另外,皇上请小主预备着,夜来接驾。”

如懿看着惢心将燕窝交到王钦手中,含了矜持的笑意:“那就有劳公公了。”

如懿扶了惢心的手慢慢往回走,才到了长街,便见贵妃坐着一乘辇轿从夹道过来,按着规矩,如懿忙侧身站在一旁迎候。只听得太监们的靴声橐橐,踏在石板上吱吱轻响。抬着辇轿的太监步伐齐整,如出一人,转眼便到了跟前。如懿欠身福了一福:“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虽然是三月初的天气了,慧贵妃还是穿着二se 金花开遍地的锦镶一斗珠的锦袄,那衣裳是用未出生的胎羊皮制成的,因卷毛如一粒粒珠子,故名“一斗珠”,穿在身上十分轻暖柔和。贵妃见了她只是点点头,道:“几日不见你,气se 越发好了。”

如懿便道:“贵妃娘娘的气se 也比前些日子红润多了。”

慧贵妃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倦倦一笑:“本宮还不是老样子,身上乏。倒劳烦你多伺候皇上了。”

如懿听得这话里有刺,也不欲与她争锋,只是笑笑:“皇上来了也只是惦记着贵妃。”

慧贵妃懒懒一笑:“本宮有什么可惦记的?自己身子不争气罢了,也只是老毛病了。”

如懿知道她一向畏寒体弱,不由得问:“宮里的太医不比外头的,太医院院判齐鲁大人又是一等一的国手,贵妃娘娘的身子应该会很快见好的。”

慧贵妃恹恹地捧着手炉:“我素来不过是那血淤的症候。调养了一冬天,原是好了。谁知道中午贪吃了两块御膳房送来的豌豆黄,就闷闷地滞了胃口,有些克化不动似的,所以刚去御花园遛遛弯消食。”

如懿便笑道:“眼看着快下雨了,贵妃娘娘别着了风,更别沾雨点儿,免得伤身子。”

慧贵妃点点头,一行人迤逦而去。

如懿见她走远了,才道:“她也真是可怜,饶是这般得宠,身子却七灾八难的。”

阿箬撇撇嘴:“该!心术坏了,身子也好不了。”

如懿横她一眼,阿箬立刻噤声,也不敢多话,便和惢心扶着如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