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上的蘑菇 第 17 部分

作者:未知书名:剪刀上的蘑菇更新时间:2021/01/17 16:26字数:5916

  

习齐一句话也没有说,任由罐子再度把他载上机车,往学校的方向前进。一路上两人几乎没有交谈,罐子还是我行我素,完全无视交通规则,也因此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罐子把他载到宿舍前,新开学的宿舍前,到处都堆满了杂物。罐子作势就要离开,但习齐却仍旧抱着他温热的背,彷佛睡着的孩子抱着娃娃般紧紧不放。

罐子出声唤他,习齐就咬紧了牙,固执地不肯放开,眼眶里又盈满了泪。他只是有种预感,今天他一放手,罐子和他再也不会有所交集,他们会像两条并行线,即使未来有哪一条线断了,谁也不会注意到谁。

罐子看着他的表情,还有不住颤抖的双臂,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想走一走吗?他问,语气出乎意料的温和。

习齐赶快点了点头,他现在已经不管自己在罐子眼里有多么无赖、多么懦弱了,他只觉得罐子如果现在离开的话,他一定会熬不过这个晚上。

他们于是把机车停在宿舍前,走到艺大著名的露天长阶前。那里是戏剧学院的系馆,也是整个艺大的最高点,从那里往下看,整个城市的夜景都尽收眼底。就连艺大各处的灯火、车辆和人群,站在山坡上的话,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山坡旁是陡峭的石坡,下头是山路。陡坡旁种了一棵榕树,是戏剧学院几十年来的地标之一,许多新生都会选在那里迎新,还曾经发生有人不小心滚下去的意外,是棵历史悠久的老树。

罐子把手背在身后,像是被这副景象短暂地迷住般,玻e叛劬t派狡孪麓道吹姆纭o捌刖驼驹谒砗螅16涞卮曜攀郑拮雍鋈豢冢骸?br /

就快到了呢,公演。

习齐有些猝不及防,罐子回头看了他苍白的脸se 一眼:

从寻找剧本到公演,本来觉得好久好久……没想到竟然就快到了。紧张吗?他问习齐,习齐摇了摇头。罐子笑了一下,回头看着夜se ,习齐看见他身侧的拳微微握紧:

是吗?我可是紧张得很呢。

习齐在艹 地上坐了下来,看着罐子又往山坡那端走了两步,对着夜景舞了起来。习齐认得那是tim的舞步,非常阳刚、率直又带点暴力的意味,对比ivy那种天真、跳跃又迷幻的步伐。罐子的拳头往空气中一挥,彷佛要打碎什么眼前的事物般凶狠,对着夜空叫了一叫,习齐一直痴痴地看着他。

半晌他停下了舞步,背影静止在夜风中,

你不要怪我,我真的帮不了你什么。

他忽然说。习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很快咬紧了唇。

罐子回头看他,又转回了头去,

我……并不是讨厌你还是什么,事实上你非常有魅力,特别是在舞台上,如果我是观众的话,一定会爱上你演的角se 。甚至再早几年……knob还在世的时候,我们应该可以变成很好的朋友。罐子抿了抿唇,

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行了。

习齐看着他的侧脸,再也忍耐不住:为什么?他叫了出来,发觉自己的眼里绩满泪水,他粗鲁地把它全都抹去,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说?我不懂!我什么都不在乎,学长,我什么都不在乎!你喜欢的是knob也好、是什么人都行,我只想待在学长的身边而已!请让我待在你身边,你要怎么对待我都行,这样也不可以吗?

不行!

罐子有些激动地回答,让习齐吓了一跳。他反s性地问:

是因为要还债的缘故吗?我并不在乎……

不是,债是一回事,但我不能……ivy,你不会懂的,我不可能……对你再有比剧组同事更深一步的感情,你明白吗?

被这样明确地拒绝,即使是习齐,也不禁像胸口被击了一拳那样,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滚了出来。他从山坡上站了起来:

我喜欢学长!

他自暴自弃似地,在山坡上大吼了出来,整个山谷都是他的回声:

我喜欢学长!我喜欢你!我活到十九岁,还不曾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我喜欢你,自从遇见你之后,不管看见什么、碰见什么、和谁□□,脑子里都只有你一个人,学长对我冷淡时,我难过的想一头撞死。我就是这么喜欢你,不管你怎么对待我、对我是什么感觉,你听见没有,辛维,我喜欢你!

他哭得看不清楚罐子的轮阔,罐子似乎也很意外他的直接,半晌苦笑了一下。他走了过来,捧住习齐哭花了的脸,认真地凝视着他,

谢谢你。

他慎重地说。习齐呜咽一声哭出声来,他把习齐的头贴到自己胸膛上,用温暖的大掌抚着他的背,豪迈地拥着他:

谢谢你,我是说真的,我曾经一度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真的、什么都不直一顾,直到回国遇见了knob,遇见了女王,还有你们,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些事情是值得感激的。真的很谢谢你,ivy,

罐子似乎不胜感慨地说,他的声音低沉,拨开习齐遮住眼睛的发丝:

也要向你说声对不起,一开始在舞台上看到你的演出,因为你的表演方式很像knob,而我又……有点太思念他了,所以把你当成了他,对你做出了一些超出界线的事情。后来渐渐和你相处,理解你之后,才知道你和他终究完全不同,我想弥补自己犯下的错,又急着和你拉远距离,结果反而让你无所适从。对不起,我真不是个东西。

不要道歉!

习齐止不住哭声,他全身都在一抽一抽地颤抖。罐子那种温柔的语气,听在耳里就像是雷击一般,每一声都重重刺进他的心:

不要道歉,不要跟我道歉……我不要听你对不起……

罐子没有再道歉,他放开了习齐,改抓住他的肩膀。他看着哭得微微发颤的习齐,忽然俯下身来,在他的额上吻了一下。

习齐意外地抬起头,罐子深邃的黑眸凝视着他,夜se 之下,看起来格外温和,让他心口又刺痛起来:罐子学长……

罐子望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你知道吗?罐子这种叫法,是knob发明的。

他回忆似地扬起唇角:我在美国大家都叫我tin,本来进来艺大时,我打算也让大家这么叫。但是那个家伙却说英文他听不懂,硬是给我翻成了中文,我说至少翻成铁罐还比较好听,但他就硬是要这样叫,那个家伙,一但认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他有些哀伤地闭起眼睛。习齐忽然觉得,那是他所看过罐子最美的样子:

所以,就连对自己的死亡,也是那么样地……

习齐看着罐子的侧影,蓦地有种错觉,眼前的罐子变得不再真实、不在这个现世,从眼神到灵魂,都遁入了另一个更美丽、更隽永的世界,彷佛只要风一吹,就会在眼前散碎成破片,从此消失无踪。

习齐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去抚摸罐子的脸颊,虽然触摸到了,却没有真实感。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一定可以碰得到吧?

习齐忽然明白了,以往自己所追求的罐子,其实只不过是一道幻影。只是个虚幻的、残留在回忆和懊悔中的影子,打从他在韵律教室出现的那一刻便是如此。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追逐,扑到的都是一场空而已。

打从一开始,他就注定赢不了。

望着任由自己抚着颊的罐子,习齐忽然不再感到难过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感慨、还有更深沉的绝望,他忽然抱紧了罐子,就这样一语不发地靠在他胸口。如果能这样死去就好了,如果能在此时此刻死去的话,至少现在的罐子,是对他如此温柔。

两人身后传来机械般的轮响,惊醒了阖眼的习齐。

罐子首先转过头,露出惊讶的神情。习齐仍旧抱着罐子,神志还有些茫然,注意到罐子的视线,才跟着回过头。

一回头,习齐的身体就僵住了,就连呼吸也一并止息。过了一会儿,才懂得发抖:

啊……他几乎拼凑不出人类的语言。

树荫下静静坐着一个人,就在山坡的最高点。无论习齐什么时候看到那张轮椅、那双脚,都觉得这个人不再是自己崇敬的大哥、敬爱的家人,而是上天从地狱遣送而来,永远提醒他罪孽的使者。看着肖瑜滚着轮椅朝自己靠近,习齐连血y也冰凉了起来。

小齐,

肖瑜没有继续移近,他停在好几公尺外,静静地望着脸se 惨白的习齐。彷佛罐子不存在似的,对他扬起了淡淡的笑:

跟我回家吧,小齐。

***

打伤肖桓、逃离那个家的那晚,习齐做了一个梦。

他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梦。是关于肖瑜的,是他十二岁时候的事。

他小时候体质很差,经常莫名其妙发烧,哪怕只是小小的流行性感冒病毒,到他身上也会酿成大灾。妈妈还在的时候,因为经常忽视习齐,他经常都病到在鬼门关前俳徊。

有一次他得了玫瑰疹,那时候肖瑜打工正好是忙季,也因此疏于注意,就这样放着他在家里发烧一天。发现的时候已经有满严重的脱水现象,在全家的惊慌声中紧急叫了救护车,把出疹出到半死不活的他送进医院。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肖瑜亲自抱着他,像冲出火场的消防员那样,咬着牙把他抱到救护车上。那一路都没有放开他,即使病得死去活来,习齐还是记得肖瑜手的体温,到医院的路上都一直覆盖着他。

他也还记得,肖瑜是怎么靠在病得满脸通红的他脸侧,对着他一连迭的细语:

小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瑜哥不好,要是瑜哥多注意一点就好了,对不起,请原谅我……

习齐记得,那时候的肖瑜,像是怕失掉什么全世界最珍贵的事物般,紧紧捏着他的五指,哭得满脸都是泪。到最后不得不把眼镜拿下来,狼狈地擦拭起来。

那是在他印象中,总是稳重、冷静的瑜哥,第一次显露出那样的慌张,彷佛魂魄已被什么东西刨去,到处都找不到该去的地方,像个孩子一样无助、一样无力。

习齐记得自己当时伸出了手,同样握住肖瑜冰冷的颊,像要把他保留在眼前一样:

瑜哥,不要紧的……

他迷迷糊糊地望着肖瑜清秀的五官,难得笑得无羁。他强撑起身子,用病得热烫的唇,在肖瑜的颊上吻了一下:

我最喜欢瑜哥,有瑜哥陪在这里……我很安心。

梦的最后停在肖瑜一边掉泪,一边对他扬起笑容的表情上。那个时候肖瑜,看起来真的好迷人。即使在梦境中,也让习齐舍不得放手。

肖瑜,他曾经真的很喜欢这个人。

很喜欢很喜欢,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还喜欢。

也因此现在的肖瑜,对习齐而言,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还令他惧怕。

跟我回家,小齐。

肖瑜平静地又说了一次,用的是肯定的叙述句。彷佛知道对方不会违抗、也无法违抗,一点询问的意思也没有:

在外头散心,也够久了。我们回家吧,大家都在等你。

习齐张开了口,却颤抖着发不出声音。他向后退了一步,靠在一个怀里,罐子不知何时站到他的身后,抓住了他的肩。

意识到罐子还在自己身边,让习齐稍稍安心了点,他的唇依旧发着抖:

瑜哥……为什么……会……

他看着肖瑜,他身上穿着厚重的外套,好像已经在那里待了很久,握在椅把上的手略显苍白。远方传来出租车发动的声音,习齐刚才沉浸在和罐子的世界里,竟完全没注意有人靠近,肖瑜多半是把他那些话全听进去了,

我从料理教室那里顺路过来,出租车还等在上面。走吧,小齐,我们回家。

他安静地重复着,半晌对习齐伸出了手。即使语气如此平和,习齐却看得出来,肖瑜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他的双目有些失神,就像当初听见主任向他说明自己和那个男人做了什么好事时,那种恍惚、崩裂又游移不定的神情,让习齐的恐惧又重新袭上心头。

你的家人?上次在海边好像有看到一次。

他听见罐子低声询问的声音,他玻e叛劬Γ裆纤嗟乜醋判よぃ肷蔚拖峦罚骸?br /

你想和他回去吗,ivy?习齐浑身发颤,几乎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勉强摇了一下头。罐子于是抬起了头,一贯强势的眸望着轮椅上的肖瑜,

学弟说不想和你回去,你还是请回吧。

然而肖瑜却像是无视罐子的存在,连他的声音也听不见似的。他的目光仍旧紧盯着习齐,彷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他自己:

小齐,别任性了,他的声音稍稍严厉,就像平常习齐不听他的话时那样,但很快又放软声音:

上次你回家,我正好去办事,没让你吃顿好的。桓那家伙,我不在的时候,竟然没好好照顾你,真是受不了他。来,小齐,一起回家去,瑜哥买了你爱吃的食材,你在外头那么久,一定是饿坏了,让瑜哥来好好地替你补一补。

听见这么像家人的暖语,习齐再也忍耐不住,恐惧转为苦涩的心酸,他看着肖瑜对他伸出的手,咬着牙掉下泪来:

瑜哥!

这一唤出声来,所有对肖瑜的情感,眷恋的、孺慕的、感激的、畏惧的,还有就连习齐也不晓得,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属于恋爱的心情,全都在那一瞬间涌上心头,冲击得习齐几乎站不稳脚步。他连声音都沙哑了:

瑜哥,谢谢你……谢谢你,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去。

他先是小声地说着,看肖瑜几乎没有反应,又大声地说了一遍。肖瑜仍旧坐在轮椅上,想起过去他站在厨房里忙东忙西的背影,现在却只能一辈子坐在这张小椅子上,习齐的心彷佛又被重重划了一刀。他又干涩地开口,

瑜哥,对不起……我欠你很多,真的欠你很多。全都是我不好,都是小齐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道歉,那个时候也好,现在也是,但是瑜哥,我真的不能跟你回去,你要我做什么来赎罪、和你怎么道歉我都愿意,但是我没有办法再和瑜哥你们……

闭嘴。

肖瑜突如其来的冰冷让习齐吓了一跳,和罐子一起看着他。肖瑜忽然不再凝视着习齐,他把手收了回来,仰躺在轮椅的靠背上,习齐心惊胆颤地看着他微微发抖,然后一连声地笑了起来:

小齐……你这个人,真是太妙了,太妙了,

他语焉不详地呓语了一阵,彷佛真的发现什么很有趣的事般,他一边笑着,一边还轻声拍着手。半晌环视了艺大的星空一圈,把视线重新投注在习齐身上:

怎么了?忽然不演戏了?嗯,小齐?这不是你最拿手的好戏吗?你不是应该跟我说,瑜哥,对不起,我马上就会回去,我只不过是和这位学长在谈事情,请瑜哥稍安勿躁,我待会就会回到我最爱的瑜哥身边去……不是应该这样说吗,小齐?

习齐咬住了下唇,他看着兀自笑得发颤的肖瑜,鼓起勇气朝他跨了一步:

瑜哥……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他这话一出,肖瑜的脸se 明显变了。他怔愣地望着习齐的眼睛:

但是……我想了很久,瑜哥,这三年来,我真的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当年不懂的事情、没有能力懂的事情,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瑜哥,我是真的很喜欢你,那个时候只有更喜欢,但是,无论多么地喜欢,那种喜欢,终究不是情人的喜欢……

习齐望着肖瑜的表情,忍住满腔的不舍和不忍,他知道自己非说不可:

我以前不懂,我想自己还是喜欢瑜哥的,就算瑜哥吻我,对我做那些事……我也只是有些害怕,并不觉得讨厌。但是直到现在……我有了个喜欢的人,喜欢到即使杀了我自己,我也想紧紧抓着不放的人,我才明白那种感觉。瑜哥,如果……如果那个人现在,对我做出当年那样的事的话,我一定也活不下去。

罐子眨了一下眼,有些意外地望向习齐,面对这样□□l的剖白,即便是他,也不禁有些许动摇。习齐深吸了口气,视线不知在什么时候又模糊了:

瑜哥,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什么都……什么都已经回不去了。但即使时间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不会爱上瑜哥,瑜哥对我而言,是最了不起的大哥,也是最敬爱的家人,但是……不会是像学长那样,让我的心痛成这样的人……

他说着,想到罐子吻他时的神情,心口又像绞动似的痛了起来,

所以瑜哥,对不起,我不能和你……

习齐几乎缓不过呼吸,忍不住在肖瑜跟前跪了下来。罐子站在后面,似乎想伸手触碰他,但又临时收回了手,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肖瑜忽然开口。习齐吃了一惊,本能地抬起头。却见肖瑜已经完全没有一开始现身时,那种危险的茫然和迷惘。他看着习齐的眼神,又像是当年在病房里见到的一样,温和中夹着冰冷、笑容中带着残酷。

那是浴火重生的肖瑜,再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大哥,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小齐,你喜不喜欢我,为不为我心痛,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回不回家,有什么关系?

他彷佛觉得很可笑似地,用嘲讽的眼光看着跪地的习齐。习齐睁大了眼:

瑜哥……

小齐,记得吗?我以前在你赖着不上床睡觉时,常讲故事给你听,肖瑜忽然说了无关的话。他把双手埋到毛毯下,好像深吸了口气,望着繁星灿烂的天空:

现在我忽然又想说个故事了,小齐。很久以前,有个叫作肖瑜的笨小孩,那个孩子没什么才能,也对自己的人生不抱什么希望,他这一生唯一一个愿望,就是有个完整、美好的家。他用温和的语气说着。

瑜哥,我……

习齐看着肖瑜有些飘忽不定的眼神,咬牙想说些什么。但肖瑜完全不理会他:

可是上天好像一直在跟他开玩笑似的,那个叫肖瑜的小孩,原本有对看起来非常恩爱、感情很好的父母,也有一个虽然脾气不好,但很尊敬他的弟弟。

但是在他十岁那年,忽然什么都变了,爸爸忽然天天晚归,妈妈一天到晚和爸爸吵架,爸爸就殴打妈妈,妈妈只能害怕地抱着他在墙角哭。笨小孩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只能跟着妈妈一起哭。那种好像只会出现在社会新闻上的场景,忽然活生生地出现在那个笨小孩的眼前,连他自己都觉得好荒谬,好像在演戏一样呢!小孩不禁这样想。

肖瑜说着,勾起了唇角,习齐的不安渐渐高涨,回头却发现罐子听得很认真,他和他一样,专注地望着轮椅上的男人,

后来有一天,妈妈告诉笨小孩,爸爸进了一个叫监狱的地方,永远不会再回来这个家了。原因是去抢了别人的店,还把店主人打成重伤之类的,总之这从来不是重点。笨小孩知道自己的愿望已经破灭了,他要的家,已经永远都回不来了。

肖瑜的母亲在改嫁给习齐父亲之前的事,肖瑜向来很少提。就连肖桓,最多也只会在提及自己父亲时,说句我那被关的老爸而已。

对他们四个兄弟而言,父母从来就只是累赘和烦恼的根源,是个模糊的、难以捉摸的概念。小时候的习齐,对于同学总能理所当然地说出我爸妈他们啊……这种事,总感到既困惑、又羡慕:

……笨小孩本来是这么以为,但他还是很努力,爸爸不见了以后,他觉得只要把自己当成爸爸,担起爸爸的责任,说不定他们还是可以有美满的家啊!于是笨小孩很努力,从国中休学,去当人家的学徒,打工养活妈妈和弟弟。就算自己每天都吃不饱、就算每天摸黑做代工做到眼睛都伤了,只要背后那个家还在,笨小孩就觉心满意足了。

后来,笨小孩的妈妈改嫁了。对象是还满有钱的补习班经营者,那时候笨小孩高兴得不得了,补习班老师的妻子也跑了,两个破碎家庭的结合,笨小孩很天真的以为,这样加起来就又是一个美满的家了。就像拼图一样,多么容易!

习齐吞了口涎沫,喉底又哽咽起来。他想起死去的、不幸的父亲,那个男人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事情却不是这样,新爸爸虽然对大家都很好,两个新的弟弟也都很乖巧,但是妈妈却不怎么喜欢他们的样子,她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沉默。终于有一天,笨小孩一个不注意,连妈妈也搞丢了。据说妈妈丢掉的时候,带走了很多很多钱,大家都说妈妈是为了钱才嫁进这个家,根本就不是想要一个新家。

这下可好了,笨小孩把爸爸搞丢了,现在连妈妈都不见了,新爸爸又忽然病倒了。家再怎么看,都不像是大家口中所谓的家了。但是笨小孩真的很笨,他很努力,他相信只要努力,总有一天一定一定可以实现那个微不足道的愿望,

肖瑜把视线从星空下收回来,凝视着眼眶已然通红的习齐,

所以他不但当起了爸爸,也开始当起了妈妈,如果把缺口通通补回去的话,破碎的东西一定就可以再完整回来,是这样没有错吧?笨小孩总是这么乐观。

所以他一边在家里照顾三个弟弟,一边在外面工作养活家里,自己累死也没关系。只要有家就好了,这是他的愿望,就算好几次觉得快不行了、这个愿望好难好难啊,但是笨小孩就是笨,他没有办法放弃这个愿望。为了两个可爱的义弟、为了他最亲爱的弟弟,就算只有这样,笨小孩满足的想,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家呀!

但是有一天,他发觉自己没办法在单纯当个好爸爸、好妈妈,因为他发现,他最喜欢的那个义弟,在他眼里,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不要说了……!习齐忽然开口截断了肖瑜的话,他呜咽起来:

不要说了,瑜哥,不要说了,都是我不好……求你别说了……

我在讲故事呢,小齐,不要打断我,

望着习齐痛苦的神情,肖瑜反而笑了起来。那笑容很轻、很淡,侧看却像把刀般,静静刨着习齐的心,

笨小孩觉得很慌张,如果弟弟不再是弟弟的话,那这个家还算是个家吗?他很迷惑、也很担心,但他还是无法压抑自己的心情。如果情人同时又是弟弟的话,这个家应该还是可以存在吧?只要他们都在,只要大家都还待在这个家里,围在同一个桌边,谈笑、玩闹,彼此扶持的话,这个家就不会消失,

所以,在一个很暖很暖的夏天,笨小孩终于开口了。

我们交往吧!我们当情人好吗?他向义弟这么说着。只是笨小孩不知道,就在他说这句话的倾刻,他的愿望,就注定永远、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肖瑜把视线低下来,望着已然摀住耳朵,蹲在地上啜泣的习齐,自嘲般地笑了:

你说,小齐,那个叫肖瑜的笨小孩,是不是真的很笨?

他一边说,一边仰起颈子哈哈大笑了起来,那是真正的、毫无保留的大笑,好像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笑声里。习齐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像个畏寒的孩子般,蹲着抖个不停。直到罐子看不过去似地走上前,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瑜哥,瑜哥!我……

被罐子拉在怀里,从习齐的泪眼看出去,肖瑜的身影忽然变得好淡薄、好模糊,他头一次为了肖瑜心疼起来。就连罐子的怀抱,此刻也显得冰凉:

对不起……我是笨蛋,我能做什么?我是笨蛋……他语无伦次起来。

但是笨小孩还是没有放弃,

彷佛看不见习齐的举动,肖瑜依旧端坐在轮椅上。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和习齐短暂地四目交投,

他还是想要一个家……无论那个家多么扭曲、多么畸形,尽管住在里面的人,一个个都已经疯了,全都不正常了,笨小孩还是不愿意放弃。因为笨小孩就是那么笨,那么自俬 ,那么……无可救药。

肖瑜的声音,忽然变得好柔和、好柔和,

吶,所以小齐,跟瑜哥回家吧!我们回家吧,好吗?

有那么一瞬间,习齐几乎就要开口答我知道了。他依偎在罐子的胸口,即使是罐子的臂,也抵挡不了肖瑜那种悲伤的、一往执着的眼神。很久很久以前,肖瑜在那道闪烁的阳光下,轻轻吻他的时候,依稀也是那样的眼神。

没有变,他的瑜哥向来没有变过。

然而他已经变了,习齐知道自己已经变了,而且再也回不来了。

瑜哥,对不起……

道歉的话一出口,习齐不知道怎么地又泪如泉涌,心像是被戳了无数的小d,到处都在漏着风:我不行……我真的不行。请你原谅我,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请原谅我……

肖瑜看着他,他把眼镜拿了下来,收在轮椅旁的侧袋里。就这样毫无遮蔽、□□l地望着习齐的眼睛:

这样吗?小齐,你真是一点也没变。他笑了一下,彷佛连自己都感到有些无力似的。同时一直握在毯下的手忽然伸了出来,手上握着什么东西。

罐子的脸se 首先变了,习齐也跟着惊呼起来。他看到肖瑜的手上,竟握着一把黑se 的手枪。

瑜哥……习齐颤抖地张开口。肖瑜依然没有敛起笑容,只是拉开了保险栓,熟练地把枪架在两手间,

不要怀疑,这是真的,

他瞥了一眼旁边的罐子,疲累地勾起唇角:

我花了一整个晚上才学会怎么用,要练到可以打中人这种大小的目标,可真不容易。小齐,不要这么惊讶,我说过我不会骗人,我有个学员的丈夫,是做军火走俬 的,所以她才有当贵妇的本钱。她很喜欢我,我和她说了我的需要,她就慷慨相助,还算我六折,是不是很讲义气?

肖瑜发出一串无意义的笑,见罐子动了一下脚步,他立既移动枪口,动作既利落又快速,一点也不像是初次用枪的人:

不要轻举妄动。我说过了,笨小孩是真的很笨,为了自己的愿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两手握紧枪托,肖瑜把平素用来作菜、灵活又细长的手指勾到扳机上,轻淡地勾起唇角。见罐子果真不敢动了,才转头望着习齐:

来吧,小齐,上车吧!出租车就在后面,我们一起回家。

他又重申最开始的命令。习齐脸se 惨白如纸,他吓得连眼泪也掉不下来了,

瑜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听了习齐的问题,肖瑜又笑了一声,为什么呢?是啊,小齐,为什么要这样?我自己也好想问,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习齐仍旧僵着没有动,肖瑜的枪口仍然指着罐子,这时候习齐却听到罐子叫了一声:ivy!习齐还没反应过来,罐子已经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山坡上滚了一圈,然后跳起来拉住习齐的臂。习齐听见耳边好大一阵巨响,他反s地尖叫起来,

ivy,往这边走!

罐子把腿软跪地的他拉起来,打算带着他往山坡上跑。但是习齐完全吓傻了,刚才那一枪就打在罐子脚边的艹 地上,四下都是火药味,还有萦绕在耳边的巨响。而肖瑜再次缓缓地举起了枪,双手握紧枪托,对准了罐子的背:

瑜哥,不要!

他本能地扑过去,眼泪让他看不清楚前路,他在石子上绊了一跤,整个人扑到肖瑜身上。但肖瑜异常固执,他似乎早已失去了理智,动作却成反比冷静,习齐的耳边又传来巨响,这一枪擦过了罐子的足边,打在山边的栅栏上。

习齐看见肖瑜再次举起枪,他再也无法思考,伸手就推向了肖瑜,把轮椅往斜坡的方向推去:

等一下……ivy!

他隐约听见罐子这样叫住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山坡的另一端是陡峭的石坡,肖瑜的轮椅失去重心,枪口无力地朝空开了一枪,后座力让肖瑜从腾空的轮椅上跌了出去。

一切都彷佛电影的慢动作,恐怖而不真实。习齐的脑子顿时空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照顾自己一生的大哥,像个破布娃娃般,从山坡上被抛了出去,然后重重地摔在下面的石地上。习齐的呼吸停了一秒:

瑜哥——!他凄厉地大吼起来。

肖瑜的枪被抛了出去,掉在下面的山沟里,但两人都无心理会,罐子几乎是立即跟了下去:瑜哥,瑜哥——!肖瑜,不要——习齐还留在山坡上,心跳的重量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击碎,连呼吸也彷佛在那剎那静止了。

他看着罐子抓着陡坡上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攀下斜坡,快到的时候才放手跳下,然后奔到了侧躺在石头上的肖瑜身边。习齐颤抖地发现,肖瑜身边的地上都是血迹,宛如盛开的红花般触目惊心:

瑜哥……瑜哥他……

他踉踉跄跄地跟下斜坡,一时间完全不敢靠近。罐子已经把肖瑜翻起一侧,伏下来听他的鼻息,又靠在他胸口,神se 严肃地倾听。半晌把食指和中指并拢,贴到肖瑜的颈动脉上去,即使是罐子,手指也不免有些颤抖。

最后他把肖瑜的身体翻过来,习齐几乎是惨叫出声,肖瑜的右半边脑侧血r模糊,全是惨不忍堵的血迹:

不太妙,右脑直接撞击到地面,只怕是当场死亡了。

这话像道天雷一般,轰地一声打进习齐的脑袋里。他本能地张口:

你骗人!

他歇斯底里地大叫出来,紧接着被突如其来的疯狂袭卷:

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罐子看出他的不对劲,连忙从后面握住他的肩。他朝左右张望了一下,跑到山沟旁,把那支被泥沾染的手枪拿了起来,卸下了枪膛,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罐子看着手上的机件,神se 凝重地闭上了眼睛:

枪是真的,里面却没有子弹,都是空包弹,刚才那几枪也是。ivy,你的哥哥……似乎并不想伤你。

习齐全身都在发抖,他没有办法站稳,就在肖瑜身边跪倒了下来,

为什么……

他先是呢喃着,很快泛滥成怒吼:

为什么……瑜哥,为什么——?!你不是说你不会骗人吗?你不是说,你不会演戏吗?骗人的、说谎的坏孩子,应该是我才对!瑜哥,应该是我才对啊——!你凭什么,瑜哥,肖瑜!你凭什么骗人——

罐子听得不忍心,把他一把搂进怀里。但习齐像是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也看不见罐子的存在,他扑到肖瑜的身前,枉顾满地的鲜血跪了下来,

瑜哥,不要吓我,拜托你不要吓我。不要跟我开玩笑了好吗?小齐在这里,你快醒一醒,小齐跟你回家,来嘛,瑜哥,睁开眼睛,小齐马上就跟你回家——

他像哄孩子似地推了推肖瑜的肩。由于侧身着地,肖瑜的臂也像是摔碎了般,软棉棉地垂在身侧,像对象一般没有生命力。罐子看不下去,强行从身后架住了他:

ivy,你先起来……

瑜哥,吶,我知道瑜哥又在闹别扭了。瑜哥,你刚刚说的故事我都懂,小齐全都明白,瑜哥,你不要这样,以前都是小齐不好,小齐让你受苦了,小齐是坏孩子,但是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了,小齐会实现瑜哥的愿望,和瑜哥永远在一起,瑜哥,你不要再闹别扭了,快点起来,小齐还想吃瑜哥做的菜,还想——

ivy——!

罐子终于忍耐不下,他硬是把习齐从地上架起来,架离肖瑜的尸体旁。习齐挣扎起来的大力连罐子也吃不消,他把手伸向肖瑜,怎么也不肯离开,罐子没有办法,只好扳过他的身体,清脆地给了他一巴掌:

ivy,你清醒点!

他痛苦地叫着。习齐被他一打,整个人像是没了魂魄,失神地在地上跪倒下来,过了很久很久,才茫然地转头,望着一地的血迹,还有宛如睡着般闭着眼睛,竟像死得很满足的肖瑜。习齐发现他的唇边,竟还漾着一丝微笑:

瑜哥……

习齐终于叫了出来,他再也不想忍了,眼泪像喷泉一般狂涌而出,他四肢着地的爬向肖瑜,袖子上全是肖瑜淌下的血迹:

瑜哥……瑜哥……罐子学长,快点叫救护车!我求求你,叫救护车好吗?我不要,我不要……谁都可以……我不要瑜哥死掉……我求求你!现在送去医院的话,说不定还会有救……

罐子截断了他的话,像是不忍心似地别过头,

ivy,你冷静点,你看看他,身体都已经开始冷了。我……过去看过很多尸体,所以我知道,请你相信我,他真的已经死了,就算现在勉强送到医院,结果也是一样。

习齐整个人都呆滞了,他无法思考,也不敢去想之后的事。即使罐子说了这么多次死字,他还是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他完全无法相信,这么多年来,一直待在厨房里作菜、一直用温柔的声音叫他要多加件衣服的大哥,已经永远消失了。

我不要……

他又呜咽起来,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他不要这样的结果。即使知道这种想法近乎愚蠢,他还是禁不住这样的念头,

我不要……学长……瑜哥……我不要……我不要瑜哥死掉……

他握住了肖瑜的手,果然像罐子说的,尸体的手已然开始转冷转硬。但习齐完全不在乎,他把肖瑜的掌贴在颊上:

瑜哥,我喜欢你。听见了吗?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全世界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变过。瑜哥,你不要丢下我,只要你不死,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我会爱上你,和你在一起,我们可以组一个家,一个完美的家……

罐子没再阻止他,任由他伏在尸体上说个不停。稍微慌乱过后,罐子似乎冷静下来,眼睛里流转着看不透的心思:

ivy,你听我说,我们得把他埋起来。

半晌,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习齐耳中。习齐像是被扎了一刀般,茫然地回首:

什……么?

这里我怕很快就有人来,不能把你哥哥就这样放着,这样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你到上面的管理员室,旁边好像有花圃用的仓库,你去那边,拿一把斧头和铲子来,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地把尸体埋起来。

习齐的脑袋无法运作,罐子的声音纵使传进脑海,却宛如没听见似的。他愣了好半晌,才握紧肖瑜的手,剧烈地摇了摇头:

不……学长,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把瑜哥埋起来?为什么?瑜哥是我杀的,全是我的错,我现在就陪着瑜哥到医院,然后跟桓哥、跟小斋,跟大家说……

不是你的错!罐子忽然吼了一声。他好像不敢大太声,以免引来夜归的学生,很快又收敛的声音:

ivy,你听好,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我是目击者,我看得很清楚,是你哥哥拿枪威胁你,你不像我对枪那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