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上的蘑菇 第 19 部分

作者:未知书名:剪刀上的蘑菇更新时间:2021/01/17 16:26字数:6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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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y,他们跟我说生命很美好,他们说,生命终究会找到希望。但是我找了好久,真的好久,才发现所谓美好,只是对某些人而言美好,而希望不会降临在每个人身上,

ivy,如果出生只是迎接苦难,我该向谁讨回这笔债?是上帝,还是父母?

接下来tim的台词应该是,但他们说:都不是,如果你活得不快乐,那一定是你自己的错。但是习齐注意到罐子越走越远,越走越深。海水盖上了他的胸膛,淹没到他的脖子,他身后的脚印,早已被海潮给打湿。

即使再怎么恍惚,习齐也知道不对劲,他颠倒地从沙滩上站起来,

学……长!

他跟进海潮里去。罐子仍旧反复着上一句台词,枉顾习齐叫唤地向前继续走。习齐的身高差了罐子一个头,很快就被海水呛了一下,他嘶哑地大叫:

学长……学长!回来!快回来!

罐子停住没有动,习齐再也等不住,他两手并滑地扑向罐子,在飘浮的海浪中扯住了他的t恤,随即抱住了他的脖子。

罐子全身都湿了,头发也湿了,习齐咬着牙,硬是用潮水的力量把他往岸上拖,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就这么和罐子一起葬身大海也不错,但是最终还是把他拖上了岸。

他们一起翻倒在沙滩上。习齐觉得筋疲力尽,突如其来的惊吓让他手脚发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罐子一上岸就抱着膝盖,低着头蜷坐在那里。

习齐喘个不停,直到稍微恢复点体力,才有余力注意罐子。他看见罐子的双肩起伏着,不禁瞪大了眼睛。

学长……

罐子在哭,那个骄傲的男人,竟然在哭。

罐子两手都握着拳头,一下一下地击着沙滩,击出些许印子来,微低的脸上全是泪痕。他就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般,缩在海潮的一角,不停地、间或夹杂着嘶哑呜咽地哭着,仔细去听,还能听见他压抑的呼吸声。

习齐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旁观罐子的哭泣。

半晌他站了起来,走到罐子的身上,一语不发地低下头,从上面抱住了他的臂,和他湿透的身躯相拥着。

他始终没有开口。刚才为什么不停下来?为什么要哭?习齐什么都没有问。

他只是觉得,心头有一块地方,忽然变得平静、澄澈了。

然后,终于到了公演前一夜。

***

没有人发现肖瑜死亡的事。就连肖桓也没有打电话给他,也没有像习齐所预想的,第二天就有警察来敲他的门,后面带着肖瑜被泥土濡湿的尸体,请他好好说明。

如此顺利,反而像是个大玩笑一样。一个人死了,一个人从世界上永远消失了,但他也好、这个世界也好,竟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介希的公演刚好在这一天,那天一早,习齐就接到了介希的简讯,威胁他不管多忙一定要来露个脸,还说要介绍女人给他认识。

他把那张皱得不成样子的票拿在手心,抚平他的纹路,和女王请了短假,到了学校附近的stonehause。

去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山人海了。习齐有些讶异,没想到介希的乐团还满有人气的,他知道介希的人缘其实很好,除了他以外还有不少朋友。还有人拿着海报,上面写着介希的团名singdeath,在门口疯狂地喊叫着:

sing,sing,sing!singdeath!

原来正常的世界、属于城市市民的世界,还是不断在运转着,而且始终如一。

习齐看到有不少人真的l体上阵,因为票价要三百块,对大部份学生而言真的满贵的。而且乐团的规定很松,只要身上覆盖的不是衣物就可以进场,所以不少男人跨下围着毛巾、披着帆布就英勇上阵。

还有个女的在胸部绑毛巾,被人从旁边拉掉,顿时整个表演台下一片笑闹声。

习齐把票拿给入口的人看,那个人眉毛上穿了环,是个满漂亮的男孩子,看了他的票一眼,就很高兴地说:

你是阿希的朋友对吧?他有替你留位置喔!啊,我是团里的鼓手,叫阿飘,常常听他提起你。你跟他说的一样,长得很可爱呢!

习齐被阿飘带到座位上,那是舞台斜前方的位置,远离人群,却又能清楚看见舞台上人的英姿。阿飘送上了一杯调酒果汁,说是特别招待的,就跑到后台准备去了。

布幕拉开了,灯光打下来。习齐看见介希穿着十足的重金属装扮,全黑的盔甲型上衣,上面还有机器战警般的雕纹,外面则罩了一件毛绒绒的亮皮大衣。脸上的妆也很炫,眼影化了加强恐怖效果的紫红se ,连头发也用发胶束得老高,上面c着怒张的铁针。

他一出场,站在最前排的女生就尖叫起来,介希也非常率性地大步向前:

大家!

他用近乎嘶吼的声音说,旁边的吉他手用手划了一下硬弦,发出刺耳的电音声,全场立刻响起了巨大的欢呼:

大家现在冷吗?

不冷!

习齐周围都是震耳欲聋的回应,让他也不由得苦笑起来。介希又问了一次,气氛整个热了起来。他把手举起来,指向stonehause的天穹:

我们是谁?

singdeath!

听不到,我们是谁!

singdeath!

准备好了吗?那就脱光你们的衣服、张大你们的耳朵!和我们一起唱—到—死!

keyboard瞬间下了音乐,鼓手也跟进。习齐看见舞台上的介希回头看了他女友一眼,嘶吼般地唱出了第一声,顿时尖叫声淹没了整个小酒吧。习齐被那富有节奏的拍子震得一晃一晃,手中酒y也随之荡漾,观众的拍手声,几乎要把stonehause的屋顶掀翻。

多么美的景象,多么美的人间。

习齐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舞台上奋力演唱的介希,还有底下跟着摇摆、欢笑的人群。他就这样看了很久,看着介希唱了一首又一首,在舞台上挥洒着汗水、挥洒着青春,唱到途中介希应和着人群,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最后甚至打了赤膊了。

灯光下好友的双眸,看起来好快乐、好耀眼。

当中还有一首是献给兰姊的歌。演唱之前,介希用低沉的嗓音严肃地说:

这首歌,我要献给一个笨蛋,她是我一辈子最爱的笨蛋。唱的时候,习齐看见他的眼眶明显泛红了。唱完的同时台下报以最热烈的掌声,连同乐团的人都放下乐器鼓掌致敬。还有女孩子亲切地喊:阿希帅哥,不要哭!让介希不禁含着泪笑了。

直到最后一首安可曲,介希在亲友团的迫下,抱着小咩场起了情歌,全场又是笑声又是欢呼,洋溢在一片热闹的气氛中。习齐才从座位上站起来,放下了酒杯。

再见了,阿希。

他看着拥着小咩亲吻的介希,微笑着轻声说道。

舞台上的介希忽然停下了麦克风,往酒吧的后门看了一眼。那个鼓手男孩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阿希?

介希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不……总觉得,刚才有人在和我说话。

和你说话?这么吵谁听得到啊?怀里的小咩笑着说。介希抓了抓头,把视线收回来说道:不知道,大概是太嗨,出现幻觉了也说不一定。小咩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说:你又没跟人家嗑药,幻什么觉啊?

介希嘿嘿地贼笑了一声,忽然抓住麦克风大吼起来:

各位!想不想看老子舌吻啊?

全场立刻欢声雷动起来,小咩红着脸大声抗议,但很快被淹没在鼓躁声和介希的笑声中,过了一会儿,连抗议的声音都没有了。

习齐一个人,回到了罐子的公寓。

女王在解散前耳提面命,说是一定要早点睡,不可以去鬼混,烟或是酒一律不准乱碰,接下来一整天都要做最后的check和彩排,因此需要大量的体力。他还特别盯紧罐子,叫他务必要保持最佳状态。

他把介鱼送他的蘑菇玻璃罐拿出来,放在桌上。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蘑菇,再一次痴痴地傻笑起来。

他看着玻璃罐思考着,如果把罐子打碎的话,用玻璃碎片割破手腕的话,应该死得了吧?可是割腕太过痛苦,习齐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勇气用碎片割断喉咙,如果这样做的话,血一定会喷出来吧。看着自己的鲜血不断地涌出身体,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他在罐子排演的袋子里找到了练习用的道具剪刀,可惜尖端是钝的,刀刃的利度也只能剪纸,拿来自杀的话恐怕有点困难。

要是肖瑜那把枪没有埋起来,那就容易多了。

他死了之后,罐子应该会帮他通知肖桓他们吧?要不然女王也会。

肖桓会是什么表情呢?会是难过?还是松了口气?

而小斋也回知道吧?想起习斋,习齐的胸口再一次闷痛起来,眼泪也跟着滚下脸颊,他最放不下的人,就是这个盲眼的弟弟,而现在他又双脚瘫痪了。虽然习齐相信,习斋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定都能坚强地活下,但他仍然感到心酸,感到禸 疚。

小斋,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但是哥哥真的撑不住了,撑不下去了。

你的齐哥,是个懦弱的浑蛋,请永远不要原谅他。

对不起,学长,虽然你总叫我不要这样叫你,就当是你从来不肯叫我本名的回敬吧!对不起,最终还是毁了你和knob的公演。

他想着应该要写一封遗书,向肖桓他们交代肖瑜死亡的经过,告诉他们埋葬肖瑜的地点,让肖桓把他挖出来,重新找个温暖的地方安葬。否则让瑜哥一直待在那里,实在太可怜了,即使是这么擅长忍耐的肖瑜,也一定会哭的。

他也不该在公寓里,这间屋子,已经死过一个人了,再死人的话,房东一定会彻底抓狂,到时候罐子学长的处境就更为难了。他应该找个公园,找个静僻的角落,选个低调的死法。不要连死,也给城市的居民添麻烦。

习齐为自己现在的平静吃了一惊,他想起了自杀的介兰,原来人在这种时候,反而会复归于宁静吗?

也或许他早就已经疯了,疯到以为自己很平静。

他放下了玻璃罐,手上捏着剪刀,走到客厅去找纸笔,才发觉整幢公寓静无人声。最应该保持体力的罐子,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茫然地走到茶几旁,却发现上面贴了一张纸条,是罐子的笔迹:有急事出个门,会晚点回来。桌上塑料袋里有吃的东西。笔触十分潦艹 ,看来是匆忙之下写的。

习齐不知道他在公演前夕会有什么急事,但就算有,也已和他无关了。习齐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什么都不需考虑、什么不需再思考,时间到此已然终结,从今以后的世界,和他再没有任何瓜葛了。

他在电视柜前蹲下来,拉开了下面的抽屉,却瞥见了上面那排录像带。

第一次和罐子□□后,罐子说过,那是knob和他演过戏剧的录像带。但是当他再伸手去碰时,罐子却阻止了他,所以他始终没有看过别卷。

习齐注意到里面有一卷录像带特别新,而且侧面的标签是全白的。

他伸手把那卷录像带抽了出来,把外壳拿下,发觉右下角贴了一张小小的便利贴,上面写着:代转交虞老师。辛维。

习齐忽然感到不安,原本平静无波的心跳,又重新跳动起来。握住录像带的手颤抖着,他把它塞进了录像机里,在地板上坐了下来,用同样发抖的手按着摇控器,转到录像带播放的频道,屏住呼吸盯着电视屏幕。

老旧的屏幕闪烁了两下,跳出一个人影来。习齐马上认出那是罐子,而且是剪头发后的罐子,场景他也无任熟悉,那是他们最初排练时,所借的那间排练室。

他的耳边蓦地响起菫学姊和他说过的话:

罐子那个男人,在女王正式让他加入剧组那一天,在排练后借了摄影机,一个人在排练室里留了很久。他终于明白那句话的意义了。

哈啰,看得见吗?嗯,应该有录到吧,声音也是,咳。

罐子的声音,比平常还来得轻松、明朗,头发也比现在短一些,让习齐想起第一次在排练室里,看见他低头拖地的模样。罐子清了清喉咙,对着镜头笑了一下,

嗯,虞老师。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最先看到这段录像的,应该会是老师你吧!先谢谢你让我加入剧组,真的很谢谢你,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我这个乱七八糟的人渣,嘛,虽然你看到这卷录像带,大概是三个月后的事了,但还是要先说声谢谢你。

习齐看着罐子的表情,他就坐在舞台边缘,看着架在观席上的摄影机,笑得像个顽童般自在,

嗯,咳,对,我要说什么呢……糟糕,真的要正经起来说这些,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特别是对象是你,虞老师。我知道你一定又嫌我爱搞噱头,我只是想,既然是演员的话,还是影像和声音,会比书信来得适合我们吧!

他笑了一下,脸se 才稍稍严肃起来:

还是先从结论讲起吧,就是,虞老师,这出公演……这出剪刀上的蘑菇,是我辛维做为演员,同时也是做为人,人生最后的一场公演,就是这样。

罐子干脆地说着,还搔了一下剃短的头发。

习齐的唇微微颤抖起来,他看着屏幕上的罐子,那种腼腆、青涩的模样,好像一瞬间年轻了十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向他一生的恩师,献上最后的一场演出,

等等!先不要骂,你一定又开始破口大骂了吧?不过这次很抱歉,等你可以骂我的时候,我已经听不到了。

我说过要演到死,就是会演到死,如果死人可以继续演戏的话,我也一定还会出现在舞台上。虞老师,我不像knob这么勇敢,可以义无反顾地说出那个字,但其实我和他一样,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盼望着有一天、一个机会,可以找到那小小的出口。

习齐听见录像带里传来罐子的笑声,爽朗的不可思议。

本来我想最好的方式,就是死在舞台上,我从进茱莉亚开始,就梦想着有一天能死在舞台上,不过实行上好像不太可能,而且如果死在虞老师的戏里,一定会给老师你、还有剧组的人添麻烦。所以演完戏我会自己找个地方了结,请不要费心找我,我想应该是找不到的,我会找个好地方,至少是knob不会笑我的地方。

嗯,结论说完了,然后呢,唉——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舞台上的罐子,率性地踢了两下脚,走过来调整了一下摄影机,然后跳到舞台上。他深吸了口气,忽然指着空无的一方:

你这个懦夫!放下你的剑!难道你的尊严和信念,还不及这一时的痛楚吗?

他演完这一句,拍了拍裤子,又在舞台上坐了回来。这回盘着腿,又笑了起来,

记得吗?虞老师,二年级的夏季公演奥尔多的宝藏。我演一个伟大的国王,在尊敬的敌人试图自杀时,威严地阻止他结束自己的性命,我好像总是演这种霸道的角se 。他苦笑了一下,又说:

但是虞老师,你知道吗?我其实是个懦弱的人,比knob还要懦弱。

习齐的眼眶热了起来,他摀住了唇,眼睛却难以离开屏幕上的罐子,

knob刚死的那几天,我觉得好像还ok,就算没有knob在身边,我也可以活得很好嘛!我这样告诉自己,我像以前一样,吃饭、睡觉、洗澡、排戏,偶而看看剧本,我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在没有knob的世界继续前进,就像以往我做的一样,

罐子的眼睛,也像那天在海潮里看到的一样,微微泛红了,

但是有一天,我早上起来,看见窗口的飘过白云、听见清脆的鸟鸣,还有这个一切如常、美好的世界,我忽然就知道自己已经完蛋了,再撑下去,只会让自己死得毫无尊严而已。我对生感到害怕、感到再也无法忍受,就像有人对死的态度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虞老师、或是其它人说明那种感觉。就是有一天睁开眼睛,忽然就觉得不行了,嗯,就是这种感觉,不行了,再也走不下去了。不是特别有什么打击自己的原因、也不是有什么非死不可的困境,但就是,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习齐拿开摀住唇的手,沙哑地说了句我明白。但听不见他声音的罐子,仍旧继续在屏幕上笑着:

啊啊,说我是殉情也是可以啦!这样应该比较容易被人理解,如果我的死被报章杂志报导出来,或是在学院里传开来,绝对会变成这个理由的。辛维为情人殉情!这个消息要是给□□他们听到,铁定会笑到趴在地上起不来,因为我看起来就像是和那种事最不搭的人。就算是几个月前,我自己听到也会觉得很荒谬,

他彷佛觉得很有趣似的,拍着腿笑了一阵,

殉情,啧啧,knob那小子一定会得意死的,真不想让他听到。

他稍稍敛了笑声,在舞台上正襟危坐,又开了口,

关于knob借的那笔钱,我会在死之前努力替他还清的。虽然数目还满大的……不过,世界上乱七八糟的赚钱方法也不嫌少。钱的事情也好、他母亲的事情也好,我都会一并搞定,不会留下任何烂摊子给你。

啊,我家那个房东也是,她应该快恨死我了,但我真的没有精力在这三个月里再找新房子了。如果她不嫌弃的话,我死了以后,请把那台机车送给她吧!那是我唯一可以称得上是资产的东西。呀,接下来大概要彻夜打工了。

屏幕上的罐子转了转手臂,很有干劲似地在舞台上跳跃着。习齐的泪流满了整个面颊,他深吸了几口气,才能从耳鸣中听见罐子宁静的嗓音。

虞老师,我很喜欢剪刀上的蘑菇这出戏。

他凝视着镜头,彷佛要把一生仅有的谨慎,都投注在这句话上。他专注地开口:我演了这么多年戏,上过无数次舞台,但是这出戏,是我演过所有戏以来,对我而言最美的一出戏。以剪刀上的蘑菇做我为人生最后一部戏,老实说,我很满足,真的。

他摊开了双手,耸了一下肩,

虽然knob说,这是一出悲伤的戏,有着悲伤的结局。但是虞老师,他其实是一出温柔的戏,真的非常温柔的戏,特别是对像我们这样的人而言。我相信终有一天,坐在舞台下的观众,一定有人会看懂的,即使只有一、两个也好,他会知道这出戏的温柔之处,然后他们会哭,会为tim和ivy而感动,

而很久以后,这出戏会再在不同的地方、被不同的人演出,等到那个时候,世界或许已经变了,变得更宽阔、细缝更多,连我们这种人,都可以自在的呼吸。

罐子抬起了头,彷佛已看见他所描绘的远景,对着习齐看不见的远方微笑着:

所以虞老师,我一定会演好这出戏,这是knob的遗愿,也是我最后的愿望。最后的这三个月,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让公演顺利的结束,然后……

罐子没有把然后什么说下去,但习齐想,女王应该和他一样,什么都明白了。

最后罐子从舞台上站起来,和录像带中的knob一样,向舞台下鞠了个躬。线条优美的脸上,洋溢着温暖、满足的笑容,

对不起,我不像knob这么感性,那家伙要是有留遗言的话,肯定浪漫到不行吧!也不像knob这么得老师欢心,还一天到晚跟老师你吵架,我想我要是再多活几年,老师有天一定会亲手把我掐死也说不一定。不过……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凝视着镜头的眼睛,忽然变得好温柔:

在人生的最后,有幸可以碰到虞老师你、还有这个剧组,一起演完这出戏,是我身为一个演员,最大极的荣幸。真的……很谢谢你们。

罐子伸手关掉了摄影机。而屏幕前的习齐,早已哭得看不清楚停止键在哪里,他胡乱抛去了摇控器,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这三个月来,罐子所有怪异的举止、刻意疏远他的行为,拚命赶着要在公演前还清债务的执着,还有烧了knob所有的日用品、剧本的疯狂,全都有了解释。这个男人,为了让自己的生命,有一个宁静的、不给人添麻烦的结束,用尽了所有剩余的体谅与温柔。然后撑着最后一口气,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

呈现在舞台上。

所以罐子对他说:我帮不了你什么。

所以罐子,在他向他表白时,脸上的表情,才会如此充满歉意和哀伤。

习齐觉得自己真的是笨蛋,这三个月来,做为对手角se 的演员,他可以说是靠罐子最近的人,也看见他对公演的认真和执念。

但自己却什么也没发现,还为了他的自俬 ,赖着罐子发泄他的任性。因为罐子心知肚明,越是给自己温柔,之后对他而言就越残忍,如果习齐变得没有他就无法生存,后果只会更加痛苦。所以他一再地回避,咬着牙推开了飞蛾扑火般的自己。

习齐知道,罐子的决心从来没有动摇,只有更为强烈。从他越接近公演,还钱还得越起劲就可以知道,他一直强撑着、一直在等着,等着舞台上谢幕后,人生的解脱。

对不起……辛维……对不起……习齐咬着牙,颤抖着呜咽起来。

录像机还在继续播放着,门口却忽然传来撞门的声音。习齐才注意到门没有锁,竟被人闯了进来。

进门的是一群男人,习齐的眼睛里都是泪光,有些看不清楚,但他隐约认得,那些人就是那天在门口围堵罐子的男人。为首的西装男环视了房子一圈,那些人也跟着闯进来,跑进浴室、跑进卧房,似乎是在找什么人的样子,

干,没有回家吗?逃到哪里去了?

西装男恶狠狠地说。习齐脸se 苍白地直起身,往沙发退了一步,有个男人注意到他:

啊哈,还有个小的在这儿!

习齐还来不及跑,或是说连跑得力气也没有,就被两个男的涌上来,抓着两边手臂押在茶几上,剪刀从他手上落到地板上,

你男人很聪明嘛!竟然敢去找警察,很好,我们完蛋的话,他也得一起陪葬!

习齐像小j一样被压在茶几上,心中又慌乱又彷徨。他们是在说罐子吗?罐子出了什么事吗?疲累至极的脑袋无法思考,只能呓语似地开口:警察……?穿西装的男人看了他一眼,讪笑似地说:

就是说啊,你男人这么下贱,竟然还好意思去找警察,我都替他丢脸了!

下……贱?

习齐仍旧反应不过来,抓着他的男人拉起他的头发,露出他沾着泪痕的双目。西装男笑着看了眼他的同伴,

是啊,那个家伙,做伴游也就罢了,只要他乖乖的,就算不缴钱给我们,也不致于被打成这样。但是跟人上床就不一样了,这一带的□□都归我们管,管你是男的女的,要在这里做生意,还得我们点头,偏偏那个天真的家伙就是不明白,

他话音一落,周围的人又是一阵讪笑,还夹着些许□□的意味。习齐的臂微微发抖,卖y?是在说罐子学长吗?

听说你男人来者不拒,客人是男的女的都无所谓,只要给他足够的钱,即使被男人压他也不要紧,够下贱没有?

房间里响起笑声,还有人作势回避了一下。习齐心里满是激动,忍不住挣扎起来:

不许……你们这么说……他扭动着身体,那群男人反而笑起来,几个人把他压倒在地上,轻而易举地把他的手反剪到背后,习齐还张口想叫,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拿了卷不透明胶布,贴住了习齐的嘴,再把一脸惊恐的他压回地上:

谁骗你啊,生意还挺好的咧,毕竟有那种脸蛋,男人g起来应该很爽吧?又不受我们管理,搞不好已经染了一身病了,喂喂,你们别靠这小子太近,搞不好回去老二就烂了也说不定。所有人又是一阵哄笑。

习齐无法出声,哭声被封在胶布里,但眼眶里的泪却停不下来。

他当然知道罐子去做这些事的原因,回想起最后那个月,他每天回来这幢公寓时,看起来都好累好累,一进门就往浴室冲。习齐终于明白,那不是身体上的疲倦,而是如此自尊、如此骄傲的男人,最后不得不向现实妥协的憔悴。

所以他再也没有碰过自己,即使习齐诱惑他,他也立时打住。

一瞬间,习齐忽然敬佩起来,不止是罐子、还有曾经被母亲压着卖y的knob。他想起母猫对tim说过的台词:你说我是只卖y的贱猫,要我不要靠近你。我告诉你,我还见过把良心秤斤论两卖的人呢!

喂,这电视是在放什么啊?

把习齐压在地上的男人忽然指着屏幕问。习齐也讶异地抬起头,本来已经放映完毕的录像带后,竟又出现了罐子的身影。

习齐瞪大了眼睛,这次的背景明显暗了许多,画质也没有之前好,好像是仓促之下录成的。背景是繁星灿烂的夜空,习齐还记得,那是肖瑜死去那一晚的星空,地点似乎就在活动中心的一角。

罐子严肃地坐在手提摄影机前,用疲累的眼神盯着镜头。

习齐不禁心跳暂停。如果可以叫出声,他一定会大喊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又多录了一段?那多半是他杀了肖瑜,失去意识之后,罐子背着他一个人录的影,就录在自己三个月前的遗言之后。

习齐还在惊疑不定,屏幕上的罐子,已经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开口了,

虞老师,你应该会是第一个看到这段录像的人,不过接下来的话,不是留给你的,是留给ivy的,我那位优秀的小学弟,请替我转交给他。

那些男人好像也觉得很有趣似的,停下来和习齐一起观看。习齐全身都在颤抖,看着画面里疲倦、憔悴,手指上还沾着血污,彷佛忽然苍老了十岁的罐子,心又莫名针扎似地疼了起来:

嗨,ivy,好久不见。我是罐子,嗯,我想你看到这段录像,应该是我失踪很久以后的事了。就像你可能已经听说的,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世界上任一个地方了。

不同于三个月前,那段孩子气的遗言,罐子的语气略带点忧郁,却又难掩与生俱来的骄傲,但高傲之下,又带着一丝温柔。习齐不禁感慨,这男人真不愧是天生的演员,总能将自己最触动观众、最人无法自拔的一面,呈现在镜头前,

很抱歉……很抱歉,ivy。虽然你叫我不要道歉,但就只有你,我觉得自己非道歉不可。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每次看到你一脸企盼、高兴地和我打招呼的神情,我都很想冲口和你说,对不起,ivy,我什么都无法为你做,因为演完这出戏,我就要死了。

罐子仍然正襟危坐着,他抬起了双手,指尖上沾满了泥土:

今天……听到你和我告白,我是真的很高兴,也很惊讶。像我这样的人,在生命走到尽头的这种时候,竟然还有人说他喜欢我,老实说,我觉得……好像有得救的感觉。

似乎相当满足般,习齐看见罐子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睛:

但是这也让我担心起来,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留言给你。虽然这么讲好像有点自恋,不过我本来就是个自恋的人了,所以没差。我很担心,ivy,我明白你正经历着生命中,最大也最困苦的难关,你和我不一样,我是觉得人生已经够了,已经无所眷恋了,和knob一起走,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同时也是最大的幸

福,

罐子长长呼了口气,严肃而生动地看着前方,对着镜头伸出了手。彷佛他真的就站在习齐面前,紧握着他的手,习齐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但是你不同,ivy,虽然我对你家的情况无从置喙,也不明白你的生命里,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可以想见必定是令你非常痛苦、非常难堪的事情,也因此你才能把ivy这个角se ,演得如此生动,如此……令我心折。

习齐本来一直忍着,没有再掉下眼泪,但是听见这句话就再也忍不住。

他总算明白,罐子绝非不会感动,也非理智过人。相反的,这个男人心中,藏着比任何人都还澎湃、都还丰富的感情,只是就因为太多了,太充盈了,一释放便足以把他淹没。所以他才必须学会收敛,学会冷静,学会无动于衷:

我没有资格阻止你什么、也没有资格干涉你的生死,但是ivy,我看得出来,在你的背后,一定还有等着你回去的人。也一定还有不论你做了什么事,还是肯原谅你、接纳你,张开双臂迎接你的人。

一个人的一生,能得一位这样的人,这个人活这一辈子也就足够了。不论我离开之后,你的决定是什么,我希望你能多想想那个人、或那些人。如果真的想不到的话,嗯,想想knob的遗言,至少活过二十五岁吧!你连投票权都还没有耶!

罐子笑着顿了一下,好像在迟疑该不该说。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

其实我曾经犹豫过……要不要为了你,再在这个世界上留久一点。至少等到你够坚强,熬过这段时间,能够自己站起来为止。

但是后来我……还是办不到,我才知道死亡这种事,不论是以何种型式,当时机真的来临时,是什么也无法阻挡的。世人总以为自杀是自己可以c控的事,其实不是,经历过的人就会明白,时候到了,你就该走了,像生老病死一般自然。

他长长呼了口气,眼神再次满溢着柔情,

嘛……虽然现在说这些,knob一定会笑我三心二意、不够干脆。但是ivy,我真的……有点被你打动,不是以演员,而是以一个人的身份,以辛维这个男人的身份。

习齐睁大了眼睛。罐子似乎想关掉摄影机,但又顿了一下,像想到什么似的,把手停在开关上,再一次凝视着镜头:

你总叫我不要叫你ivy,但我还是一直这么叫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担心自己,假如我叫了你戏外的本名,恐怕就再也不能和你保持在舞台上的关系,

他对着镜头笑了一下。那是习齐看过的,罐子最后的笑容:

其实我是一直想这么叫的。好好活下去,当一个好演员,我和knob会永远在舞台下看着你,习齐。

习齐整个人伏到地上,压抑着满腔的激动。录像带这回是真真切切地结束了,屏幕褪回一片漆黑,那个西装男讪笑似地取出录像带,还吹了声口哨:看来是留给他的小男友的,挺深情的嘛,这个贱货。习齐还在浑身颤抖,男人下了指令,

既然等不到那贱货,就把他小男友带走吧!这么深情,不怕他不来嘛!

习齐听到这话,像是忽然惊醒一样。他用力地翻了一下身躯,压着他的人视线还在录像机上,没料到习齐会忽然发难,竟然让他挣脱了一边臂膀。

习齐更不多话,拾起旁边的道具剪刀,狠狠地往男人脆弱的地方戳了下去。

妈的,干!男人发出凄惨的痛叫。习齐趁机跳了起来,一旁有人来拉他的臂膀,但习齐不知哪来的力量,或许是罐子最后的遗言,给了他些许勇气,习齐一个闪身,躲过了男人的扑抱,朝着敞开的大门逃了出去。

有个男人从门侧伸手抓来。习齐就抱起地上的玻璃罐,用力地敲向他的胸膛,玻璃外壳比想象中坚硬,男人闷哼一声,倒向了墙边。习齐就趁机钻出了门缝,他甚至来不及撕去唇上的胶布,走下阶梯时还跌了一下:

可恶,还不快点追!

他听见身后有人说,他整个眼睛都是余泪,几乎看不清楚路。他慌张地将他抹去,又顺手撕掉了胶布。

嘴上热辣辣的触感让他再次热泪盈眶,罐子的声音、罐子的形貌,还有录像带的最后,为他一个人展露的笑容,全都鲜明地留在脑海里。他越跑越快,连自己都惊讶自己有这种速度,天边的云彩微露一丝白肚,不知不觉间,竟已经天亮了。

习齐不断地跑,朝着学校的反方向,往大海的方向狂奔。他的手里始终抱着那个玻璃罐,直到确定那些男人没有追来,才喘息着在路边招了出租车。

司机问他要去哪里,还好奇地看了一眼他狼狈的样子。习齐一时茫然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现在的心好慌、好乱,和刚才决定自杀的心境,又完全不同。罐子的遗言,搅乱了他心中的一池春水,让他再次迷失了方向。

他要去哪里?去公演的会场,然后想办法说服罐子不要自杀?

他很清楚,自己没有那个资格。也不忍心这样做。

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习齐叫司机载他到市区,到肖桓工作的健身房。如果是前一刻的习齐,是死也不肯让自己靠近那里的,但是他现在,忽然好想看一看那些人,那些和他有着羁绊的人们,即使只是远远看着也好。

车在健身中心门口停了下来,习齐把裤袋里仅剩的财产一古脑全塞给司机,在他有机会数钱阻止他前,逃命似地下了出租车。

他走到了健身房的落地玻璃窗前,现在是清晨六点半,健身房七点才开门。习齐却知道肖桓会早一个小时来开门、清理场地和锻练自己。

果然绕着玻璃走了半圈,他就在受付柜台的地方,看见了肖桓。

一段时日不见,习齐觉得肖桓的背影,竟变得有些陌生了。他的脸侧还贴着绷带,多半是被自己殴伤的地方还没好,习齐把脸贴在不起眼的角落,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既没有出声,也没有移动。

肖桓扫完了场地,一个人坐在靠背椅上,同事走过来和他打了声招呼,还指了一下手表,肖桓就点了点头。习齐发现他的表情很疲倦,甚至有些迷茫。

他支着颐靠在柜台上,习齐看到他左手边放着手机。肖桓把手机拿起来,拿在手心端详了一下,咬了一下牙,又把他放了回去,整个人靠回椅背上,就这样发呆了很久。半晌却又忽然直起了身,抓起手机,按下了一个键。

习齐吃了一惊,肖桓手机的快速播号键只设定了一个人。果然过不了多久,习齐塞在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他赶快跑到离健身房较远的对街,远远看着肖桓把手机拿起来,露出不安的表情等待着。习齐把手机拿出来,用手指抚了抚,才下定决心似地按下接通键。

喂……喂?是小齐吗?是……小齐对吧?我、我是桓哥,你……你先不要挂。

好像认定习齐会马上挂断似的,肖桓的声音既惊喜又慌张。从落地玻璃里,可以看见他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急切地把手机贴向耳朵:喂,喂喂,小齐,你还在吗?

习齐慢慢地张开唇,满是干涩:喂,桓哥。

电话那端忽然静止了一下,习齐看见肖桓挺直了背,站在柜台前。好像在平复情绪似的,深吸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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