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女 第 4 部分

作者:未知书名:幻女更新时间:2021/01/19 07:09字数:6053

  

些许的羞怯和无法解释的忧郁,因而使人看着她就不能不感动,不由得热泪滋……

头一次见到这幅画的三个人;辛子安、沈天姿和凡姝,此时都已清清楚楚地看出,一子玄画的究竟是谁。

子安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说话。

反应最外露也最强烈的,自然是天姿。“凡姝,这是你!”她禁不住激动地叫起来。

但表情最为复杂的,则要数凡姝。在认出那油画竟是自己的肖像那瞬间,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那么苍白。她像是被自己吓住了,以致说不比活。

这时,她慢慢走到那幅画前,伸出手去,仿佛想抚摸一下画像上的天使。但她马上又缩回了手,就那样静静地、几乎有几分茫然似的站在画像前,一动也不动。

子玄有点紧张地观察着凡姝的神态。他不知道这幅油画将引起凡姝怎样的反应。他此刻的心情比当年美术教授评判他的毕业作品还更忐忑。

凡姝终于回过头来,她的脸颊已变得鲜红,长长的睫毛上泪光莹莹。子玄的心一抖:呵,这是个多么多愁善感的姑娘!

只听凡姝声音颤抖地说:“子玄,你画的真是我吗?”

“当然是的,只是如今在你本人面前,它又逊se 多了!”

子玄的话语非常诚恳而又非常艺术。子安不觉想:子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难道爱情真能使人变得聪明?

“不,”凡姝认真地摇着头,长发被她甩得飘向一侧,“我没有这么美,你把我画成了天使,可是,我不配……”

凡姝是完全真诚的。天姿看到,她噙着眼泪说出这句话,末了,竟似在哭泣。

子玄平日的调皮、滑稽,一下子全收敛了,严水而郑重地说:“不,凡殊,在我心目中,你就是天使!你知道,我把这幅画命名为什么?”

“什么?”

“梦幻天使!”

“梦幻天使?”

“是的,我梦幻中的天使,梦幻般美丽的仙子!”

凡妹不再说话,她含泪轻轻摇了摇头。微叹一声,默默望着子玄。子玄也同样默默而深情地凝视着她。两人就那么站着,对望着,完全忘了屋里的另外两个人。

子安抽身离开房间,轻轻地,慢慢地,一步步跨下楼去。他的步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重。

这夭晚上,天姿回到家中。哥哥夭求早已下班到家,并已吃过晚饭。嫂嫂秀玉听说天姿还空着肚子,忙到厨房去给她热汤热饭。

“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家;也不知肚子饿?”

天求抱着小宝坐在客堂间的沙发上,一边翻看着报纸,一边随口问。

“别提了,哥,我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都怪凡姝,辛家倒是留我们吃饭,他们的女佣林妈还特意添了好些个菜。可凡姝非要打个电话通知家里。这一下就麻烦了,伯伯马上派老赵开着车来把几嫁接回家去。弄得我也连饭都吃不成!”天姿连珠炮似地讲了一大串。

天求放下报纸,让小宝到厨房找妈去、皱着后对天姿说:“你叽里娃啦说些什么呀了我都听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辛子玄给凡姝画了一幅油画,请我们去看,还要留我们吃饭。结果因为伯父派人来接凡姝,所以饭也没吃成。这下,你明白了吧?”

“辛子玄,就是那个建筑师的弟弟?他怎么会为凡殊画像?他们很熟悉吗?”

“谈不上熟悉。他是根据凡妹一张照片画的。可是,说实在的,那画真美极了。而且,画名起得特别好,叫做”梦幻天使‘。哥,你听听这名字,就明白了。“天姿似乎又沉浸在欣赏那幅画时的兴奋中。

“天使?”天求忍不住撇了撇嘴,“他竟然把几姝画成了天使?他是没见到过凡姝发火的样子吧!”

“那又怎么啦?那是艺术家的想象么!子玄说,在他心目中,凡妹美得就像个天使。”

天求正想放声大笑,突然收住,一本正经地问:“这个辛子玄,是不是爱上凡姝了?”

“看你说的,哪个画家不画肖像,画一幅画就能说是爱上了?哥哥,你大不懂艺术了。”天姿颇为不屑地说。

“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天求却不以为然,“好吧,我不懂艺术,可你啊,太不懂人生。”

“哎哟,哥哥,你也太把我看扁了!”天姿不服气地叫起来。

“得了,不谈这个。那么,我问你,凡殊对那个姓辛的怎么样?”天求问。

“你是问凡姝对辛子玄怎么样?”

天求点头。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凡姝肚里的蛔虫。”不知怎么的,天姿的气竟不打一处来。

“那,她喜欢辛子玄画的那幅画吗?”

“那还用问?她喜欢得都流出了眼泪。”天姿的语调中不觉渗进了些酸意,颇不耐烦地对天求说,“是不是山认中又能看出什么花样来?”

天求诡橘地一笑,他好像完全没觉察到天姿。情绪的变出,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俘问天姿:

“辛子玄有他哥哥那么帅吗?”

“他们长得很像。”

“唔,”天求沉吟着说,“你好像常和这个辛子玄在一起玩。怎么不给你画;却只凭一张照片就给凡妹画像?这里边……”

“别说了,哥,”天姿不客气地打断天求的话,“我要是子玄,我也会选择)r乙杯越长特。只要不是瞎子,谁环看得清楚,凡取却出机票房多少倍!”

(公“三着眼睛,他捉摸不透天姿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在财”、

他看着天姿说:“傻妹子,既然你明白这一点,那么,今后门yl所跟你很有好感的辛家兄弟在一起时,你可得多留点心了。”

天姿气得一咬牙,从沙发l站起来:“是不是我应该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她立完就扭身上楼去,秀玉正端着热汤从厨房出来,忙叫:“天姿,饭热好了,快来吃i吧。”

“我饱了,不想吃了。”天姿连头都没回地跑卜楼去了。

秀玉莫名其妙地问天求:“她是怎么啦?刚才还说肚子饿得咕咕叫的。”

天求没答理她,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也得留点儿心了。

天姿破天荒地失眠了。这在她来说,是极为罕见的。

她在床上翻来复去,几乎折腾了一氧直至自己终于作了个决定:只要凡姝不乱发她的小姐脾气,白己还是要做她的好朋友。但这并不表示她从此不和凡姝“竞争”。在争取幸福这一点上,她沈天姿绝不自卑,也绝不会退让。而且,她坚信,自己虽不如凡姝美,更不如凡姝家财富有,但却一定能得到自己所向往的幸福。

这么想过之后,她就甜甜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上海的初夏之夜,本来就不热,加上这场小雨,气温降得更低。夹着凤儿的雨点浙浙沥沥,不知疲倦地敲击着窗玻璃,竟使不眠的人感到阵阵寒意。

这一夜,除了天姿,辛子安、辛子玄、沈凡姝竟不约而同地成了一夜听雨的不眠一二人。直到天将破晓,雨虽已停,檐间的宿雨仍在“滴答”作响,三个人又各自都作出了一个决定……

星期天晚上,天求请堂妹沈凡姝去大舞台看京戏《王宝别》,天姿做陪客。

凡姝对京剧有一种特殊的热情。她在大学里专修文学。兼修艺术,对京剧这一凝聚着华夏智慧的古老艺术,很有些了解和兴趣。何况今天主渍的是新近在上海极为走红的旦角花艳秋,更何况今天演出的是花艳秋的拿手戏《王宝别》。票在三天前就卖光了,幸好天求有办法,弄来三张好票,沈凡姝怎么能不去看呢?

沈效辕本来不大赞成凡姝去看戏,禁不住凡姝再三恳求,总算同意,并吩咐老赵负责接送。

吃过晚饭,凡姝就兴致勃勃地换衣服。小翠一面帮她拉平衣裙下摆,一面说:“小姐,是不是太太病好一些了?刚才我看华婶端一大盘饭菜上三楼。太太的胃口可从来没这么好……

一句话提醒了凡姝,她有些禸 疚地想:好几天没去三楼看望了。虽然自己每次去,她总是连眼都不睁一睁,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但无论如何,自己不该同病人计较。病久了,心情不好,自己就更该尽到当女儿的礼数。

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还早。于是对小翠说:“走,和我一起上楼去看看母亲。”

“我……我不去,”小翠害怕地往后缩,“华婶从不准我上三楼,她要看到了,会骂我的。”

凡姝只好独自一人上三楼去。她刚跨上三楼的走廊,就觉得有一种陈腐发霉的气息扑鼻而来,令人压抑得透不过气。她想。也许这是因为走廊上的窗户长年紧闭,没有阳光,又不通空气,而大部分房间又都废弃不用,永远用厚厚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缘故;

凡姝每次上三楼,都有一种特别y沉和森冷的、甚至略带恐怖的感觉,使她很不舒服。她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屋子和走廊都弄得那大黑,那样问,这怎么能养好病?就是好人也会憋出病来的呀;

太太的房门开一条缝,奇怪的是、从来寂静无声的房间里,今天却以乎有人在说话,而且显然是在争论什么事儿。

凡姝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她听出,那个软弱无力的声音是太太的,另一个尖细的声音不熟悉,好像在激动地诉说着什么,但凡姝听不清楚。

她这近房门,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正准备开了一小半门,华婶满面紧张地堵在门口。

“华婶,”凡姝叫出声来。

“小姐?你来干什么?”华婶看着凡姝,口气严厉,似乎忘了自己为仆人身分:“你有什么事吗?。”

与此同时,屋里很快又没了声音。

“我想来否看妈妈;刚走到门口,你……”

“哦,”华婶脸上的肌r略微松弛,口气也缓和了,“你不是要出去看戏吗了怎么动6还没送你去戏院/

“时间还早。我已经几天没来看妈妈了……”

“太太刚睡着,今天就算了吧,”华婶把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怕吵醒房里的病人,“待会儿,我跟太太回一产,就说小姐来过了。”

“妈睡着了?我刚才好像还听到有人在说活。”凡姝睁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说话?”华婶笑着摇摇头,“小姐一定是听错了,太太睡觉喜欢说梦话,刚才怕是叽咕了几句什么呢。”

华婶把门堵得严严的,而且理由很正大,再说时间也快到了,于是凡姝不再坚持要进屋。她有些好奇地银华婶肩侧歪了歪头,想看一眼屋里的情况。

屋里亮着暗淡的灯光,凡姝恍馆觉得,一个黑影从远处迅速掠过,还没容她看第二眼,华婶已退后一步,把凡姝关在了门外。

回到自己房里,凡姝沉思着问小翠:“今天下午家中有客人来吗?”

小翠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平时只要小姐去学校,华婶就要我去后面厨房帮忙,她规矩很严,不是地来叫,我就不能来前面楼里。今天下午也是……”

小翠还想发几句牢s,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凡姝披上外套,急忙下楼去剧场。

花艳秋果然扮相俊美,唱做俱佳。王宝机前半部雍容华贵,后半部哀怨凄楚,都表演得恰到好处,那唱腔的幽咽委婉,回环曲折,更是无与伦比。

场子里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好声,那些易动感情的女客,更是忍不住呼嘘哭泣。

凡姝看得很用心。她是那样专注,那样动情,仿佛完全融进了花艳秋和其他演员所创造的艺术境界,连盈盈的泪水涌满眼眶,都顾不得用手绢去擦一擦。

戏散了,多次谢幕的花艳秋进入了。凡姝还沉浸在戏里,此自有些发呆。

天求说:“我领你们去后台见见花老板。”

“你认识他?”天姿不无惊讶地问。

“当然,我们是好朋友,”天求一胜得意之se ,“今晚这戏票就是他送的。”

显然因为花艳秋预先关照过了,经理一听说是姓沈的,就很客气地请他们在化妆间外稍候,说花老板正在卸装,一会儿就出来。

果然,花艳秋很快就出来了。凡姝和天姿这才看清,这位红得发紫的旦角,原来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他身穿一袭质地考究的白底白花长衫,脖子上围着一条长长的白se 丝巾。脸上的皮肤虽因长期粉墨生涯而变粗,但出来之前,显然用高级润肤霜之类仔细化妆过,所以看上去还是十分细嫩白皙,两道精心描画过的剑眉直c鬓角,一双乌黑的眼珠灵活传神,长得可谓出奇的清秀漂亮。

“哟,真不好意思,沈哥,让您老久等。”一见天求,他就c着一口标准京腔拱着手打招呼。

天求满脸堆笑地对花艳秋说:“哪里,哪里,别说客气话。桂生,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这是舍妹沈天姿,这是我堂妹沈凡姝。”

花艳秋先是笑着朝天姿弯一弯腰,嘴里一边说着:“久仰,久仰。”然后又转向沈凡姝。他的眼神顿时变得格外柔媚,声音也更为脆糯圆润:“沈小姐,常听沈哥谈起你,今日幸会。不知小可的戏尚中看吗?有劳沈小姐清神了!”

“今天的戏演得真好,花……”凡姝不知如何称呼他。

花艳秋忙优雅地一摆手说:“叫我桂生好了。

天求在旁补充说:“花老板姓宋,大名桂生。”

花艳秋侧过身,对天求说:“怎么样,我们走吧?我的包车在外面等着呢。”

“好,桂生,你前头带路。”天求亲呢地拍了下桂生的肩膀说。

花艳秋正待举步,经理匆匆跑来。他把花艳秋稍稍拉过一边,低声耳语道:“胡太太那边……又来电话催了。”

桂生皱皱眉头:“给我回个电话,就说我今天不舒服,已回去休息了。”

“那么明天呢……”经理问。

“明天我自会去的。”

经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匆匆走了。

这里,天姿悄悄问夭求:“哥,这么晚了,还上哪儿去?”

凡姝也说:“我得回家,老赵一定已经来接我了。”

花艳秋听到两位小姐要走,忙上前来说:“在下已订了新雅的宵夜,请两位小姐一定赏光。吃完宵夜,我用包车送各位回家。沈小姐的司机,我让跟包去关照一声,让他先回家就是了。”

天求也帮着说:“就听桂生的安排吧,反正用不了多大功夫。”

他们一行四人走出戏院一个小小的边门,宋桂生的包车早就像在那儿了。他们坐进车里,车就开了。拐过戏院大门附近时,远远见那里拥着许多戏迷,他们还等着花艳秋出来时再看一眼呢。

新雅是上海有名的咖啡厅,端上来的咖啡。蛋糕和各式西点,无不味道醇正,做工精巧。

宋桂生尤其温柔多情,善体人意,对坐在他身旁的凡姝,更是殷勤备至。刚到咖啡厅,是他,忙着给凡姝拉出椅子,掏出手绢掸净假想的浮灰;是他见凡姝觉得咖啡稍许有些烫,便忙不迭从她手中接过杯子,一边用嘴轻吹,一边掏出花手绢在杯子上扇着,忙乎了一阵。才把杯子送还给凡姝。

他们边吃边聊。一会儿邻桌上来了几个新的客人。接着,就听到有人叫:

“花老板,您也在这儿!”

那是一些衣着讲究,说话粗声大气的男人。他们不知是很有地位,还是与宋桂生熟捻,反正宋桂生一扭头,脸上倏然就堆上娇美的笑容,接着站起身来,对天求他们说:

“对不起,我过去应酬一下,马上回来。”

只见宋桂生抽出手绢,轻轻按了按嘴唇,又轻咳一声,然后翘起兰花指,捏着手绢,款款地走向邻桌。

等他走开,天姿忍不住说:“光看戏还行,这一见他本人,男不男,女不女的,真腻味死了。”

天求正要叫天姿小点声儿,凡姝却开了腔:“天姿,你怎么这样说呢?”她的声音相当严厉,“唱戏的人难免有他们的职业习惯,宋先生本来是唱旦角的么!”

天姿“哼”了一声,不想跟凡姝辩论,没必要惹得她发小姐脾气,特别是在这种场合下。

凡姝的话也使天求一愣,但他眼珠子一转,接口道:“还是凡姝明白事理。说真的,桂生不光扮相好,戏好,待人也厚道。这样的人,在梨园行可不多则。”

等宋桂生从邻桌回来,发现桌上三个人的脸se 都有些不自然。两个小姐既不看自己,相互也不说话,而天本则是反常的兴奋和起劲,他弄不明白,自己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老兄耍什么花枪?沈哥,你巴巴的要把堂妹介绍给我,我还以为是个没人要的丑八怪,谁知貌若天仙。这样的富家千金,你怕没人要是怎么着?”

宋桂生在给天求打电话,一张口就来了这么一长串。

“哈哈……”电话那头天求纵声大笑,“正因为她有‘倾国倾城貌’,所以才要你这位‘多愁多病身’去配呀!怎么,有点儿意思吗?还想不想再跟她见面?”

“沈哥,你可真够坏的,”桂生露出了娘娘腔,“弄得我夜里睡不着,吊我胃口啊?你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明天下午怎么样?”

“别急,别急。这种事来不得急火饭。不过,你放心,老兄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切包在我身上。”

这却引得宋桂生更加情急:“哎,沈哥,你要抓紧些!告诉你,相思病是要害死人的哩!”

电话里又传出天求得意的笑声。

第四章

自从辛子玄把凡姝、天姿拉到家中,给他们看了他画的那幅《梦幻天使》以后,辛子安去沈家工地的次数明显减少。好在小楼及花园的修建都在按计划进行,即使实在有技术上的问题非去不可,他也总是利用上午的时间,处理完后便匆匆离去。

他知道,那时候,凡殊正在学校上课,不会有分身法出现在工地上。就这样,辛子安和沈凡姝已有相当一段时间未曾照面。

这一天上午,辛子安又要去工地了。因为前一天下午他接到杨工头电话,说是要安装花园里人工湖的进水管,图纸上有一处弄不明白。他答应第二天上午去看看。

到工地后,问题很快就解决了。看着时间还早,辛子安钻进他的小工棚,翻看着工程后期要用的资料。

他看了一会儿,无意中一抬头,却正看到凡姝从敞开的工棚小木门飘然而入。

子安没想到这时候凡姝会来工地,不觉露出诧异的神se 。

“你是想问,我这时应该在学院上课,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对吗?”好像完全猜透了他的心思,凡姝代替他把问题提了出来。

这倒使子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幸而凡姝接着就说:“今天上午我逃学了。”

“逃学,为什么?”子安随口问道,眼光已经又回到了图纸上。

“为了能见到你。”凡姝的感情猛地进发出来,犹如久蕴地底的熔岩,她的声音都有点抖了。“要不,等我从学院回来,你又走掉了。”

辛子安的心,像被炽热的炭烫了一下,但他极力克制看,尽可能平静地、淡淡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上午一定会来?”

“你猜猜看。”凡姝用手拢拢披在身后的长发,歪着头问。

对这种稚气的游戏,辛子安怎么会认真去费脑筋寻找答案呢?换了任何一个别的人提出这样的问题,辛子安也许早就厌烦地转身而去。但是他现在面对的是凡姝,而且她正带着那么一种妩媚迷人的可爱笑容,那么自然而认真的神情在等着他回答。辛子安实在不忍过分拂过她,便微微笑了一笑,说:“猜不到。”

看到一向严肃的辛子安灿然一笑,凡姝脸上的表情竟变得迷醉了似的甜。她感慨万千地说:“今天逃学真值得!我总算看到了你的笑。我都差不多快要以为,你是个根本不会笑的人了。也许,你只是对我才那么总板着脸吧?”

辛子安说什么好呢?他笑着摇了摇头。可这一回却是一种淡淡的苦笑。

凡蛛并不深究,依然接着方才的话头道:“为了奖励你的微笑,我告诉你答案:昨天,工头杨师傅给你打电话时,我就在这儿。”

嗅,原来如此,难道你竟还和过去一样,每天下午要到工地上转一转吗?子安想,幸好我改变了来工地的时间。

“沈小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辛子安问。

“我想问辛先生,为什么这些日子很少来工地?”凡姝急急地说。

辛子安略略皱了皱眉:“我手头并不是只有这儿一个工程,而且我抽空还连来这儿的,工地上没发生什么问题。这些。我都和沈先生说明过……”

“但是你没有和我说,而且,你抽空来时,我也总见不着你。这小楼的主人毕竟是我。而不是我父亲,是不是?”凡姝振振有词。

“那么好吧,我现在不是向你说明了吗?”

“可惜晚了,”凡姝一本正经地说,“这些天,我已经对这个建筑有了新的构想。”

“什么?”辛子安一听,立刻沉下脸来,“你又要来玩拆掉重建的把戏?”

沈凡姝不说话也不动身子,就那么半歪着头,悄然凝视着脸se 已越来越y沉的丰子安。终于,她绷不住了,低下头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辛子安弄不清楚沈凡姝在搞什么鬼,他恼怒地侧过身去,不再理会她。

“唉,再拆掉重建,我怎么敢!”沈凡姝止住笑,叹了口气,“上一回,纯粹是……我胡闹。本来么,”她的声音低下去,“你肯重新回来,也完全是看在天姿的面子上,我有自知之明,我可请不动你。”

听着她那带点儿自怨自艾的语调,辛子安正要冒起来的火,渐渐平了下去。他问:

“那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新的构想?”

“我只是想,提一点小小的建议。你不会不高兴吧?”凡姝留神观察子安的神态,见他没马上回答,又忙说,“我可不想你再一次扔下这儿不管。我怕,真怕……”

“怕什么?”凡姝停住不说,辛子安转过身子问。

“怕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凡姝脱口而出。她两眼像盛了浓而灼热醉人的酒。

一相看不见的细线,猛然从辛子安心上抽过。他来不及体会这种的感受,不知是喜悦,还是酸痛。

他不敢正视凡姝的眸子,但又忍不住,终于,当两双眼眸的视线一接触,两人都像被电击中了一样,脸颊也涤然间发烧以地烫了起来。

凡姝低下头去,双丰扯着浅黄se 上衣的边。半晌,才找补了一句:“那,我的小楼就造不成了。”

辛子安平静一下心跳,却并未收回眼光。他轻咳一声,显得随随便便地问:

“你那小小的建议是什么?我倒愿意听一听。”

凡姝却再也不敢与子安的目光接触,她直接走到那张经她修补好的,而今又挂在墙上的全景图前。

“我一直在琢磨你的这张设计图。我觉得,楼房部分,好像有点儿被称为‘印度的珍珠’的泰姬陵的特点,如拱圆顶啦,正面的凹廊啦,白se 大理石柱啦,特别是整幢楼房所体现的情调,是温柔精致女性化的。”

凡姝咬咬嘴唇,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又作了很大改造,主体部分变了。泰姬陵是方方正正的台基,寝宮,而这里是精巧玲戏的客厅和卧房。这样,就使这幢楼既有了泰姬陵的玉洁冰清,宁静幽雅,又增添了它没有的灵动活泼,轻盈秀逸。

凡姝讲得忘情了,她随手拿起桌上一根细木杆,指着图纸上说:“特别是这些形状特殊的立柱,使整幢楼显得妖艳而娇柔。我第一眼见到这些立柱,真担心它们是否能支得起整幢楼。后来才明白,这是你的匠心独运。这种令人产生怜爱之情的设计,正是你所极力追求的效果,是不是?”

如果换了辛子玄在场,听了凡姝这番妙论,一定早就拍手叫好,大加称赞。可这里站着的是辛子安,尽管他此刻心中波澜起伏,可表现出来的却只是稳重的微笑和默认的眼光。

“你还没说完呢。”他看凡姝不往下讲了,便追问道。

“那么,你还愿意听我班门弄斧?”凡姝兴奋起来,“那我就说个痛快!”

她又侧过身,看着那张图说:“我觉得你的总体设计,最别出心裁之处是,楼房是洋式的,但它前面的花园却是传统中国园林式的。你看,假山、湖、湖边的垂柳、山上的八角凉亭、石板铺成的幽径等等。本来,一中一洋放在一起,会使人感到不论不类,可偏偏你把它们搭配得那么巧妙,不仅没有不协调的感觉,反而打破了单一和沉闷,使整个画面丰富而绚丽……

辛子安是真正地惊呆了,他低声道:“天哪,你从哪里懂得这一切的了”

凡姝浅浅一笑,把细木g放回桌上,不好意思地说:“这些日子我每天晚上捧着~大堆律筑方面的书籍和杂志苦读。这些知识都是我临时学来,现买现卖的。”

但是,对辛子安设计的总体构想,理解得那么深刻,表达得那么准确,这种领悟力、感受力,难道仅仅是靠读书就能获得的吗?直到个天,除了凡姝,还没有第二个人,把他在这幢楼房和花园的设计里所准注的情感,真正“读懂”、“读透”。

辛子安的心因为激动而颤抖:设计图前的苦思冥想,工地上的辛勤劳作,这一切,总算没有白费。他感到一种由衷的获得知音的安慰和感激。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那目光深速的眼晴,此刻正带着无限惊异,无限喜悦,凝视着凡姝。

凡姝被他看得脸红:“我说得很可笑,对吗?你一定在心里写我无知。”

“不,你说得好极了,”辛子安诚挚地说,“但是,你还没说到你的建议。”

说实话,辛子安现在倒真想好好听一听凡姝的建议了。

凡姝指着图上那片浅绿se 的人工湖泊说:

“你看,这儿能不能加一座小桥?”

“小桥?”辛子安沉吟着说,“我倒是考虑过,但觉湖面不大,加一座桥,显得有些累赘。”

“从建筑结构上看,可能会见得有点多余。但是,这座小桥却可让人产生一种诗者的联想。”

“诗人的联想。怎么讲?‘

“想敕石,这花冈没什么?”凡姝的眼波中闪烁着一丝梦幻,不等子安回答一处就自己说:“姓沈,对吗?能够有桥吧?”

“伤心桥?”子安恍然大悟地接口。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吟道:“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你也知道陆放翁这两句诗?”

这是个特大新闻,震撼了辛子安灵魂的特大新闻!

前些日子,子玄曾几次去凡姝的学院找过她,要求以她真人为模特,再作一幅画。凡姝没有答应。有一次被子玄求得急了,她还建议子玄为天姿去画一幅。辛子玄自然不死心,拿出艺术家追求理想美的特殊水磨功大,反复恳求,总想再创造出一幅比《梦幻天使》更美、更真实的凡姝画像。今天凡姝终于答应了,他怎么能不高兴呢!

见哥哥没有答话,子玄说:

“今天我两次去学院找沈凡姝。上午没找着,她不在学校。下午又去,才找到。晦,她今夭真爽快,听我一说,马上答应了。这真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对吗?”

上午没找着凡姝,是不是这个调皮的姑娘又逃学了?昨天自己给工地打过电话,说今天上午要去一下,但结果公司事情忙,没去成。难道,和上次一样,她是因为我……辛子安呆呆地想,思绪不由得回到几天前的那个上午,凡姝拿着细木g站在他的那张全景图前,他们谈得那么多,那么畅快!

“哥,你说好笑不好笑,小韦他们看了那幅《梦幻天使》,全都着我承认画中的姑娘是我的女朋友。你猜我怎么回答?”

大凡年轻人沉浸在难以遏制的喜悦之中时,都会变得饶舌而健谈,辛子玄今日就是如此。

他的话让辛子安一惊,还没容他回答什么,子玄早又自己解答道:

“我告诉他们,目前么,我还不敢这么说。但我相信一定能让这位天使爱上我!我这大胆的回答,倒使他们愣住了。哈哈……”

子玄的笑声坦诚而热情,他对哥哥,从来无话不谈。但辛子安听弟弟谈话,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情复杂而惆怅。

他暗暗自责:在知道了弟弟的心思之后,自己不是下决心远离凡妹的吗?可为什么那天上午,在小工棚里,又会如此动情?当凡姝的灼热眼光投s过来,自己本该远远逃避,甚至应该给她浇上一点凉水。可是,我究竞做了些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既没有躲开,也没有阻拦。我真该死!

大概早就习惯了哥哥的少言寡语,辛子玄并不需要子安对他的每句话都作出反应。他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哥,你说,这事儿我有希望吗?”

听口气,这气壮如牛的小伙子,禸 心深处又有点没把握呢!

子安只觉得一股苦涩的滋味从心底直冒上来,一直冲到喉咙口,就好像他刚刚咽下了一口黄连。他忙舀了一勺汤,俯下头慢慢喝着。

“对了,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见哥开始终不开口,辛子玄这样猜测着说。

辛子安感到弟弟那满含期待的眼光仍在盯着自己,他放下汤勺,平静地说:

“子玄,我怎么会觉得你可笑呢!对你的恋爱、婚姻,我总是关心的。”

“那么,你说说,你觉得凡姝怎么样?”子玄的劲头又上来了。

子安稍稍犹豫一下,说:“不错。”

“你不再为她那次乱发小孩脾气,要拆掉你造的楼房而生气了巴?你会因为我而接纳她吗?”子玄显然对哥哥简短的回答感到不满足,急急吐露出他的担心。

一丝苦笑在子安的唇边闪过,他恳挚地对弟弟说:“只要是你喜欢的姑娘,子玄,我都会善待的。”

“谢谢你,哥哥。”子玄知道哥哥是一诺千金的人,有这两句话,就什么都有了。

他舒心地扒了两大碗饭,放下筷子说:

“哥,这个礼拜天,我要带凡姝去公园,找个好背景,从不同角度画几幅素描,为油画作准备。我还约了夭姿,请她在旁随时提点批评。她对什么事都挺有见地的。你也一起去,好吗?”

“我?”子安顿了一顿,“不,我不去了。我手头还有不少事。”

“哥,你老是工作!星期天也该出去散散心呀!

“等以后吧,这次不行。”子安不容辩驳地说。

子玄知道哥哥主意已定,绝难改变。只得惋惜地说:

“唉,我还向凡妹、天姿保证,一定能把你拉去呢。你不去,大家都会失望的。”

第五章

客厅里,子安和凡姝默默地看着子玄走出客厅上楼去了。凡姝转过身来,对子安说:

“子安,你真是有个好弟弟。”

“是啊,所以我愿意把一切都让给他。”一看凡姝又有点儿着急了,子安忙补充道,“当然,除了你。我懂得,那样做,不仅对不起你,子玄也会很痛苦的。”

“那么,你呢?把我让给别人,你就不痛苦吗了”凡姝问道。

子安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慢走到窗前,又回过身来,这才说道:“凡姝,你坐下,听我告诉你。”

凡姝在沙发上坐下。

“不知子玄有没有和你提起过我们的双亲……”子安突然转入这样一个话题,见凡姝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才继续说,“我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父亲非常爱她。但母亲在我十五岁的时候,病逝了。”

子安叹了口气,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母亲死后,父亲彻底垮了。他成天成衣对着我母亲的遗像呆坐。母亲任何一件小小的遗物,都会引得他流泪。当时我已懂事,盼望父亲这种情绪慢慢过去,一切恢复正常。但是,结果井不是如此。他越来越深地沉溺在这种哀思中,以至于只有靠酒醉后的麻木才能寻求到暂时的心灵平静。他开始酗酒,无故旷工,不负责任,造成工地上出了事故。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建筑工程师……”

凡姝望着他,望着这个她用整个心灵深爱着的男子。如今他正深深陷入悲痛的回忆之中,她真想制止他再说下去,帮助他摆脱这折磨人的往事回顾。但是她知道,子安心中的块垒,非得倾诉出来才能消除,于是决计不打断他,等他往下说,何况,她确实也想多了解一些子安的双亲。

“他被公司开除了,从此益发垮得不可收拾。酒醉后,他自责,觉得没有尽到照顾我和子玄的责任,愧对母亲。他痛恨自己,想尽办法惩罚自己,打自己耳光,用头撞墙,用刀戳那只拿酒杯的手。但最后,这种痛苦和痛恨又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作用中才能消解化释。他就在这种恶性循环中一天一天地苦挨着,挣扎着,家里能变卖的全卖光了,穷得揭不开锅。”

“那,你和子玄怎么办呢?”凡姝忍不住关切地问。

“靠父亲一位老朋友的帮助,我在建筑公司当小工,挣点钱,勉强糊口。我什么活都干过……”

子安用手扶着自己的额头,实在不想再提那段辛酸的往事。停了停,他说:

“到我十七岁时,还是靠我父亲那位老朋友的关系,弄到一份同济大学的奖学金。于是我一边上大学,一边做工,养活子玄和我父亲。直至有一天,父亲到他曾工作过的建筑工地,从一幢刚落成的大楼上跳了下来……

“他留下一封遗书、是给我的……说他已能完全放心地把子玄交给我照顾了。他说,他走了,只会给我带走一个负担、一个耻辱……劝我不必悲伤,不必遗憾,因为他感到非常幸福;他终于可以去和我的母亲团聚了……”

子安强忍着泪水。便咽着说,而凡姝早已泣不成声。

子安吸了一口气,说:“现在你能明白吗,我对子玄意味着什么?为了他,我什么苦都能忍受。我怎么忍心从他手中把你抢过来呢?我想,我可以一辈子默默地在心中爱你。凡姝,你现在还责备我把你当一个物件让给子玄,还要问我这样做是不是痛苦吗?你能原谅我吗?”

“子安,”凡姝含泪叫道,“我为你自豪!”

子安的泪珠也在眼眶里打转,但他硬是把它们憋了回去。他靠在窗台上,苦笑着无力地摇了摇头,慢慢地向凡姝伸出双手……

凡姝迎着他走去,猛地扑到他怀里。

子安轻抚着凡姝披散在肩上的柔软黑发,继续说:“父亲的死,在我心中留下了难忘的恐惧和痛恨……”

见凡姝抬起眼睛看着自己,子安说:

“不是恨我的父母,我很爱他们。我痛恨的是他们之间的那一份爱情。我曾想,如果父亲少爱一点我的母亲,也许他就不会那样沉溺干痛苦之中,不会自暴自弃而最终走上绝路。我又很恐惧,我怕我将来会和父亲一样。……从小,母亲就笑话过我的痴心。她说,我要是喜欢上一个玩具,那么,再给我什么更好的东西,我也不会去看一眼。她说,我这脾气像父亲……我怕,万一落到类似父亲的境地,我会怎样呢?于是我怕女人,怕婚姻,我决心把全部精力用在事业上……”

“怪不得,子玄有一次竟说你是独身主义者。”凡姝轻声说。

“这话有些夸大,不过也不是无中生有,毫无根据。”子安说着笑了笑,轻叹一声,“直至你出现了,我的什么主义也就都破灭了。”

凡姝也笑了。她用手柔柔地拂开子安额前的一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