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女 第 10 部分

作者:未知书名:幻女更新时间:2021/01/19 07:09字数:6035

  

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茶房提着空托盘走出来。一见沈天求在门外,忙恭敬而讨好地说:

“沈先生,社长先生正等您入禸 ,快请进。”

不能再延宕了。沈天求硬硬头皮走进房里。

西村今天没有坐在他那张大写字桌后面,而是在宽敞的办公室中央另设了一个小圆桌,上面放着擦得拥亮的咖啡壶和好几碟子小吃、点心。西村和市川坐在小圆桌后的椅子上,另有一张空椅子,看来是请天求坐的。

果然;天求一进门,西村就招呼他坐到桌边来。而市川也一反常态,客气地给他面前的空杯子里斟上了咖啡。

“沈先生,上次请你为我们说服辛子安同本社全权代表交个朋友时,我就发现,你是个爽快人,和我们真心合作,”西村的开场白把天求说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他马上话锋一转,“这次事情很急,所以我今天也就来个开门见山吧。”

一定是三木弘马上就要到上海了。很可能今天西村就要定下让辛子安会见三木弘的日期,这该如何是好!

自从西村对他布置任务以来,他的顶头上司市川部主任有两次问起他,说服工作做得如何,他都以正在进行中搪塞过去。今天西村亲自把他叫来,看来只好如实禀告了。

他刚想伸手去端咖啡杯,听了西村的话,手竞不听话地抖个不停,只好快快地缩回来。

“请,喝咖啡,热的。”市川伸手做出敦请的架势。

天求极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手,端起杯子,小口喝了一点。说实在的,这咖啡究竟是苦是甜,他都感觉不出来。

西村不紧不慢地开口了:“三木弘君因有签事,决定从满洲直接回国,上海之行取消了。所以,与辛子安的会面,也就不可能了。沈先生可不必再为此事c心。”

就像是被判死刑的囚犯忽然听到大赦令,天求一下子轻松了。虽然细一捉摸,西村最后那句“可不必再为此事c心”表明他其实很清楚,沈天求并未能说动辛子安,因而一直在为此事c着心呢。

“不过,沈先生,这一下我们的任务更艰难了。”西村说着拍拍天求的肩膀。

我们?是指我沈天求和您西村社长吗?我们可以就这么平起乎坐吗?天求不免有点受宠若惊,顿时头脑一热,连人都有点飘飘然起来。

但他马上冷静下来,任务更艰难了,这又是指的什么?

“社长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只要沈某能尽微薄之力。”管他呢,先表个态再说,且听他的下文吧。

“好,沈君大大的够朋友!”市川翘起拇指,又忙招呼天求吃点心。

西村这才向天求挑明,原来三木会社在日本经营着很大的建筑业,三木董事长从各种报道中注意到了辛子安,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很想把他弄到日本。然而,对辛子安又不能来硬的,因为到了日本后,还要他心甘情愿为三木效力。偏偏董事长又要求这件事尽快办成。

“本来,这对辛子安是件大好事,日本样样都比中国强得多。但是,辛子安以前没有和我们三木会社打过交道,谈不上什么交情。而且,据说他颇有点倔脾气。我担心他未必能理解董事长的一番好意。”西村缓缓地说,一面留心观察沈天求的神se 。

沈天求心中羡慕死了辛子安。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轮不到自己头上!真便宜了辛子安这小子!

再一想,辛子安这一走对自己似乎也有好处,至少宋桂生与凡姝的婚事去掉一层障碍,有了更大把握。

他立即表示出极大的热诚:“社长先生,三木董事长这么看重辛子安,这是他辛子安的荣幸。我们一定要想办法促成此事。”

西村又一次拍拍天求的肩膀,点头表示赞赏。然后,他沉吟着问:

“辛子安和你堂妹的婚礼,准备什么时候举行?”

“这婚事我看有点麻烦。”沈天求思考了一下,慢慢地说,“我堂妹被火烧伤,毁了容。辛子安现在似乎对这件婚事并不情愿。只是,沈凡姝缠着他不放。”

“哦?”西村的三角眼在镜片后面精光一闪。

“这个的好!好消息!”市川毫不掩饰他的欣喜,高声说道。

“市川君,”西村装模作样地制止道,“不能这样说么。”

“是,是。”市川赶紧恭顺地答应。

西村转向天求,一脸同情地说:“唉,你伯父运气真不好。六、七年前,他在广州时,岳文家就发生过一起大火灾。这次,自己新盖的小楼又被烧,还因此累及了女儿。”

沈天求不禁想,东洋人真厉害。为了一个辛子安,竟把伯父家的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连多年前伯父在岳丈家遇火灾的事儿都知道。这事儿连我都没听说过呢。

蓦地,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从他脑中穿过:为什么这么多年,伯父竟从未提起过广州的那次火灾?六、七年前伯父母是带着凡姝去广州的,但回来时就只有老两口,说是凡姝身体不好,留在广州养病。直到今年春天凡殊才回来,回来不久,又是一场大火。灾后,先是说凡姝被烧死,但几个月后却又出现了。火灾前后两个凡姝不但面容,而且连性情都判若两人。自己也曾怀疑这,从广州回来的凡姝是假冒的,试探了几次,没抓到什么把柄,但也无法消除狐疑。现在这被烧坏了面容的凡姝是不是真的,也大可怀疑。看来,这里面难保无鬼!

沈天求好像悟出了什么,但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是从未有过的活跃、机敏,却又比任何时候都糊涂。许多事情纠缠绞结,闪烁隐约,仿佛处处有问题,处处有解开死结的线索,可又根本理不出个头绪。

他顾自紧张地思索着,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处何地。直到西村连叫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哦,沈先生,你在想什么?是否有什么好主意,对付辛子安的?”市川在旁急不可耐地发问。

西村则靠在椅背上,透过镜片炯炯地盯视着他。

一个计谋突然在天求的脑中形成。这可以说是个一箭双雕之计。他既可借助日本人的力量来摸清沈效辕、沈凡婉的底,又能帮着西村完成董事长要辛子安去日本的使命。

他不急着回答,又在脑中细细盘算了一阵,才说:

“我们不妨从辛子安与我堂妹的关系上打开缺口。如果辛子安果真无意于缔结婚姻,那么,他也许不会反对东渡日本。至少这可以帮他做个暂时的逃避……”

西村、市川听着,很感兴趣地点点头。

“我想,我们可以从我伯父最信任的司机老赵那里下手。”

“他的司机?”市川问。

“是的,这个老赵是唯一的一个跟了我伯父几十年没被辞退的老家人。伯父家的事,他都清楚……”

第九章

花了整整两个下午,子安终于觅到一条全身毛se 雪白的小狗。不过,至多只能说它与小古怪的外表有点儿相像,却绝无小古怪那种灵气。

辛子安由衷地相信:就像世上再没有一个女孩子会真正酷似失火前的楚楚,世上恐怕也不会有一条小狗像小古怪那样精灵可爱。能找到这条浑身雪白的小狗,他也就很满足了。

卖主给他一个有盖的小竹篮。把小狗放进去,盖好盖子,子安就提着篮子直奔福开森路沈效辕家。

自从楚楚烧伤,而且只准子安叫她凡姝之后,他们两人的每次见面,都使子安很不愉快。

剩下独自一人时,子安曾翻来复去,思前想后,末了,总是责备自己对凡姝不够体谅,并决心这一次见面时无论如何要更忍让些。

那次,凡姝在他那儿划破油画《梦幻天使》,尖刻讽刺夭姿,撕坏子安的设计图纸,使子玄异常生气,说从未见过如此蛮横霸道、不可理喻的人。他认为,哥哥应该重新考虑与凡姝的关系。

但子安却沉郁地说:“她也是心里苦。不要说对别人,就连自己的过去,她都因为妒忌而不能容忍。”

辛子安说这话时,是想起了凡姝踩碎唱片时的吼声“让你们听这个”你们“不就包括着失火前的她本人吗?划破画像,也许便是出于这种心理。

“这种病态,已近乎疯狂。哥哥,这会把你的今后毁掉。”子玄真心地为子安担忧。

子安沉默了。

但是,凡姝手上毕竟戴着他亲自赠予的订婚戒指。而且,偏偏她又毁了容。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中止婚约,或者哪怕仅仅是冷落了她,道义上怎么说得过去呢?道理上又怎么说得清楚!

子安希望凡姝能逐渐摆脱心灵上的y影和重负。外貌的变化既已成为不能更改的事实,如果凡姝能恢复以前的性情,子安相信自己,也仍能像向她求婚时那样爱她。

他当然不可能天夭陪着她,于是他想给她找个伴,就像原先小古怪那样形影不离地伴着她。也许,这样可以减轻一些她的孤单寂寞之感。

子安提着放小狗的竹篮来到沈家。华婶说,小姐在二楼她自己的房里,请他直接上楼去。

起居室的门开着,但一眼看去并不见人影。子安正在蹰躇,只听里间传出凡姝的声音:

“子安,快进来。”

子安走进去,推开起居室连着卧室的门,只见凡姝穿着白绸睡衣,戴着长到肘部的白纱手套,正斜卧在床上呢。

她今天没披面纱,长长的假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架着副大墨镜,再加上那个又宽又大的白口罩,几乎把烧伤的痕迹遮住了十分之八。乍一看虽然令人有不见庐山真面目之感,也颇能引人遥想,以为这是一个调皮而俊俏的女孩子。

子安打量着凡姝,有点犹豫地在门边站住了,他还从未进过未婚妻的卧室。

但凡姝已从床上坐起,她张开双臂,热切地呼唤:“子安……”

子安轻轻放下竹篮,走到宋边。凡姝一伸手,拉着他在床沿坐下,然后就扑到他的怀里:

“子安,我真想你……那天,在你家里,都在我不对。你要原谅我。”

子安心中一阵宽慰。瞧,她清醒的时候,还是通情达理的呵。她能主动认错,请求原谅,表明她还没有丧失反省的能力。这是个好开端。但愿一切从今天开始,他仍,再加上他今天带来的那条酷似小古怪的小狗,能帮助几姐回复到以前那样平静而柔美的心境,让他们和小古怪在一起时的偷快时光再现。

他轻轻拍着凡姝的背,温和地说:

“没什么,一切都过去了。不仅我原谅你,子玄、天姿不会再生你的气。”

“子安,哦,子安,你真好……”

凡姝更紧地偎在他的胸前。透过那件薄薄的羊毛衫,她真切地感到了子安那健壮坚实的胸肌。她的额头倚在子安下巴上,隔着口罩,仍能闻到一股男人的气息混杂着刮脸香皂的味道。

一团欲火忽地在凡妹体禸 腾腾升起。她觉得浑身燥热。猛地,她扯下白手套,用手抚摸着子安的脸。然后把子安的衬衫从腰际社出,双手伸进去,充满激情地摩拿着他光滑的脊背。

肌肤的接触使凡姝的欲火燃烧得愈来愈旺。她头脑发烫,浑身颤抖。忽然,她用那长得长短参差的指甲狠狠地掐着子安背部的皮肤,一边呻吟着渴求:

“子安,抱紧我,快吻我……”

当子安的皮肤被凡妹那长满红疤、粗糙不平的双手刚刚触摸到的时候,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随即一股凉意沿脊柱直爬上去,全身起了一层j皮疙瘩。如果不是理智的控制,他真想把凡姝从怀中推开。

凡姝的指甲掐得他脊背生疼。他感到似乎有凉凉的东西在背上往下流,不知是被掐出了血,还是由冷汗汇成。

一种被羞辱了的感觉使辛子安痛苦得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然而,凡姝还在摇撼着他,要求他吻她。他无奈地俯下头去,用嘴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不,不是这样!”凡妹尖声叫起来,她一把拉掉口罩:“吻我这儿,吻我的唇……”

哪里有什么唇?子安实在不敢看凡姝那张嘴。

“你不是说你最爱我的唇吗?你不是说过,它们会把你迷死吗?怎么,现在你连睁眼看看都不肯!”凡姝的声调又开始尖刻起来。

子安只得睁开眼。一看到面前的那张可怕的嘴,脑中马上闪现出原先那美如花瓣的红唇。他的胃里一阵翻腾,几乎控制不住地要呕吐出来。

他终于用力推开凡姝,站起身,离开床边,背对凡姝站到窗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好像你曾经说过,你会永远爱我,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看来,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背后传来凡姝冰冷而生硬的话语。

“凡姝,我需要点儿时间,让我慢慢适应你。”

子安低声说。他实在不愿再回顾,更不想重复刚才那一幕,于是他走过去,打开竹篮,对凡姝说:

“我今天给你带了样小礼物,你一定喜欢。”

凡姝已把口罩和手套重新戴好,仍坐在床上。子安从篮里把小狗抱起,走近凡姝:

“自从你告诉我,小古怪在失火那晚被烧死后,我一直想找一条跟它同样的小狗送给你。瞧,它多好玩。”子安~面把狗递给凡姝一面说,“小家伙,这就是你的女主人了,快摇摇尾巴……”

凡姝不言不语接过小狗。小狗在她臂弯里有点惴惴不安地动着。

凡姝穿上拖鞋,下床来,慢慢走到窗前。她推开窗户,忽地举手狠狠一抢,就把那条小狗从二楼窗户扔了出去,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狞笑。

子安惊呆了。赶紧跑到窗口伸出头去看。凡姝却根本不往窗外看一眼,只是冷笑一声:

“你想让它来替你尽你该尽的责任?我需要的不是狗,而是你——辛子安!”

凡姝的行为使子安惊骇得血脉都凝固了,他顾不得同凡姝理论,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他从窗口已看得清清楚楚,那条可怜的小狗已脑浆进裂,直挺挺地躺在楼下的水泥地上。

“你……”子安指着凡姝,气得嘴唇发抖。半晌,才沉痛而愤倦地说,“那也是一条生命啊!”

华婶走进来通报,宋桂生来了。现在楼下,要见小姐。“凡姝想了想说:

“叫他上楼来吧。”

她在白绸睡衣外面披上一件缎子睡袍,又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口罩和墨镜。

子安趁机起身告辞。

“不,”凡姝拉住他的衣袖,“你等着,我还有话和你说。我一会儿就把宋桂生打发走。”

“咯咯”的皮鞋声已经传来,子安只得勉强坐下。他的心绪已被凡姝刚才的暴庚行为搞得坏透,这种时候,实在不想不见到宋桂生之流的人。

凡姝走到外间起居室去接待宋桂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没把卧室通起居室的门关严,就让它隙开一条缝。好在起居室里的客人不会想到卧室里还有人,也不可能看到什么。

宋桂生与凡姝的谈笑声从起居室里传来。听起来,气氛融洽而亲热。然而,现在这已激不起子安一丁点儿的醋意。

“桂生,想吻吻我吗?”是凡姝在半开玩笑半撒娇地发问。并且,故意要让子安听见,凡姝这句话说得很清晰。

听不清宋桂生回答了一句什么,只听得凡妹一阵“咯咯”的浪笑。不一会儿,真的传来了接吻声以及凡蛛发出的那种获得快感时的轻轻呻吟声。

子安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屈辱的眼泪在他眼眶里直打转,要不是外间坐着宋桂生,他真想冲出房间,永远离开这个现在变得如此不知廉耻的女人。

突然,宋桂生“啊哟”一声大叫,紧接着传来“啪、啪”两声清脆的打耳光的声音。

“你这个不要脸的,想到我这儿来揩油吗!”

凡姝的声音重又变得冷酷而尖利。

“是你自己要我这样的。”宋桂生口齿不清地申辩显然是因为用手捂着嘴的缘故。

蓦地,起居室通卧室的门被推开了。凡姝站在门边,睡泡已不在身上,白绸睡衣的衣领大敞着,她右手直指一时来不及躲闪的辛子安,几乎可以说是理直气壮地吼道:

“看,我的未婚夫坐在这儿,我会叫你在我身上动手动脚!”

两个男人的目光对视了。

子安只见宋桂生的唇上正淌着血,看来是刚才接吻时被凡姝咬了一口,而两边脸上的指爪印也十分清晰,那是挨了耳光的记录。

一见辛子安果然坐在里面,宋桂生顿时又羞又恼,又无时奈何。他捂着脸颊,也顾不得擦一擦唇上的血迹,气急败坏地指着凡姝,悻悻地骂道;

“你这个没人要的丑八怪!魔鬼!不害臊的疯子!我这一辈子不想再看到你!”

凡姝不甘示弱地两手叉腰向他近一步,宋桂生突然像;胜了气的皮球一般萎缩了,连连向后倒退,然后一转身,像避鬼似地奔下楼去了。

凡姝仰天大笑,直笑得捂住肚子弯下腰去。

辛子安忍无可忍,站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但凡蛛刀切似地收住了笑,横身在门边拦住子安。

她悲悲切切地叫了声“子安”,就扑到他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

“子安,我们马上结婚吧。你做了我的丈夫,就再也没人敢欺负我,说我没人要了。”

凡姝直截了当地提到结婚,子安岂能不理不睬一走了之!

他强忍着心头的不快和腻味,把凡姝扶到起居室沙发上坐下,拿起扔在那儿的睡袍说:“你先把衣服穿好。”然后,他自己也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凡妹,订婚时不是约定好的吗?一年以后才考虑结婚,现在不是还早着吗?”

“子安,你难道看不出我有多么爱你!为了你,我都快要发疯了!”凡姝一把捏住子安的手,“你不肯好好吻我,我只能把宋桂生想象成是你……”

世上竟有如此的逻辑,而且竟能情不知耻地说出口!

辛子安对这些实在是连生气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就那样木然地坐着,魂灵儿出了窍似的。

“子安,我一分钟都不想离开你,我要马上成为你的妻子。”

凡姝使劲地摇撼着辛子安的胳膊,把脸贴到他的胸脯上。

现在,辛子安可不敢再轻易许诺她什么了。她哪还有一点儿像当初的楚楚呢!

“就是结婚了,”他把凡姝扶正坐好咱己朝旁边挪了挪身子,语调冷漠地说,“我们也不可能一分钟都不离开,我还有自己的工作。”

“我已和爸爸说好了。等我们一结婚,他就把宏泰企业交一部分给你管。你呀,只要坐在家里,签签文书就成。再不要到那个蹩脚的建筑公司,更不必到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去了。”

“凡姝,我想你不会忘记,我们早说好的:即使结了婚,也决不要你父亲的任何财产,而要靠我的收人生活。”

辛子安说得很郑重,很严肃。这些天来,他听到一些风声。那些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认为他倘不是看中沈效辕的亿万家财,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维持这个婚约的。现在沈凡逮捕这么说,他当然不得不重申前言,表示斩截的反对。

“不,我不答应!”凡姝高声叫起来,“爸爸的财产应该由我们来继承。”

“你怎么啦?”辛子安心想,怎么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变了呢,连红口白牙当面说好,一致同意的事,她也要翻悔?“当初,你不是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吗?”

“现在不同了!我变成这个样子,如果再没有财产做保证,我在生活中会缺乏安全感。”凡妹说得振振有词,“在这一点上,我绝不会对你让步!”

“那我得把话说清楚,凡姝,”子安站起身来,正se 道,“如果你非要坚持继承你父亲的财产,我们的婚约就只有解除。”说完,他就朝门口走去。

“你——”凡姝从沙发上腾地跳了起来,“你倒找到了一个甩掉我的好借口!你这个不讲信义的伪君子!”

她顺手c起茶几上一只花瓶,狠狠地往子安的身上砸去。

幸而距离较远,子安又避得快,花瓶没砸着人,“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气呼呼的凡姝凶神恶煞般侧身站着,她那愤怒的咬牙声,透过口罩传了出来。

子安不想再和她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出门,随手把门一带。他听到,在身后,茶杯、茶盘砸在门上的声音,叮叮悄悄地响成了一片,夹杂着凡姝发疯似的狂叫:

“辛子安,你等着瞧,我沈凡姝一定要和你结婚,你休想躲开我!”

沈效辕独自坐在他自己那间宽敞的大办公室里的沙发上。

时间不早了,天se 逐渐暗下来。他在沙发里埋得那样深,如果不是不断袅袅升起的烟雾和那一闪一闪的红光,猛一看不会想到这房间里有人。

一排落地玻璃窗几乎占满了整堵墙,窗帘没有拉上,因此沈效辕从窗户望出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的上海滩。这个东方最大的都市,已经开始了它的夜生活。到处是闪烁变换的霓虹灯,到处是明亮的灯火。汽车喇叭声、电车叮叮哨哨的铃声、闹市上各种嘈杂的声音,并没有因为夜幕逐渐降临而减轻,依然透过窗户钻进来。

沈效辕悄没声地坐着,他并没有睡着,他的头有时动一动,窗外s来的霓虹灯光便在他的眼镜片上一闪。

这几天他心绪烦乱极了。

他又到杜美路公寓去了一次。楚楚那半痴半傻的样子,使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此刻他坐在沙发里,脑海中却尽是楚楚和他说话时呆笑着的神态。

唉,这究竟是药物作用见了分晓,这可是他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洋药啊,还是这丫头故意装傻?这丫头精灵得很,自己可别让她骗了。对,应该找个医生鉴定一下。当然,这事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要绝对秘密才行,尤其是对沈天求、辛子安这两个人,更要严加封锁。

他慢慢从沙发里站起,背手在屋里踱着方步,心里怨恨着自己的老父亲。

真是鬼迷心窍啊、这个老太爷!把女儿赶出家门十几年,临死了,却来个“良心发现”。

本来么,自宣玫出走后,家里人早把她忘了。说实话,他也从未想到过这个妹妹。可那天,垂死的老太爷派人把他叫到病榻前,屋里还坐着吴律师。

老太爷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关于遗产的继承问题,自己又新加了一个秘密条款,让吴律师给他念念。

吴律师当时就告诉他,沈廷休规定,在他死后,要沈效辕把宜玫的女儿楚楚接回家中,享受跟沈凡妹完全相同的待遇。将来,宏泰企业也归凡姝和楚楚两人共同拥有,当然,首要的条件是她们必须为沈家生出男性继承人来。如两人中有一人死亡,或未能生出男性继承人,那么遗产就归另一人独有。不过,吴律师特别强调,如果楚楚发生意外事故不能生育或本人非自然死亡,那么凡姝的继承权也将同时被剥夺。

“这是什么意思?”沈效辕当即跳了起来,“宜攻的女儿发生意外,为什么要牵连到凡姝?”

“那是因为,我要你尽心尽力把楚楚保护好。”老太爷嗓音微弱地说。

但沈效辕明明看见,老父亲的两眼却闪着狡黠的光,那光像利剑般直s自己心房,他禁不住一阵心跳。只听老父亲又说道:

“我知道,你这个当舅舅的会尽到责任的。但是,你本领大,胆子也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妈的,该死的老东西,想用个紧箍咒把我套住吗?你可办不到!

“叫我到哪儿去找宜玫的女儿,那个叫什么楚楚的?”但沈效辕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充满了为难和困惑的话。

“我早就把地址打听清楚了,”老太爷说,又叹了口气,“宜玫已经死了。我不能让她的女儿再受罪。”

没过几天,沈廷休过世了。沈效辕心中恨透了他的父亲,以及这个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楚楚。好在吴律师说,这个秘密的附加条款,不必在家族禸 宣布,只在将来产权移交时发生作用。所以天求、天姿兄妹都并不知情。

沈效辕手中拿着楚楚的地址,却并未认真去找过地。直到凡姝看到报上登载的辛子安简介和照片,点名要嫁此人,他才和凡姝两人密商数日,制订了一整套计划。

于是,沈效辕亲自到苏州乡下找楚楚去了。见到楚楚的第一眼,沈效辕立刻觉得那计划的成功已有了把握。他发现,楚楚和他女儿凡姝身材十分相像,只要有这一点,也就足够了。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们原先的设计进展着。辛子安已被套上了笼头,紧紧地拴住了。而楚楚,则像一堆破抹布般被扔在一边——然而,也没要她的命,等一切揭晓,生米做成熟饭,她还存在着,这就不违背那该死的秘密条款。楚楚的下一步,他也考虑好了。总之,让她活着,又不让她成为宏泰继承权的竞争者,办法有的是。

然而,沈效辣又总感到心中不大踏实,担心一招不慎,万一在某个环节发生点差错,闹个全盘皆输。

他特别担心自己那任性而心急的女儿。当初,楚楚和辛子安感情刚有发展,凡妹在杜美路公寓就呆不住了,非吵着要回福开森路。带着哑婆回到家后,又不肯老老实实躲在三楼,几次深夜下楼去偷看楚楚的日记,子安应楚楚之约到幻庐作客时,她竟大胆地跑到幻庐去秘密窥探,差一点被发现!幸亏楚楚单纯天真,要是换了天求,早把一切把戏拆穿了!

看来,关键是尽快让辛子安与凡姝成婚,而且最好明年这时候就能抱上个和自己同姓的小外孙。这才算大功告成,他也才能放心。

“笃笃”。有人在门上轻敲两声,还未等他答话,司机老赵已推门进来。

进门后,老赵也不吱声,就那么垂手站着。

沈效辕知道,这是老赵在催他回家。老赵这不言不语的脾气,深得沈效辕的欢心和信赖。

他提起皮包,拍拍老赵的肩膀说:

“走,回家去。晚饭后,我还要去一趟杜美路。”

坐进汽车,沈效辕的思绪仍未中断。是啊,要来个突然袭击,看看楚楚这里头到底怎么回事!

和每次想起这些烦心的事一样,最后他总是移恨到他那位治不好又死不掉的太太身上。她那不争气的肚子,自生过凡姝后,就再未怀孕。想当初,如能给他生个儿子,不是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吗?自六年前从广州回到上海,她几乎就没下过楼。身体越来越虚弱,但就是拖着不肯去死,还偏偏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值钱。她吃的药;都是自己亲手保管,不准别人碰一碰。每顿饭在吃之前,都要用很能伸到碗里试试,是否变se ,怕沈效辕会毒死她。

唉,这倒霉的婆娘,她要早些死去,我沈效辕还可续弦,说不定就有生儿子的机会……每一想到此,沈效辕总是很得牙痒痒的。

老赵稳稳地开着车。前面是个拐角,路面较窄。这是沈效辕从公司回家的必经之路。几十年了,老赵闭着眼都能把车开到家。所以他根本没当回事,只是把车速放得更慢一些。

前方一个小酒馆里走出四个男子。他们走路摇摇晃晃,又唱又叫,显然已经喝得烂醉。其中有一个穿着破旧的和服,看来像是日本人。他们眼踉跄跄你推我c地走着,行人都远远地避开他们。

就在老赵开着车快要经过这几个人身旁时,那个穿和服的人,好像突然要穿马路似的,斜c到车前。

老赵急忙刹车。在距离那人几步远的地方车停下了。

但那人不知怎么搞的,已倒在地上,并向车子这头连着打了两个滚,一直滚到车轮底下。

他的三个同伴,似乎也被吓醒过来,其中。个忙跑到他身旁,另外两人已拦住了车子。他们一边猛破车窗玻璃,一边叽哩哇啦不知叫喊些什么。

这时马路上已有人在高声大叫:“轧死人了,汽车轧死人了!”

行人纷纷涌向沈效辕的汽车。一条窄窄的马路刹时间挤得水泄不通。

巡捕赶来了,老赵急得满头大汗地向他解释,自己的车子根本没碰到那个人,不知他怎么会跌倒的。

但是,那个穿着和服躺在地上的人,此时双眼紧闭着,令给钱脸满身都是血。

巡捕要求那几个高声吵嚷的人先把他们受伤的同伴送到医院。

沈效辕表面上不像老赵那样急和担忧。他虽然不能确认这几个人的身份,但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和行为作派,就猜想是碰上了东洋人。而这就麻烦了。

他招手把一个巡捕叫到身边,一边塞过去一叠钞票,一边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要求先放他们的车子走,堂堂宏泰企业老板,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跑掉。如有什么事,可以随叫随到。这时,巡捕头儿带着几个手下人到为杜米。他在巡捕的耳朵低语了几句,先头那个巡捕便板下脸不接沈效辕的名片。

老赵被铐上了。

“您是自己回去,还是让我这位兄弟开车送您回去?”

沈效辕长叹一声,靠向座椅背。

一个年轻的巡捕上车来,代替老赵,把沈效辕送走了。

深更半夜,辛子安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

电话那头传来沈效辕的声音:

“子安,你能不能马上来我家?凡姝割破血管自杀……”

老人的焦急和哀助通过电话线清晰地传了过来。

辛子安一听,寒意直沁脊骨。

“现在怎么样?送医院了吗!”

“已请了医生,你快来吧……”

辛子安急急忙忙套着衣衫,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和祈求:

“凡姝,你这是何必呢?你千万不能死,一定要坚持住……”

他心急火燎地冲下楼梯,早已听到响动的子玄在楼梯口一把拦住他:

“哥,这个时候你去哪里?”

“沈效辕来电话……”

“什么事?”

“凡姝,她,自杀……”

“自杀?”

“是的,我得马上赶去……”

当辛子安赶到沈宅时,医生已经走了。

沈效辕在客厅等着,告诉他,凡姝是用刀割断自己手腕的动脉,幸亏发现得早,经过处理已不会有生命危险。

沈效辕亲自领着心乱如麻的辛子安到凡妹床前。只见她戴着墨镜、大口罩,仰天一动不动地躺着。在床头微弱的灯光照s下,像死去了一般。

“凡姝,凡姝,”沈效辕轻声唤她,“子安来了。”

凡姝“呜呜”地哭泣起来。

辛子安在床沿坐下,握住凡姝缠满纱布绷带的左手:

“你,你这是何苦呢?凡姝……”

凡姝哭得更厉害了。她悲戚幽怨地说:

“你要解除婚约,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连你都嫌弃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嫌弃你?只是……”

辛子安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讲清楚他此刻那紊乱的心绪。

沈效辕c上来:“凡姝,别胡思乱想,子安是那种不讲情义的人吗?你好好睡吧。”

“让他陪着我……”凡姝扭动着身子说。

辛子安伸手拍拍她:“好,你睡吧,我不走。”

但沈效辕却对凡殊说:“你先好好睡,我还要跟子安说几句话呢。”说着,拍拍辛子安的肩头,俯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走吧,让她安静休息。”

辛子安随着沈效辕回到楼下客厅。

华婶送来热茶。沈效辕点上一支烟,慢慢抽了两口,很有些为难地开口;

“子安,本来我对你们的婚事不想干涉。我实在不愿把凡姝强加给你。可发生了今天的事,我,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他的眼光在辛子安的脸上来回扫着,猛吸了一口烟,又说:

“唉,凡姝这孩子痴心得很,要不是因为对你的留恋,要不是对你们今后的生活还有所向往,她恐怕早不想活了……据她和我说,你在求婚时曾向她保证,会永远爱她。我想,这在求爱时,也是一句常言。可她却当了真。唉……”

好像一盘千斤重的石磨压在子安心上,这种重负使他感到透不过气。

这些天他一直想好好思索一下,好好把握一下自己的感情,好好斟酌一下前惰、现状和未来,可是,又总是静不下心来,更想不清楚。

但是,刚才看到凡姝那缠着纱布绷带的手腕,他突然明白了:为了凡姝不再出意外,他只能顺从残酷的命运安排,哪怕这将把他引向地狱的最深处也无可奈何了。

眼看沈效辕那满含期待而又为难的神se ,子安挺了挺胸,深深吁出一口气,声音干涩地说:

“您放心,我会遵守婚约……”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层由衷的笑意已浮现在沈效辕的脸上。

沈效辕搓了搓手,感动地拍拍子安:

“君子哦就知道,你是个真正的君子。既然如此,子安,我看你们就早些完婚了吧,也省得凡姝成天心神不定,东想西想。她要再出点儿事,我这个当父亲的,你这个当未婚夫的,良心上都会过不去。”

“但是,在继承遗产的问题上,我们有不同的意见。不知她同您谈过没有,我不想……”

“子安,”沈效辕又一次打断子安的活,他用手托托眼镜,摆出网开一面的神态说,“这个么,凡妹和我说起过。我想,我们都先把它放一放,好吗?所幸的是,我目前还有精力掌管宏泰企业,财产继承问题可以等将来再说……”

辛子安做个手势,想说什么,但沈效辕提高声音接着说:

“有一点你尽可放心。结婚后,你仍照样去做你的建筑设计。凡姝是女孩子家一时小性子,你别理睬她。我已狠狠训了她一顿,不准她妨碍你的事业。”

一切都在沈效辕的预料和掌握之中,他说得如此诚恳,如此合情合理,让辛子安还说什么呢?

“不过,”沈效辕忽然轻松自如地一笑,“你也要谅解她一点。她只是想拴住你的心。女人么,有什么办法,都是这样的!”

辛子安默默地,虽不情愿,不甘心,但却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一种冷冽绝望的被挫败感,紧紧裹住了他,无情地吞噬了他。

“子玄,我就要和凡姝结婚了。”辛子安语调低沉,有气无力地对弟弟说。

子玄先是一愣,然后猛地把手中的报纸一扔,叫道:

“为什么,哥哥?你现在根本不爱她!”

我不爱凡姝?子玄这一声直率的高叫,像一记重锤砸在子安心上,又像狠狠一指头捅破了薄薄的纸。我究竟还爱不爱她?这困扰着辛子安,使池不敢深想又不能抛开,不愿承认又无法否认的问题,现在被弟弟的一声喊叫赤ll地摆在他面前。

也许是出于一种惯性,一种人们难以控制的自然趋势,子安震惊之余,像跟自己斗气争辩似地反问:

“凭什么说我不爱她?”

“你看她时的眼神,已没有热情,只有疏远;你对她的态度,没有渴求,没有激情,只有怜悯。每次你们见面后,你只有痛苦,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说明你们之间已不存在爱情了吗?”

子玄的话就像连珠炮弹似的,而子安则被他轰击得瘪瘪地绒缩在沙发角上,全无声息,脸se 像挂着一层薄霜般黯然。

他直瞪瞪地凝视着眼前某个无形的物体,半晌,才困惑地问:

“子玄,告诉我,我是个伪君子吗?”

子玄心中一阵抽痛,哥哥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缺乏自信。他走到子安身边,轻声说:

“为什么这样问?”

“我曾亲口对凡姝说过,我会爱她一辈子,不论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