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上的蘑菇 第 9 部分

作者:未知书名:剪刀上的蘑菇更新时间:2021/01/17 16:25字数:5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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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齐小心翼翼地踏步而入,轻声开口:纪学长……

纪宜抱着手上的纪录回过头来,看见是习齐,脸上立刻绽开微笑:

习齐?你怎么来了?

啊,女……虞老师要我把灯光的资料拿过来给你。上午没有我的进度。

习齐边说着,边把手里一大迭文件递了过去,纪宜忙点头道谢。习齐又往小舞台看去,不禁轻轻地赞叹了出来,舞台上的布景已经看得出垃圾场的雏形。前些日子看艹 图的时候,习齐就为布景的诡谲感心悸神摇过,但毕竟没有看到实体。

只见舞台上宛如矗起一座中古的城堡,中央最高耸、好像高塔的部份,是由无数的废金属搭建起来,废弃的收音机、旧电视、断线的电话、不要的热水瓶,间或充填着被压扁的铁铝罐,看上去就像地狱的景象一般。被城市遗忘、丢弃的家电用品践踏着彼此,在垃圾场的深渊争相呻吟着人类的浪费和无情。

金属塔的周边是比较大型的家具,只剩半截的桌椅、被洒上诡异颜se 油漆的儿童木马,还有床罩上整片染血、连床单也被撕裂的粉红se 大床,看得习齐触目惊心。

戏中需要的废冰箱静静地放在地上,上面的门已经掉了,老旧的门上用喷漆写满了脏话,临场感十足。留声机就放在这一切的最上方,旧路灯廉价的照抚下,透过简单机械的运作,唱盘在吱嘎声中缓缓地转动着,彷佛垃圾场的上帝般俯看着这一切。

前方就是tim和ivy居住的破纸箱,还没有完工,依稀工厂用来装零件和半成品箱子,上面还有剧研的人用笔模拟的、被雨淋糊的油墨。纸箱的周围,种满了一朵一朵颜se 鲜艳的小蘑菇,像花园一样簇拥着tim和ivy的小窝。

习齐仰着头,从金属塔到底层的垃圾,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脖子酸涩,有些地方还没有上se ,有些细节也还解体着。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光是剧场,也可以有语言,也可以给人这样的震憾与感动。

应该还ok吧?

纪宜观察习齐的表情,谦虚地说着。习齐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力点着头,他甚至有种不要当演员,也加入这个舞台后世界的冲动。

要不要上去探个头?纪宜问。习齐有些讶异地抬头,

咦?可以吗?

见纪宜笑着颔首,习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悄悄踏上了只做了一半的立阶。他把头钻进纸箱里。其中一个在钉柱脚、满身大汗的研究生还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喔喔,你就是ivy啊!跟小蟹说得一样,很娇小又很可爱呢!另一个人马上接腔:小蟹超照顾你的,整天那个学弟、这个学弟地说个不停,我耳朵都快长茧了,我看这舞台根本就是小蟹为你而设计的嘛!

纪宜整个脖子都红了,马上喝斥着大家回去工作,结果只换来一串大笑声。

习齐整个人钻进大纸箱里,纸箱禸 部也做得非常真,从里头可以看见上面的广告和纹路,甚至还有被撕毁的遗痕。

习齐静静地躺在里头,想象tim、想象罐子从身后紧拥着他,在这里相拥而眠的场景,他忽然有种这才是他的家的感觉,这才是他的归属之地。

一切都是假的,但一切却又如此真实。

习齐?

习齐在箱子里缩成一团,宛如睡着般地闭上眼睛。直到纪宜唤他,习齐才惊醒过来,他很不好意思地钻了出来,对、对不起……他道歉着,但纪宜一点也不在意,只是笑了一下,就回头监工去了。

习齐看了一眼那座壮丽的废金属塔,又看着宛如看自己心爱孩子般、温柔地审视着布景的纪宜,忍不住开口:

学长……真的不会再上舞台了吗?

纪宜看了他一眼,简短答了声嗯。习齐看着他的侧影,小心地开口:是因为……夏季公演的……那件事的缘故吗?他观察纪宜的表情。

纪宜一时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闪烁不定,但倒是没有生气或是不耐烦的样子。只是习齐觉得,纪宜的眼神,一瞬间染上了浓浓的悲伤,

小系……就是那个人,那个被我掐住脖子的演员,现在人在一间贸易公司上班,好像过得还不错的样子。

过了良久,纪宜才忽然开口,他彷佛自嘲般地微微勾起唇角:

我和他,本来是感情很不错的朋友,又是同学,他是非常优秀的演员,否则也不会在季节公演中出演主角。但经过那次以后,他再也不敢踏上舞台,一站上舞台,就会觉得窒息想吐,最后终于放弃了戏剧这条路,休学回老家去了。

习齐和纪宜都沉默下来,钉子的敲打声回荡在工作室里,习齐终究还是挤出一句话:

所以学长……是为了向他赎罪,才决定永远不上舞台了吗?

不,其实不是这样,

这次纪宜却答得异常迅速,习齐发现他眼里的悲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清澄的觉悟:甚至也不是为了那次公演的事故,习齐,我不上舞台,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自己?

纪宜的目光,忽然飘离了舞台,定在远方的焦距上,因为我害怕。他说,又把视线移回习齐身上:

我很害怕……其实以演员的身份,站到舞台上的第一刻开始,我就开始害怕了。我太喜欢这个地方了,习齐,第一次公演,聚光灯打在我身上的那一刻,我兴奋到难以自制,好像我忽然成了至高无上的国王,全世界全人类都在我脚下。我感觉自己做什么都行、什么都能轻易办到,

纪宜笑了一下,推了推眼镜:

虽然讲这话不像我,但就像罐子常说的,那就像嗑药一样,真的。

习齐没有接话,只是静静思索着。纪宜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缓缓开口:

习齐,你和我很像。

咦,很像?习齐这次是真的愣住,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模范生型的人。

嗯,不是说个性,而是演戏的方法。

纪宜把视线转向上se 到一半,还在滴着油漆的路灯:演员虽然千百种,但大致上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用身体去演戏,或许说得更玄一点,是用灵魂去演戏,去感受舞台、感受剧本。

纪宜忽然在工作室里踱步起来,他把手c到口袋里,

像这类的演员,很容易没办法从情境中抽离,即使下了舞台之后,也会沉浸在那种情绪中很久很久。舞台上的情境是狂喜,演员就跟着狂喜、是悲伤,演员就跟着悲伤,彷佛和舞台同生同死那样。你是这样的类型,死去的于越也是,还有杏学妹其实也是,还有,我也是。纪宜的眼睛,又流露出些许方才的悲哀。

那另外一种?

纪宜的话激荡出他心底某些涟漪,习齐忍不住又问。

另外一种,是用头脑演戏。纪宜玻鹆搜劬Γ?br /

这种演员非常少见,应该说这种演员里,很少有真正优秀的人。他们先用头脑思考剧本,不断深思熟虑,上了舞台仍然继续思考,就像最精密的机器一样,在舞台上做出最正确的反应,甚至可以应变任何突发状况,即兴也好意外也好。纪宜安静地补充:

这样的演员,随时都清楚自己正在演戏。

习齐沉默下来,他想起了一个人。

这样说好像很容易,但事实上没那么简单。因为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舞台又是个具有魔力的地方,即使再怎么冷静的人,到了舞台上还是会被情境、被其它演员牵动,像菫学姊一样,有时无法思考,又被思考妨碍感情,变成不上不下、做作的演员。

罐子学长……

习齐忍不住低吟。纪宜点了点头,唇角勾起一丝复杂的笑,

他真是个不得了的家伙,你看他演戏的那种张力、那种野蛮,好像真的在舞台上疯了一样,事实上他在演戏时,从头脑到身体都是冷静的,极度的冷静。这样的冷静反而可以让他有最多的弹性,进而做出最大的反应。

纪宜又笑了笑,好像要让自己的话缓和一些,

我第一次看到舞台上的罐子,就觉得不寒而栗,我想女王一定也发现了,所以才会觉得他可怕。人到底要无情、要理智到什么地步,才能对舞台上的一切无动于衷,我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象。但罐子就是这样的演员。

纪宜的话像是一阵风,吹散了始终聚积在习齐眼前的烟雾,但却又招来新的杂音。习齐走回排练室的路上,脑海里还留着垃圾场的剧场布景,还有纪宜的话语。

下午的排练十分大阵仗,包括阿耀学长在禸 ,act6的开头,是场杏和菫学姊、ivy和tim甚至许多dancer都得站上舞台,相当重要的一幕。

杏学姊欠席两次的排练,被女王着实数落了一顿。习齐发现她好像又瘦了,但脸se 苍白,眼角有黑眼圈,人看起来也无精打采。即使和她打招呼,她也恍惚着没有理会。

tim和ivy过了一段甜甜蜜蜜,在月光下恋爱、交欢,彷佛与世隔绝般的日子。但垃圾场终究是垃圾场,虽然是被世人遗忘的地方,但也是会不时散发出恶臭。政府在垃圾场的灯柱上贴了公告,市民终于受不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垃圾场,决定近日拆除。

这样一来,tim和ivy就失去了唯一的栖身之地。相较于彷徨不安的ivy,tim却显得兴奋异常,一晚的欢爱过后,tim拥抱着ivy,声言要在垃圾场拆除的那天,冲出去大闹一场。他要剪坏市政府、剪烂教堂、剪灭这个荒谬腐烂的城市。

罐子的演说非常精彩,习齐和菫学姊都坐在舞台的边,看罐子如何蛊惑、煽动垃圾场里的居民,他细数城市的罪恶、道尽那些高高在上人们的罪恶面。在ivy的眼中,垃圾场的蘑菇们全都随之起舞,准备在城市里掀起一场革命。

告诉他们我在这里!我们在这里!我们不是被你们所丢弃,而是我们遗弃了你们!罐子把纸箱当作演讲台,挥舞着手中的剪刀,宛如狂人般向世界宣告着:

are here!

习齐看女王专心地看着,心中却又响起纪宜的那番话。现在的罐子,在想些什么呢?在想着下一步要怎么做?还是下一句台词是什么?习齐可以确定的是,不管罐子的脑袋在想什么,绝对不会是想着自己,想着还未站上舞台的自己。

tim在激情的演说后,在纸箱中满足的仰卧而眠。忧心忡忡的ivy独自一人钻出tim的怀抱,在月光下徘徊。

在这幕戏里,ivy开始自言自语,他一下子对tim满心爱意,愿意随着他闯到任何地方去,一下子却又对自己感到怀疑,自卑地想着自己的存在对tim的意义。但下一秒又忘了所有事情,甚至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陷入了恍惚的恐惧。

这幕不好演,加油。

罐子下台和他擦身而过时,拍了一下习齐的肩膀。习齐有些彷徨地抬起头,他看着罐子坐到观席上,把手肘架到膝盖上看着舞台。这时候的罐子,又在想些什么呢?

我……在他身上看见了蘑菇。我从未见过这种se 彩的蘑菇,红se 的,艳红se 的,好像我的心脏一样,在夜se 里剧烈地跳动着,光是凝视着它,我的心跳……就不像我自己的。我喜欢那朵蘑菇,我离不开那朵蘑菇,我想张开口,咬住他,咬碎他也好,咬开他的表皮,吮吸其中流淌的血y,让他成为我自己,我……

ivy?

女王叫了停,他从椅子上挺起身来,习齐远远看到罐子也挑了一下眉。

……怎么回事?女王看着习齐彷徨无助的表情,他的脸苍白一片:

你怎么了?忽然一点感情也没有,像在念稿。

习齐的心跳个不停,他忽然觉得好无力、好无助,心中只有想哭的感觉,或者冲出去外面抽根烟也好。罐子就坐在观席上,虽然近在咫尺,习齐却觉得他离自己好遥远,遥远到再怎么伸手,也构不着他一分一毫。

他无法停止思考,罐子搂着他、吻着他,在舞台上和他共舞的画面不停轮转过他的脑海,一想到这些东西全是演戏,全是舞台上才有的东西,习齐就觉得心像是被刀子划过、再用力地剪碎了,什么也不剩下。

为什么他要站在这里?为什么他要为了tim而迷惘?tim根本不在乎他!

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

ivy?怎么了吗?观席上传来声音,罐子也开口了。习齐觉得脑子一片混乱,他分不清楚那声叫唤究竟是从舞台上、舞台下,还是其它什么地方传来的,他只本能地响应着、向整间排练室大叫:不要叫我ivy!罐子似乎也被吓住,一时大家都安静下来。

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好像要帮助他缓和情绪,

习齐,你先下台休息吧。

是杏学姊,她的脸se 依旧苍白,从身后扶着摇摇晃晃的习齐。习齐就像是忽然惊醒似地,抬头一看,发现女王和剧组的人都盯着自己瞧,他既羞又愧,蓦地讨厌起自己来,于是伸手挥开杏的搀扶,踉踉跄跄地跑下舞台。

接下来的排练依旧非常糟糕,习齐再次站上舞台时虽然冷静了一点,但完全无法集中精神,脑中的剧本彷佛被拆解成一片一片的,习齐无法把他完整地拼凑起来,一句词也说得颠三倒四。

连女王也有些怔愣地看着在舞台上走来走去、焦燥不安的习齐。他好像陷入了某种个人的恐慌中,有时喃喃自语,有时还会笑一下。如果不是台词一句也记不起来,倒真有点像ivy刚出场时候的样子。

最后习齐终于被女王勒令滚下舞台,先排练母猫蛊惑迷惘的ivy的桥段,杏学姊爬上舞台时,还担忧地看了习齐一眼。习齐一下了舞台就窝到排练室的一角,彷佛l身于冰雪中的小猫般缩成一团,有时还微微颤抖,直到排练时间结束都一直如此。

***

一走出排练室,习齐就迫不及待从置物柜中取了boss的香烟,冲到外面去点了一根,在冷死人的寒风中贪婪地吸着。呼出烟雾的那一刻,他真有重新活过一次的感觉。

脑子稍微清醒,习齐才渐渐开始可以思考现实。他一手夹着烟,一手从背袋里拿出手机,才发觉肖桓已经打过一次电话,而他竟完全没有察觉,

喂,桓哥,桓哥?

他跑到戏剧学院前的车道上,连忙回电给肖桓。好在肖桓倒是很快就接了,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排练完了?

他问。习齐忙点头答是,他把香烟在安全墩上捻熄,顺手丢掉,才想起今天是习斋回来的日子,心情也稍微好了一点:

对了,小斋打电话来了吗?

还没有,先把你接回家,我再打电话去问问看。今天路上塞车,我……

肖桓才说到一半,习齐就看到罐子朝这里走了过来。身上依旧换了奇怪的t恤,这次是墨绿se ,上面还有黑骷髅的图案。

他远远看到在讲电话的习齐,好像思考了一下,竟然大步朝他走了过来。肖桓还在电话另一端抱怨:……这条路根本就不能动嘛!真是的,早知道应该早一点出发,小齐,要不我们来聊天好了……习齐看着罐子走到他面前,开口说:

要不要一起走?他看着习齐说。

咦?

肖桓还在电话另一端,习齐不敢回得太大声,只是睁圆着眼看着罐子。罐子干脆就拉过他另一只手,如以往一般强势地把他往车道另一头拉。习齐惊吓不已,忍不住惊叫一声,手上电话差点掉下去,

喂?小齐?怎么了吗?

肖桓的声音持续传来,习齐慌张起来,他一直不愿让肖桓他们意识到罐子的存在。罐子脚步不停,习齐也挣脱不了他的掌握,竟被他一路半拖着到停车场。

罐子走到一辆看起来稍旧的重型机车前,c上钥匙发动了它。

喏,上车。罐子歪了歪头。习齐又惊又惧,问道:

去、去哪里?他一开口,手机那端又传来肖桓的声音:去哪里?小齐,你在跟谁说话?罐子撇了撇嘴,若无其事地答道:

去我以前打工的地方。

习齐愣愣地看着罐子,我不行,待会家人就会来接我,我得马上回家……罐子露出极为不耐的表情,好像国王遇到胆敢违逆他命令的子民一样。他把习齐几乎是半抱上重型机车的后座,自己则大步跨上前座,握住了握把,

学、学长!

他依旧拿着手机,但肖桓在说什么,他已经没在听了,耳朵被机车发动的隆隆声给填满,每一声都在煽动着习齐反抗心:

那、那个……肖桓,我想和同学先去一个地方……

他对着手机说。肖桓似乎愣了一下,才问:去什么地方?跟谁去?今天小斋要回来不是吗?你和肖瑜说过……

习齐打断他的话头:总之我不会有事,而且很快就回来,会自己坐公交车。拜托,桓哥,就这一次,帮我跟瑜哥说,我……习齐话还没说完,手机忽然被人拿了起来。习齐抬头一看,发现罐子从前座回过头,用两指拎起了他的手机,还放到唇前,

不要随便干涉别人的生活。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他说完,就用姆指挂断了电话。习齐这下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就想打回去解释清楚。但罐子把他的手机收进了牛仔裤口袋里,还婊子似地拍了拍。然后转身发动机车,

抓稳,掉出去我可不救你!

他话还没说完,机车在停车场一百八十度转弯,以超乎习齐想象的速度飙出了停车场,在长坡车道上化作一道流星,朝山下驶了过去。

习齐几乎要放声尖叫,罐子八成拔掉了消音器,机车的呼啸声大得震耳欲聋。习齐全身都笼罩在奇异的情绪中,恐惧和兴奋在胸中撞击、交杂,几乎要把他的灵魂激飞。

他已经无暇去想回家要怎么面对肖桓他们了,应该说肖瑜会对他做什么,在这一刻都已无关紧要了:等一下,学长,安全帽!他用剩余的理智大喊。

戴什么安全帽!在危险的东西上面谈什么安全?罐子在引擎声中大叫着,非常理所当然地闯了一个红灯:

坐上机车的时候,就像嗑药一样,就要有为机车而死的觉悟!

罐子说着大笑起来,习齐的理智虽然几乎快烧光了,被罐子这把火烧尽了,但怕死是本能,连忙抱紧了罐子的腰。罐子对着天空鬼叫了一声,又一声,

呜呼,呀嘿!他不成语句地叫着。习齐的情绪也被他挑得激荡起来,顿时把什么都抛到了脑后,跟着罐子大叫起来。

机车从学校所在的山上开进了市区,又从市区钻出的市郊,再钻进海滨,穿入另一个小城镇里。习齐发现周围开始出现海,视野蓦地开阔,冷风呼呼地吹洒在他和只穿了一件t恤的罐子身上,奇怪的是,这次习齐一点也不觉得冷。

要是可以的话,他想就这样下去,一直到生命结束的那刻也行。

然而机车终究是有目的的,罐子的车在一大串灯火前煞停了下来。

这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夕阳在大海的那一端缓缓落下,习齐的眼睛一时有些适应不良,好半晌才发现那些灯光是机车的车头灯发出来的。

罐子把支架放下来,让他先下车,习齐才看见他们面前早已停满了其它车,有跑车也有机车,许多人就倚在机车旁,好像还在谈笑着。

这些机车的后面,是一幢相当巨大的建筑物,习齐乍看之下觉得是座仓库,但又不止如此,上面有起重机一类的东西,感觉是用一个个货柜拼凑而成,最顶端装有探照灯,外墙漆着层层迭迭、五颜六se 的油漆,像是小孩子兴起的涂鸦,却又自成某种韵律。

整个建筑的结构相当复杂,站在大门口,竟让习齐想起了今天早上看到的舞台。

罐子停好了车,把背袋往肩上一甩,大步走到他身后。习齐看到仓库正面的大门上,用红se 的喷漆写了三个斗大的英文字:tin and bitch,不禁睁大了眼。

tin……是罐子吗?他愣愣地问。

对,tin & bitch,罐子和婊子!

罐子哈哈大笑,彷佛十分得意这个名称,笑了一阵才说:

这是我和在美国认识的朋友,一起投资设计的酒吧,这里原本是间修车厂,废弃了以后被我朋友便宜买下来,我们就用里面原有的材料,把车床做成吧台、轮胎当成布景,还有一些废车壳当成雅座,按照一些剧场的概念,设计成这座海滨酒吧。

他拍了一下习齐的肩,又笑了起来,

怎么样,不赖吧?名符其实的垃圾场喔,连人都是!

习齐依然呆呆地望着,难怪他会有这么熟悉的感觉。好像横亘在眼前的这座修车场,就是罐子本人的化身:嚣张、跋扈又张牙舞爪,随时准备向来挑衅敌人的战斗。

习齐一跨进酒吧的门,就发现里面都是人,而且全是男人,大多数像罐子那样,充满成熟男人的凶猛与活力,但也有几个年纪较轻的少年。天花板上悬吊着无数的废轮胎,向沙包一样在座席间晃来晃去。

罐子一拳对准其中一个挥出去,沉重的轮胎就飞上横梁,击碎了一个车前灯改造成的挂灯,碎玻璃散得到处都是,罐子虎吼一声,顿时满室都是喝采和狂叫。

tin,你还没死!

罐子才收下拳,招呼习齐坐到还有着车床模样的吧台前,就有个奇装异服的人朝罐子扑了过来,一把就勒住了罐子的脖子。罐子笑着往后搥了一肘,两个人竟然就打了起来,在仓库的地上翻翻滚滚,旁边的人都在拍手笑着。

罐子很快制服了地上那个人,那人戴着金se 的长假发,脸上像女王一样化了浓妆,还夸张地描了艳红的嘴唇,但还是很明显地看得出是男人。而且他的耳朵上至少穿了七个环,连脸颊上也有,还有个环穿在额头中央,醒目地摇晃着。

习齐目瞪口呆地看着罐子把他扶起来,两人勾肩搭背地走回吧台旁边,罐子马上拉过了习齐,

这就是我那个朋友,这间吧台的金主,大家都叫他婊子。嘿,sonbitch!说着笑着揍了他的胸一拳。那个怪人还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

你好,我是婊子!

他看着惊得一动也不动的习齐,戴了假睫毛的眼睛眨了眨:

罐子,你的新床伴?

他毫不避讳地问,罐子马上又搥了他一拳,让他痛到抱着肚子到一旁扶着吧台,习齐真怀疑老是这样被罐子揍会不会出事:

我学校的学弟,和我一起演这次这出戏,带他来这边散散心。后面马上有人叫着:少盖了,罐子的学弟,最后还不是会被搞上床,大情圣,呼!罐子抓了酒吧上的一瓶酒就扔了出去,酒瓶砸到墙上碎了,弄得酒y四溅,大伙儿都狂笑起来。

原来是学弟,所以也是演员吧?失敬失敬,我很久以前也是个演员,不过现在已经不干了。那个叫婊子的怪人正se 了一下,伸手到习齐面前,

欢迎来到男人的失乐园!我是这里的管理者婊子。

习齐忙和他握了握手,他就亲昵地搂住习齐的肩,奇特的香水味立时扑鼻而来,他扭头又问罐子:

你怎么回事?怎么闹消失这么久?

罐子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最近都在打工和排演,因为欠了些债务。

债务?有债务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这么见外可不像你。婊子笑了一下。罐子舒了舒脖子,骨节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这笔债是别人因为我的缘故才欠下的,我想自己还干净。

他沉静地答。婊子又问:

之前那位漂亮的小伙子呢?啊,就是那个叫knob的?

习齐有些担心地看着罐子,好在罐子并没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是淡淡地:他死了,上个月底的事,剂量没控制好。那个笨蛋。他简短地说。■■稍微沉默了一下,说了一声这样啊,随即又笑着转向了习齐:

来,我带你四处看看!也让我重温一下剧场的旧梦。

习齐跟着他在酒吧里转了一圈,罐子也把手c在裤袋跟在后面。整个酒吧真的完全按照剧场的模式,最上方就是舞台的中心,有人在上面开始演奏起电吉他,还有个人拿着麦克风鬼吼鬼叫,像在唱歌又像在发泄,或许两者从一开始就没有区别。

从舞台上延伸下来的,是到处布满车零件的舞池。习齐看到有人趴在一张像是车底盖的东西上,有个上身□□的男人正跨在他身上,手上拿着嗡嗡叫的东西移来移去,过了一会习齐才发现那是在刺青。上头的男人一边刺,一边用棉巾拭去涌出的血沫。

习齐忍不住皱了一下眉,下面的人还发出□□的呻吟。跨在男人身上的刺青师直起身来,欣赏刚刺下的半片作品,图案是有獠牙的电风扇,习齐不禁赞叹起刺青的精细。

tin,好久不见!

刺青师身上也全是黑se 的刺青,像是苍蝇一样的图案停满了整个背脊,最后还排列成两只眼睛的模样,佯怒地瞪着背后的敌人。罐子同样和他勾肩搭背了一下,刺青师还比了一下车底盖,

怎么样?要不要来爽一下?免费服务你。

罐子笑着摇了摇手,少来,我说过了,我还是现役演员,以后还要演到死的,可不能随便弄伤身体。■■很不服气地跳上了他的背:

谁说演员就不可以刺青?那些人总是大惊小怪,他们容许艺术家在画布上画画,就不许在人体上画?

罐子叹了口气,彷佛真的很感慨地说着:

没办法,在别人的地盘演戏,就要遵守别人的规矩。

舞台中央忽然热闹了起来,一群人围到起重机改造的舞台下方,习齐才发现原来那可以升降,中间放着已经失去作用、以前可能是拿来吸废车用的强力电磁铁。有个人爬上了舞台,抓着中间的钢条跳狂叫一声,一下子就跃到钢条的最顶端,抓着它头下脚上地滑下来,用柔软的身体跳起舞来。拍手声几乎要把舞台给掀了。

同时间舞池下所有车后灯都亮了起来,震耳欲聋的音乐一下子重重击入习齐的耳际,有个乐团在上面演奏着,顿时整个酒吧都是五光十se 的怒吼声。

他看着那个在舞台上扭头狂舞,还露出半边酥胸挑逗台下的舞者。他的皮肤非常白晰,连一对茹房也又尖又挺,还毫不避讳地对着观众晃了晃,习齐不禁脸红着撇过了头,

呃……我以为这里只有男人……他迟疑地说着,■■闻言立刻大笑起来,

他是男人啊。他说。习齐立刻瞪大了眼睛,说:可是……■■笑着说:

女人可以隆r,男人就不行啊?

罐子马上面对台上,笑着大喊:喂,奈奈,有人质疑你是不是男人啊!

台上的舞者听了,就背对着习齐他们拉下了一边裤子,直到露出大半三角裤来,还装模作样地挺了挺跨下,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习齐连脖子根都红了。

罐子揽住他的肩,把他带回车床吧台,■■替他们点了两杯酒,是威士忌调酒,还向他们解释这些酒的来源。似乎是■■每个周末用卡车,从城市的酒窖,特地把这些酒和食物专程运过来的。听他说,罐子以前还会用机车在前面开路,沿路都没人敢挡,

这里就是这样,

■■一边把酒推向他,一边笑着看着习齐还有些错愕的表情:

小家伙,你年纪还轻,很多事情还不懂。不过等你大了就会知道了,这世界对他们所不理解的东西,可以残忍到什么地步。我们就只剩这里了。

■■不胜感慨地说着。罐子背对着他拿了酒,从鼻尖冷哼一声,

说得像你多老似的,明明也还没过三十。

这话说得习齐又惊讶起来,因为■■的样子,看起来十分衰老,要不是用浓妆之类的挡着,习齐还以为他是长辈。

■■哈哈大笑起来,至少比你还虚长几岁,也没你那么疯狂。

罐子没有再发言,只是拿起酒背对着吧台坐着,看着狂欢的人群,半晌长长呼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香烟,却找不到打火机。习齐就拿了自己的打火机,凑过去替罐子点烟,罐子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才转过去吐了一口烟雾。

我很早就想,我们可以逃到什么地方去,

过了很久,罐子才徐徐地开口,

其实我们都在逃,这世上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逃命,都想从自己的命运中逃出去,差别只在远和近而已。我们都很想逃,有些人逃到一半就放弃了,有些人自以为逃走了,但又被抓回去了,有些人逃到半路就倒下去了。只有很少数很少数的人,坚持着不断地逃、拚命地逃,逃到遍体鳞伤、浑身血淋淋的也不愿放弃,ivy……

他顿了一下,又改口说,

我初次看到剪刀上的蘑菇原创剧本时,就想到了这个酒吧。那时我就想,我一定要让这出戏搬上舞台,我一定要把这个垃圾场,呈现给这个世界知道,我要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我们是存在的,这些怪模怪样,被他们认为是垃圾的东西,全是存在的……

他把烟握在双掌间,握得紧紧的,但双目却放出了亮光。这是习齐第一次发现,这个总是沉稳冷酷的男人,也能露出如此孩子气的表情:

我要出这么一口气,为自己,也为knob……他看着习齐:

也为了你,ivy。

习齐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喉底涌了出来,又散进身体里,顺着血y钻进四肢百骸,他已经不在乎罐子叫他什么了,所有的迷惘、迷惑和惧怕,在那刻都不再重要,彷佛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不自觉地握住罐子暴出青筋的掌,感觉罐子血流的脉动,

我和你一起逃,学长,我们一起逃。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目光里已是另一种风景:

……即使垃圾场之外,是多么危险的世界,即使这一步踏出去,我们都将万劫不复,但我听见垃圾场里的蘑菇在怒吼、在狂呼,我的心无法装作听不见这些声音。tim,我们一起逃吧!拚命地逃吧!如果我回头往什么地方看,请一刀刺在我的眼睛上。

罐子深邃的双眼望着他,半晌,唇角慢慢地扯出笑容。残忍、血腥,一如舞台上的tim,却又带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喜悦。

他忽然跳上了车床吧台,吧台上的酒瓶被他的体重震得颤了一下。他挥舞着手中的酒,大声地叫了起来:

喂,我们在这里!

习齐站了起来,他从未听过罐子用这样失控、狂放的声音在舞台下喊叫。或许他已经在不自觉间站上了舞台,又或许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一座舞台:

我们在这里!在这里!他又叫了两声。所有人都回过头来,半晌那个刺青师跟着叫了一声,所有人都跟着狂吼、跟着喊叫起来:

我们在这里!

我们一直都存在!我们全在这里!

罐子跳下舞池,把酒杯扔在地上砸个粉碎,举高双手叫着。整个酒吧像是要被掀翻掉一样,习齐激动地从位置上站起来,把手中的酒杯学罐子一样掷在地上。

他看见■■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把他的眼影都冲散了。他也跟着习齐、跟着罐子一起朝天大叫,向世界宣告:

我们在这里!

we—are—here!

人群的喧闹一直入夜才逐渐消散。习齐整个人还沉浸在刚才的激情中,他们不知道喊了多少次那句台词,习齐也跟着嘶吼到最后。他兴奋得全身颤抖,跟着罐子灌了好几杯酒,又抽尽了一包烟,就连■■递给他不知道什么药,他也配着酒吃了。

最后舞池那里放起了和缓的爵士乐,许多男人贴在一起,□□的胸膛彼此撞击着,跳着暧昧的舞蹈,有几对已经悄悄搭车离开了。

罐子好像也喝得有些微熏,抓着习齐走到舞台旁边,和他跳起了贴身舞,习齐的脑子也有点晕晕的,只觉得罐子的气息离他好近好近,罐子的体温,渐渐地遁入他的体禸 ,麻痹了他所有的感官。让他的世界顿时只剩下罐子,也只需要罐子。

罐子把他载回机车上时,■■一路送出酒吧,披上厚重的毛皮外套对他笑着:

再会了,小伙子。希望我们都能活到下次见面的时候!

罐子又冲过去对他挥了一拳,两人的拳头碰了一碰,在空气中发出闷响,罐子才带着习齐发动了车,朝海滨的另一头扬长而去。

习齐始终紧抱着罐子的腰,机车驶过一大片海滩的时候,罐子忽然开口:■■染上了h,已经发作过好几次,最近几年几乎都在收容之家和医院间往返。习齐吓了一跳,想了一下才知道h指得是hiv,不禁心跳加速,

是在美国染上的,他是真正的有钱人家少爷,可是染病以后,连家人都尽量避开他,只有他妈还会每个月寄些钱给他。他就把那些钱全拿去供应酒吧,让那些家伙有个可以狂欢的地方,罐子沉稳地驾着机车,在公路上呼啸而过,

他本来和我是同学,是个很优秀的演员。知道自己被感染之后,就休学回国来,从此再也没有踏上舞台过。

习齐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罐子紧抿着唇的侧脸,想起他在酒吧里说的那些话,还有那声彷佛自灵魂最深处呼喊的我们在这里,忽然明白罐子背负的东西,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还要深。

这或许也是罐子能够在舞台上如此冷静、能够演出那样震憾人心的戏的原因,习齐把一切都带上了舞台,而罐子却是抛弃了一切,才站到舞台上来的。

罐子把他载到西面的海滩上,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地平线那端还闪烁着一抹微光,最终挣扎着漫灭到大海中。罐子和他似乎都还不想回去,就把机车停在沙滩上,站在那里看了一阵子大海。

天se 渐暗,公路上的路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照着罐子孤傲的背。

罐子忽然大步往海潮走去,习齐看他又开始脱衣服,这个男人,好像天生就不想受任何东西束缚,包括衣服在禸 。他脱掉上衣、解掉皮带,又脱掉了长裤,把长靴甩在海滩上,这次习齐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

最后他把最后一点遮蔽也脱掉,光着身子躺进了冰凉的海潮中。

习齐一直在身后看着他,海风呼啸地吹着他手臂上的伤口,但或许是酒精、又或许是药物的缘故,习齐一点也不觉得痛,反而有种虚幻不实的陶醉感,彷佛眼前的罐子,还有他自己,都已不在那个苦难的现世。

沙滩上散落着罐子脱掉的衣服。罐子臀部贴着海水,海水打湿了罐子曲线均衡的r体,绽着迷人的se 泽。

他忽然朝天狂叫了两声,习齐意外地看着他,他佣懒地笑了起来:

啊,好爽!罐子叹息似地叫了一声,用双手拍着海水,激起漫天水花:好像被大海□□一样,啊!喔!干死我吧,哟呼!他张开了四肢。

过了许久,罐子抚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