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女 第 6 部分

作者:未知书名:幻女更新时间:2021/01/19 07:09字数:6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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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强迫自己不与凡姝见面,这却使他痛苦万分。不论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常会有一个念头突然冒出:这一刻,凡姝在哪里?她一定正和那个戏子在一起,在帮他修改戏本,斟酌唱词,而花艳秋对凡妹也一定是百般殷勤……这样一想,就像有一把火灼烧着他的心。

他告诫自己:这是瞎想,毫无根据,赶快停止。但他发现,自己的思绪并不受理智控制。凡姝那么深地嵌入他心里,即使他的心被烤焦煮烂,也已经不能把凡姝从那儿抹去。

愈是不愿想,就愈是要想,愈是不愿在坏处想,就愈是想得危险可怕,直到想出一身一头的冷汗。有好几次,他也曾想去找凡姝谈谈清楚,但大男子的骄傲和矜持,至今阻止着他往访的脚步。

谁知今天他开门走进自家客厅,凡姝竟笑嘻嘻地站在那儿,怀里还抱着小古怪。这使他心中一阵狂喜,随后是一阵酸楚,顿时呆站在那里。

“我让林妈回家去了。还没吃饭吧?饭菜在炉灶上热着呢。”凡殊亲亲热热地问,就像这些日子他们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争议和疏远似的。

辛子安的心早软了,但他似乎不能马上把这段距离缩短为零,于是,他竟端着连他自己都讨厌的那副冷换架势说:

“我吃过了,不劳费心!”

说完了他就后悔,觉得不该这样对待凡姝。其实他根本就没吃过晚饭,只是因为生气,不感到饿而已。

听他说吃过饭了,凡蛛抱着小古怪坐回到沙发上说:

“我今天专门来听你的唱片,你不是早就邀请过我吗?我还带了另一名小听众,你欢迎吗?”

子安脑中马上闪过他那天满心欢喜地作好一切准备等待凡姝来听唱片的情景。一想到这,他那颗骄傲的心上被刺伤的地方,又隐隐作起痛来。他竞脱口而出:

“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我没听唱片的心情。”

那脸上的神情分明是说:上次你为什么不来?

凡姝斜脱了子安一眼,根嘴一笑。她暂且不理会子安,而把小古怪举到自己脸前,用额头摩拿着小古怪的鼻子说:

“小古怪,快看看,这么个人人称道的有成就的大男人,也会吃醋呢!”

子安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凡姝的话捅到了他心中的隐秘,他气急地站起身来说:

“你——”

凡姝已把小古怪放到地上,这时扑过去搂住了子安的腰说:

“别生气了,好不好,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想你……”

子安心头一热,一股酸酸的味道直冲到鼻腔和咽喉。早先反复想过的要把自己和凡姝这段情冷一冷的念头,一下被抛到九霄云外。他搂紧凡姝,捧起她的脸,把自己的唇重重地压在凡姝已迎了上来的红唇上,像渴极了似地吮吸着。一边呻吟般轻唤着:“哦,凡姝……凡姝……凡姝……”

小古怪对这一幕感到好奇和不解,在他们两人的脚边,乱窜乱叫。

半晌,子安用手指梳理着凡姝那被他弄乱了的头发,慢慢地说:

“凡姝,你真的爱我?”

“难道你还怀疑?”凡姝觉得好笑。

子安情不自禁吻了吻凡姝的笑脸,然后郑重其事地说:

“那,你能不能听我一句话?”

凡姝把头往子安的怀里拱了拱,更紧地贴近他的胸膛,轻轻地说:

“为什么是一句话呢?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要你再不和宋桂生这个人来往。”子安一字一顿地说。

他虽看不到凡姝埋在他胸口的脸,但是他敏感到,随着他的话音,凡姝受到震惊似地抖了抖。她那温暖的、柔柔的身子竞慢慢变得僵硬起来。

凡姝稍稍挣离子安,抬头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在追求你。”子安直截了当地说。

凡姝那微皱的眉心舒展了:“没有的事,你在瞎猜疑。

“我的感觉不会骗我。因为我爱你,别人对你的爱慕,哪怕一丝一毫,休想瞒过我。”

凡姝皱皱鼻子,带着满脸温柔的笑意,调皮地说:

“我说你在吃醋吧,你还不承认。告诉你,我早和宋桂生说过,你是我的恋人。”

怪不得么,这个在戏台上惯演风月老手的戏子,才如此拚命下功夫,他要把你从我这里夺走呢,凡妹。这种人可是挖墙角的行家!

仿佛真怕有人来夺走凡姝,辛子安把凡姝搂得更紧:“你以为你和他这么说了,他就不会想入非非?才不呢!唯一的办法是,你不再和他来往,不再给他任何希望和可乘之机,他才不得不死心。”

凡姝用了点劲,从子安怀中脱出。她坐回到沙发上,咬着嘴唇,沉吟了一会儿,说:

“我只是喜欢京戏……”

子安坐到她身边,正se 道:“我不反对你喜欢京戏,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和这个什么花老板搅在一起。”

凡姝默默地端详着子安,她的眉梢眼底渐渐透出了一股严肃和忧郁:

“子安,我希望你明白,我,我对改编《西厢记》有兴趣……而宋桂生,虽有这个愿望,却感到困难,力不从心。我想帮助他做成这件事。”

“这是他设下的圈套,诱你往里面钻!倘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妒忌和不满的火苗已在辛子安体禸 窜起,因而口气也变得锐利起来。

“别那么说,子安,你不了解他、”凡殊几乎是带着点儿恳求的意味说。

子安难地从沙发上站起。竖着眉毛:

“凡殊,我不懂为什么你这样为他辩护。你说我不了解他,你又知道他多少呢!连天姿都说,看到他就恶心。”

“天姿这是偏见。难道你看人也这么不公平?”凡殊的嗓音也不觉高了起来。

子安只觉得火气在猛地往上窜;头脑发热,手心出汗。他强咽下一口唾沫,冷峻地说:

“我已说过了,如果你真爱我,如果你要我爱你,就马上离开他和他的那个戏班子。我可不想将来在小报上,把我们的名字和他联在一起。”

凡姝愕然地摇着头,痛心地低语道:

“那么说,妒忌还是次要的。你根本是……看不起他。”

凡姝那种为宋桂生抱不平、喊冤屈的样子,像一根锐刺,再一次深深扎伤了辛子安。他索性更加尖锐凌厉地叫道:

“不错,我轻视他!这种跑码头唱戏的,本没有几个正经人,何况像他那种油头粉面,俗不可耐,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

凡姝的眼睛骤然睁大,一动不动地瞪视着辛子安,像面对着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她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压在心口,极力想控制住自己那抖得像风中残叶般的身子。半晌,她才从齿缝里进出暗哑的嗓音;

“你,你竟说出这种话……辛子安,难道,难道是我看错了你?”

愤怒和妒忌使辛子安心乱如麻,他眼里刹时间蒙了一层泪水。他绝没想到凡姝会说出这样的话。陡然间,他仰头发出一阵狂笑,又猛然收住,不无凄厉地对凡姝说:

“好,好,你看错了我,我得罪了你的宋老板,你伤心,你为他辩护……”

一向说话谨严的子安,此刻竟变得语天伦次起来。他恼恨自己,更恨凡姝,堵塞在心胸中的块垒,不吐出来就会把他憋死。他一步跨到凡姝面前,狂暴地抓住她的手臂,摇晃着吼道:

“你,你是爱上他了,对吗?”

凡姝感到自己的手臂骨几乎被辛子安捏碎,尤其使她痛心的是,子安那凶狠得不像是他的目光。凡姝的心在流泪,在滴血,但是她的眼眶却干涩得发疼。猛然间,她拚命用力甩开了子安的手,像是受到不能容忍的亵读,决绝地说:

“我不必回答你!”

辛子安全身冷汗直冒,头上青筋暴涨。他怒声咆哮:

“那么说,你以前对我所说的一切全是假话?你在欺骗我,你是个骗子!”

假话!欺骗!骗子1这些字眼就像是锋利的尖刀捅入了凡姝的肌体,猛扎在她正在流血的心上。辛子安,辛子安,你骂得好狠!

蓦然间,凡姝感到那么累,那么无力,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她摇摇晃晃地扶住沙发椅背,凄然冷笑道:

“好,你骂得好。骗子!是的,我是骗子……”

“啪——一”,急怒攻心的辛子安,神志迷乱地举起右手,对着凡姝挥了下去。

凡姝本已站立不稳,哪里经得起这一记耳光。她一下瘫倒在地上。

从他们开始吵架就识相地路伏在凡姝脚下的小古怪,这时猛地窜起来,对准丰子安那只打人的右手,狠命一口咬了下去。真难为这个小东西,竟咬得辛子安手上鲜血淋漓。

剧痛使辛子安顿时从迷乱的云端直摔到现实的平地,他清醒过来,猛地跪在凡姝身边。

只见凡姝双目紧闭,脸se 煞白,好像全身的血y随着他那一巴掌全流走了。

“天哪,我干了些什么,我疯了吗z”辛子安撕肝裂肺般地疼痛。

他忙把凡姝抱到长沙发上躺好,一面连声说:

“凡姝,凡姝,你怎么啦?凡姝,你醒醒……”

凡姝慢慢睁开了眼晴。她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子安忙上前扶她。但是凡姝像见了魔鬼似地,往后缩着身子,恐怖地叫起来:

“不,不,别碰我!”

小古怪也在一旁唁唁地叫,用它的小爪子狠命抓着子安。

“原谅我,凡姝,我一时昏了头。我不该……”子安哀求道。

“不……不……”凡姝木然地摇摆着头,喉咙里打着干噎,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像怕冷似地搂紧早已偎到她怀中的小古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睛直很愣地瞪着前方,向客厅门口走去。

子安忙上前拦住她:“别走,凡姝,听我向你解释……”

他的声音颤抖,头上的汗珠直挂下来,右手还在滴血。

凡姝停下脚步,朝他看了一眼,那眼光犹如一潭死水,像块灰漆涂的冰。从那里透出的绝望和悲凉,惊得子安不禁畏缩地倒退了一步。而她却已几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客厅门。

“你等等,我送你。”子安忙回身从沙发上拿起凡姝的大纱巾追出去。就在这一刹那,凡姝已走到门外,就像有鬼在后面追赶似的,她发疯般狂奔而去。

第六章

她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理我。

我打了她,我疯了!

真该剁掉这只手……

辛子安就那么呆坐在客厅沙发上,那只被小古怪咬伤的右手,捏着凡姝没带走的大纱巾。

子玄一直在展览馆忙着,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没人打扰辛子安,他在沙发上整整坐了一夜。

直到包车夫老张来接他的时候,他还那么木然呆坐着。这可把老张吓坏了。他还从来没见过辛先生这个样子:头发乱蓬蓬的,两眼布满血丝,脸se 苍白而推悻,两颊凹陷,下巴上胡子拉碴。

老张连叫几声,辛子安才有了反应,但仍果坐不动。

“辛先生是病了吧?我送你去医院。”

谁知子安却随手拿起一件外套,吩咐老张拉他去卢家湾建筑工地。

老张迟疑着。

“走,我没事的。”辛子安催促起老张来。

一路上,老张故意慢慢地跑。到工地时,那里的人们已在干活。子安处理掉几件工地上的急务,觉得头晕。时间还早,他又不想回家,便信步跨上一处脚手架。他想登高让风吹一吹,头脑也许可以清醒些。

他一步步往上走去。

突然,一阵巨大的晕眩贯穿了他的脑际,与此同时来到的是,两耳嗡嗡作响,眼前发黑。

辛子安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抓住身边的竹架。竹架近在眼前,但今天他的双手不听使唤地抓了个空,两腿却不由自主地瘫软,身子重重地仆倒。

辛子安从脚手架的空档里,直跌下去……

凡姝接到天姿的电话,匆匆赶到医院。

她推开病房门,一眼看到子安头上通满绷带,双目紧闭地躺在那里。

守候在子安身旁的子玄和天姿刚要上前招呼她,她张了张嘴,连一声“子安”都没能叫出来,就晕倒在床脚下。

子玄和天姿忙叫来医生。医生让护士给凡姝打了一针。她渐渐睁开眼睛,然而她的脸还是毫无血se ,那紧闭着的嘴如死灰一般,眼圈简直是两团乌黑。

当身子稍能动弹,她就挣扎着离开天姿的怀抱。护士要掏她到隔壁休息,她猛地扑向子安的床架,一把抓住死不松手,一边跪在地上尖叫着:

“不,别让我走,让我和他死在一起。”

天姿上去拉她,哪里拉得动。子玄拍拍天姿又轻声和医生说了句什么,医生护士便退出了病房。

这时,凡姝已扑到子安身上,她的面颊紧贴着子安缠着绷带的额头,轻声柔语地说:

“子安,我在这儿。现在,你不会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要跟着你去,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子玄俯下身安慰她道:“凡姝,医生已给哥哥动了手术。幸好脚手架不算太高,又正好掉在黄沙堆上,除了右臂骨折和头部外伤,没有会危及生命的禸 伤。”

凡姝根本没听见子玄的话。她紧紧搂着子安,神志迷乱地对着子安轻声絮语:

“你说过,害怕爱上我后,将来会像你父亲一样。我还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可偏偏……”

天姿着急而又怜惜地拍着凡姝的肩说:“凡姝,你定定神。你听到子玄的话了吗?子安只是受伤了。”

“不,你们骗我!”凡姝的声音尖利、冰冷,犹如牙齿在坚硬的玻璃上划过,“他死了!”

“你胡说!”天姿用劲把凡姝从床上拉起来,然后死命摇晃着她的肩膀说,“你醒醒,听清我的话,子安是因为刚才动手术,上了麻药,他还活着!”

凡姝喉中发出一声痛楚的悲鸣,呆滞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生气,开始漫上一层水雾。终于,一滴珍珠般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直滚下来。她一把捏住天姿的手,抖抖地说:

“他……真的,还活着?”

天姿眼里也含着泪,她说不出话来,只是被动地点着头。

凡姝沉痛地低泣着,她跪倒在床沿边,语不成声地说:

“子安,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我……你是在生我的气,对吗?子安,我求你,睁开眼……求你……求

她哭得手脚痉挛起来。正当天姿慌乱地又要去叫医生时。子安的眼皮动了动,终于费劲地睁开了一条缝。

凡姝的痉挛猛然间停止。她含着泪狂喜地叫了声:“子安!”

子安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刚从沉睡中醒来的他,还不能看清周围的事物,但他的一切感觉都告诉池:是凡姝,是他在睡梦中呼唤过无数次,可望而又不可即的凡姝!

他那年轻的心脏不禁欢快地跳动起来,但他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想问凡姝:我在哪里?他还想问凡姝:你不恨我了?可惜他发不出声。只见他嘴角抽动,似乎想勉强微笑一下,但这实在是他有生以来最苦的一次微笑,只会令在场的人见了心酸。

子玄与天姿对视了一眼,两人相跟着悄悄地退出病房。

子安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凡姝的泪眼,吃力地,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会愚蠢地认为,你已经原谅了……我的过错。但是,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

凡姝的泪水一滴滴洒落在子安满头的绷带上,双手紧握子安上了夹板又缠满绷带的右手,轻声说:

“快点儿把伤养好,等到那一天,我们都有机会……”

子安的伤奇迹般地只用一个多月时间就痊愈了。现在,除了右臂偶尔还稍有点儿不大自如,其他都已一田正常。

这天,凡姝向辛子安发出邀请,晚上,到她已装修完毕的“幻庐”作客。

傍晚时分,辛子安依约来到。

幻庐、沈园已完全修整好,沿着花木抉疏的小路走去,子安远远就看到,凡妹在楼房凹廊那儿站着。夕阳的霞光把她的倩影衬托得更加窈窕而迷人。

走近了,子安才看清,她今天穿了一身雪白的纱质衣裙,胸前和裙子下摆缝缀着红、蓝、紫等各se 绒花,清新雅洁和绚丽浓艳结合得如此巧妙,使她既像个来自天国的仙女,又极富温柔满族的人情味。

子安怦然心动,一股热流在全身迅速奔涌起来。他加紧几步,走到凡姝面前,微微鞠躬,递上他带来的一束康乃馨。

“你的生日宴会我无法参加,只能今天补上我的祝贺。”

“谢谢,”凡姝接过花束,轻声说。“那个生日宴会……你没来,更好。”

凡姝转身向客厅走去,子安默默跟在后面。她既不解释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子安也不想追问。

自从那一晚子安打了凡姝,虽然后来在医院里,以及回家休养期间,凡妹都去探望过他,但每次他们俩都只是客客气气地说说话,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亲热。子安有一种因负罪而产生的惶恐心理。凡蛛挨打后,像见到魔鬼似的恐怖叫声“别碰我!”老在他耳边回响。在凡姝亲口答应原谅他之前,他不敢碰她。

好几次,子安刚想开口请求凡殊原谅,凡姝钢好像摸透地的心思,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总是巧妙地把话题引开。子安终于明白,凡姝还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他只有耐心等待。

今天又是他们两人单独相处,可空气中似乎仍弥漫着那么一种局促的、不自然的气氛。

一进客厅,子安立刻发现,客厅的布置很别致。地毯是雪白se 的,而高高的壁炉架却用五彩石块装饰起来。白绒布蒙面的沙发上,随意放着彩se 缎面的圆靠垫。中央是一个大大的用整块玻璃烧制而成的餐桌,厚厚的玻璃台面,弯成弧形的亮闪闪的金属支脚,沙发旁边是几个与餐桌配套的玻璃小茶几。

子安注意到墙上的壁灯灯架做成了各种不同姿态的仙鹤形状,有的振翅向前,有的翘首回望,有的仰天长啸,有的斜卧栖息。仙鹤脚下踩着一块方形的厚玻璃,里面安着小小的灯泡。而仙鹤那翘起的尖嘴上所顶着的圆形玻璃盘,却是一个烛台。这壁灯显然既可以通电,又可点蜡烛。

客厅屋角白底蓝花的大瓷缸里,有一棵一人多高枝叶繁密的小树,给整个客厅增添了一抹青春的浓绿。

“这叫缨馆松,又叫百日青,我从广东带回来的。我喜欢它为名字。”见于安注视着这棵植物,凡殊在旁介绍道。

子安环顾四周,墙上挂着几幅油画风景。最引人注目的是,壁炉架上那尊青铜塑像。

“大卫。”子安轻轻自语,他不解凡姝何以会选择这尊塑像。

“你大概奇怪,我为什么把它放在这儿,对吗?”

子安笑着点点头,他佩服凡姝的聪明,真能猜透他的心。

4

“它,像你……”凡姝轻声说。

子安一回头,正遇到凡殊那脉脉含情的目光。但再仔细看,凡姝立刻低下头,以致子安只好把冲到喉咙口的话硬咽下去。

凡姝按铃唤来小翠。小翠用托盘端进饭菜,一一放好,又拿来一瓶酒,然后就退了出去。

“吃饭吧。”凡姝殷勤地把子安引向餐桌。

餐桌上放着好几个盖碗。子安坐下后,凡姝把确盖揭开。

子安一看,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前几天林妈告诉他,凡姝来探病,临走时在厨房呆了好半天,询问子安平日喜欢吃些什么菜。这不,这几样菜今天都在这儿出现了。

“我早就说要给你烧一顿晚饭,拖欠了这么久,今天才兑现……”

凡姝眼神幽幽的,有点儿忧郁和不安,一面给子安斟酒,一面说。

子安最怕而又最爱的,就是凡姝此刻的表情,他一肚子话,可是凡姝不想让他说出来。‘

她举起酒杯,含笑对子安说:

“子安,我敬你一杯。谢了你这半年多来的辛劳。”

说完,她先自抿了一口酒。

子安也喝了一口,这是上好的香槟,他想。

他正要说点什么,凡姝又开口了:

“喜欢我这客厅的布置吗?”

“不错,”子安沉吟了一下,“我想,你大量采用玻璃家具。配上雪白的基调,是想突出一个‘幻’字。”

凡姝认真地审视着他的脸se ,“不过,你并不太满意,是不是?我从你的脸se 上看得出来。”

上帝啊,她可真是摸透了我!子安想。于是也就坦率地说:

“是可以再作一些改进。”

“能不能详细说说?”

子安今天可不想谈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我还考虑得不够成熟。……”

“那好吧,等你考虑好,一定要告诉我。”凡姝说着。轻叹了一口气,“谁见了都赞不绝口。你是第一个有保留意见。”

子安听不出她话里的语气,对自己刚才的态度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你为什么不吃呢?”凡姝问。

“我不是在吃么,你自己呢?”

“我本来胃口小,”‘凡殊说着,索性放下筷子站起来说,“天黑了,我去点上蜡烛。你再多吃点,好吗?”

凡殊拉开窗帘,点燃壁灯上的蜡烛。

子安不得不承认,在烛光的辉映下,客厅里洋溢着一种安祥宁静的情调,一种诗意的梦幻般的情调。

满腹的话语与翻腾不息的思绪,使辛子安犹如骨在喉,又如心猿意马,这顿饭,又怎么咽得下去!他强迫自己吃了几口,放下筷子。

凡姝也不再勉强他,她没有马上叫小翠来收拾餐桌,两人移到小茶几旁的沙发上。

他们刚刚坐定,客厅那没关严的门缝里突然钻进了小古怪。它一见子安坐在凡妹对面,就竖起前爪“呜呜”地叫,那双警惕的眼睛紧盯着子安。分明表示,只要子安敢于冒犯它的女主人,它就会不要命地扑过去。

“哦,你这个小调皮,”凡姝一把将它抱起,“我把你关在屋里,你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小古怪不理她,仍然盯着子安叫着。

凡姝拍着它的身子,教训它道:“听着,小古怪,他不是坏人。上次,他只是……”

向小古怪解释子安打她的事实是困难的,凡姝不知怎么往下说。但这却给了子安一个机会。他沉痛地开口说:

“小古怪没有错,我是该死……凡姝,请你原谅我……”

“不。”凡姝摇着头打断子安的话。

就好像被人猛地扔进冰窖里,子安浑身的热血刹时冻成了寒冰。他心灰意冷地想:完了,她是再也不肯原谅我的了。

凡姝把终于安静下来的小古怪放到地毯上,看看显得委顿和绝望的子安,轻声说:

“不是说我不肯原谅你,而是……我决定今晚要告诉你一切……”

子安疑惑地抬眼看她,只见她用一个手指按在自己管边,表示叫他莫作声,且听下去。

“我想,听了我的话以后。你也许就会认为,根本不必请我原谅。”

这是什么意思?辛子安看着满脸忧戚的凡姝,简直如坠五里雾中。

凡姝沉吟一会儿,再开口时一语调显得越发悲伤和沉重:

“也许你听了我的话,会掉头就走,会懊悔我们以前的交往,会收回以前你对我说过的一切,会从此不要见我……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再瞒你,”

因为困惑和惊异,辛子安的眼睛愈睁愈大,而近在飓尺的凡姝,在他眼中却愈来愈面目不清了。他想阻止几株,他实在不愿被凡姝不幸而言中,但他又忍不住想听,想知道凡姝到底隐瞒了自己什么。

凡姝拢拢披肩的黑发,咬了咬嘴唇,深深吸一口气,这才抬起头,正视着子安:

“还记得吗,我一直不想向你解释,为什么我要把你建到一半的小楼推翻,明明我是喜欢它的……”

“凡姝,我们早就说定,我不会再问你这件事。”子安说。

他的心一时揪得紧紧的,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凡姝呵凡姝,我不忍心看你忧伤的神情,也实在无意干追究你究竟隐瞒了什么。我不管你的过去,而只要能拥有你的现在和将来。

她摇了摇头:“今天。我要把答案告诉你,因为这关系到我们的未来!听我说,子安,那是……沈效辕一定要我这么做的,”

“沈效辕?但是,他,为什么?”辛子安奇怪地问。

“他想用这个举动证明我是沈凡姝,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沈凡姝,这才能打消沈天求的怀疑。凡姝应该是喜怒无常、任性的、自俬 的、蛮不讲理的。果然,自从那次以后,天求相信了我的确是六年多前到广东外婆家去的凡姝。而事实是,”凡姝顿了顿,看定了子安的眼睛,“我并不是沈凡姝。”

辛子安惊愕得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不是沈凡姝?这不可能!我不信。我一定是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但是,凡姝却近乎冷酷无情地再一次清晰地说:

“你没听错,子安,我确实不是沈凡姝,沈效辕也不是我的父亲。”

“你说过,你和子玄从小没了爹娘。可你不知道,其实,我也是个孤儿。沈效辕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舅舅。我的母亲,是他的嫡亲妹妹。沈效辕有一个兄弟,就是天求、天姿的父亲沈效禹。你肯定猜不到,他们还有一个妹妹沈宜玫,那就是我可怜的妈妈。我妈妈十九岁那年,沈家对外宣布说,她得急病死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富翁沈廷休的千金沈宜玫,这个艳名远扬而又知书识理的才女,竟突然跟着一个男子俬 奔了。沈老太爷气得死去活来,从此不准家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仿佛他从来就没有过这个最最宠爱的女儿。沈宜玫也就一辈子再也没踏进过沈家的门。他们在苏州乡下一个僻静的小镇安顿下来,日子过得十分艰苦。但他们是那样相爱,两人至死都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我,就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记得吗,我曾和你说起过我的奶妈,其实那就是我的母亲。我的父母非常爱我,从小就教我识字读书,教我做人要正直、善良。也许他们太宠我了,也许他们希望我有点男子气,他们一任我自由地发展天性。等我稍稍长大,他们还告诉我,我是我自己的,要学会去争取自己的幸福,要勇敢孩不能听凭命运的摆布。呵,子安,我有过十分愉快的童年,虽然家里很穷,可是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愁。告诉你,直到现在我做梦每做到小时候的情景。我不会忘记那里碧绿的田畦,长满菱藕的湖塘,不会忘记春天的燕子,夏日的知了。你一定不相信,我还是个下水摸鱼的好手呢。大约一年多以前。那时,我父亲早已死去,母亲也在几个月前病逝,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从县城的中学毕业,上接替我母亲在镇广的小学里任课以维持生活。有一大,沈效辕突然来了。他一到我家,就在我母亲的遗像前大哭一场。他告诉我,他就是我大舅。其实,他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母亲从不以她和父亲的俬 自结合为耻,在我懂事后,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离家前,过十八岁生日时照的全家像,一直放在她的箱子里,我看过好多次。沈效辕的模样与照片上并没太大改变。舅舅说,自母亲出走后,他从没放弃过劝我外公回心转意的努力。无奈老太爷太顽固,至死也不改变主意。老太爷死后,他一直在寻我们的下落,可谁知等他找到时,他的亲妹妹已经故去。那天,他哭得那样伤心,我也陪着流了不少泪。后来,他就提出来,要我跟他回上海。他说,不能撇下我一人孤零零地在乡下。沈家对不起我妈,可不能再对不起我。我起初不肯。我觉得,再回到沈家,简直是对我父母的一种背叛。虽然母亲并没有禁止过我,约束过我。但我想,既然母亲一辈子都没回去过,既然她已同家庭决裂,我何必再回去呢?我要在乡下,永远守着我爸爸妈妈的坟庐,我永远不离开他们。舅舅一再劝说,我还是不答应。他竟又悲伤地流起泪来。他这时才告诉我,他也有一个女儿,名叫凡姝,只比我大一岁。凡姝从小身体不好,多年在广东她外婆家养病。不幸得很,在两个月前竟去世了。舅妈身体有病,早已不能再生育,他没有别的子女。他说,我是他嫡亲甥女,现在都失去亲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了。他是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如果我不跟他回去,他和舅妈将来老了,便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连个关心、照料他们的人都没有,那该多么凄凉悲惨啊!舅舅痛苦的表情和贴心的话语,使我心软了。看看他花白的头发和纵横的老泪,我想,即使是陌不相识的老人,我也应该有一点同情之心,何况他是我的亲易见呢!再说,舅舅一直想劝外公回心转意,接纳我母亲。为了这,我也该报答他。舅舅见我终于同意了,高兴得马上帮我收拾东西,准备动身。我辞去了小学的差事,第二天我们就上路了。在回上海的路上,舅舅心事重重,愁眉百结。我问了好几次,他才说,他有一个很不合理的要求,但是希望我能谅解他,能答应他。他吞吞吐吐地说:希望我这次跟他回去,就改名叫沈凡姝,完全以沈凡姝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我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舅舅说,这完全是为了我舅妈。她病得很重,一心想让女儿回到身边,谁都不敢告诉她凡妹已死的消息,因为这会要她的命。如果我肯冒名顶替沈凡姝,就等于是救了舅妈一命。事已至此,我有什么办法呢,帮人帮到底吧。我只好答应了。但接下来的问题是,要骗过舅妈,使她相信我就是她女儿,要使上海的亲戚朋友都相信我是沈凡姝,这事儿就不能走漏一点风声。舅舅说,好在凡姝离开上海时,只是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现在过了六年多,有些变化也是很可能的。凡姝死在广东,因为不想让舅妈知道,也就瞒着上海所有的亲戚朋友。而且,据舅舅讲,我的身材和长相,确实跟凡姝很相像。这不奇怪,我们本来是亲表姐妹么。可我总觉得没把握,外表像,脾性也像吗?我是我自己,我能装得像吗?舅舅说,要不,我们先不回家,索性送我去广东,在凡姝外婆家呆一段时间,熟悉一下凡姝这些年来生活的环境,再让她外婆家的人和我说说凡姝的情况,使我各方面更像是真的凡殊,然后再回上海。当时我已经坐在开往上海的船上,要说不同意,再回我们的小镇,那是不可能了。于是,我就由舅舅陪着直接去了广东。我在广东住了半年多。说真的,凡殊的外婆、舅舅,都待我非常好。为了使我适应,那里的全家上下都叫我凡妹。原来侍候过几妹的女佣华婶,这时成了我的教师。她总唠叨着,要我改掉她所谓的我身上的小家子气。比如,我有时爱用手指拢一拢头发,说话时常爱问个”是不是“等等。据华婶说,凡姝是没有这些坏毛病的。可是她的哟叨实在是白费了。我至今改不掉这些习惯后,现在还常常流露出这点儿小家子气,是不是?凭良心说,不能讲我在广东的日子过得不愉快。在那里,我进了大学,念的是我喜欢的中国文学。我学会了弹钢琴,参加各种体育活动,还学会了开汽车。可是,每当我独自静下心来的时候,我的禸 心就会阵阵发紧,发虚,有时简直就像身体里有一条毒蛇在缠绕着我,吞噬着我,使我万分痛苦。我思念苏州!小镇上的家,我宁愿一个人孤单地但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几。如今环境虽然舒适,但我只是凡姝的替身。我自己呢?我自己又在哪里?我尝到了丢失自己的痛苦。后来,舅舅要我回上海,说已经请你帮我在造一幢漂亮的小楼……就算我对目前的处境,对舅舅的种种安排,有一千个不满意,但是,就为了他决定造这幢楼,我也要一万次地感激他。倒不是因为他的慷慨,而是因为,这使我能够遇见你……呵,子安,我遇到你,这是我人生旅途的转折点。打那以后,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仿佛获得了新生,我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欢乐。然而,我也开始尝到更深的痛苦。我多么渴望能以我本来的面目来爱你,并接受你的爱。可是,不行,沈效辕和我有约定。我已经是沈凡姝,成了沈效辕的女儿。我只能以这种身分出现在你面前。子安,我觉得我是在欺骗你,从此,我有了一种犯罪感。别人叫我凡姝,我已习惯了。可是,每当你叫的时候,我就感到你是被我骗了。又觉得被你叫着,爱着的那个凡姝;并不是我自己……天!我心里矛盾极了,痛苦极了。我弄不清楚,我该怎么办,现在也说不清楚。偏偏你们还要把我看作纯洁无暇的天使,你们每叫我一次,就像用刀扎一次我的心啊!我早想把一切告诉你,哪怕你知道真相后不愿再理睬我。但是舅舅时时提醒我,要我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我看他也是成天提心吊胆,处处小心。在我回上海前,因为怕露馅,解雇了所有的旧家人,后来,连那个新雇来的,毫不知情的小翠也想辞退,只因为她爱说话,怕她无意中泄漏出去什么。还是我一再要求,才把她留下。所以,我只好冒着凡姝的名,继续欺骗你。子安,现在你明白了吧,你那天骂我是说假话的骗子,打我……其实也并没有错,”

凡姝娓娓地时停时续地说着。辛子安几次想c话,都被她用手势阻止住了。他只好静静地听着,尽量抑制着冲击他心胸的汹涌浪潮。

但当凡姝说到这里,她那自惭自责的痛苦表情,终于像一道最猛烈的排浪,冲破了辛子安控制口舌的堤防。

“哦,不,别这么说!你完全是无辜的!你有何罪?你不过是太善良,太为别人着想而已。这更证明,我是个残忍的魔鬼,竟然会动手打你这样纯洁、善良的天使……”

“不对,子安……”

“别,什么都别说了。现在,快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子安急切地问。“凡林”他是绝不想叫了,可是该叫她什么呢?

凡姝含着眼泪,哑然失笑了。真糊涂,说了半天,竟忘了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我父亲姓楚,清楚的楚。我的单名也是这个‘楚’字,就叫楚楚。”

“楚楚?”子安小声重复了一遍,接着,就从心底发出一声满含激情的呼唤:“楚楚!楚楚可怜,楚楚动人,楚楚可爱,多么妙的名字。”

子安一脸虔诚而欢欣的表情,对着从前的凡姝,现在的楚楚说:一我要感谢你的父母,楚楚。他们养育了你这么个好女儿,又给了你一个这么美的名字。“

“但是,子安,你听我讲了实情,知道我并不是凡姝,你,原谅我一直在骗你吗?”楚楚几乎是带着点可怜巴巴的味道说。

子安走到楚楚坐的沙发旁,伸出左手想把楚楚拉到自己身边。可还没等他挨到楚楚,一直安静地伏在楚楚脚下的小古怪突然高跳起来,扑向他的左手。

楚楚吓得一声惊叫,嗓音都变了调:“小古怪,停下!”

也许是先前楚楚对它说过子安不是坏人,也许是这次它有意给子安留点面子,小古怪这一扑并没伤到子安的皮r,只是咬下了他左手衬衣袖口上的一颗纽扣。

楚楚还在紧张地簸籁发抖,一面疾言厉se 地训斥小古怪:“你疯了,你再这样乱咬人,我就不要你了。”

小古怪从没见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