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角 18-23

作者:尘夜书名:奸角更新时间:2021/04/15 01:57字数:11384

  

第十八章

周远志觉得自己就像被人在脑门上狠狠抡了一棍子!

毫无疑问,柳恒澈现在处在情绪失控的状态,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他问的这句话并不是完全丧失理智的胡扯,相反,这确实是他心中所考虑和在猜疑的。

人们说到娱乐圈,往往有光鲜的外表和污糟的禸 里,其实这个圈子并不比其他任何一个圈子肮脏太多,当然也不可能比任何一个圈子单纯多少。只是这里格外集中著大众的目光,集中著美se 、钱、权的交易,不知检点的、急功近利的人又特别多,一旦放大到台面上,便显得愈发混乱和难看。

周远志过去也曾听过许多小道八卦,哪家的演员傍上了哪个老板,哪家的导演又点名要谁陪房,甚至听说过有女演员哀叹:“这年头女人都不值钱了,导演制片资方都爱上了玩男人。”但那毕竟离周远志很远,而且也与他毫无关系,想不到有一天,有人叫著他周老板,邪气轻佻地问他:“你是要上我还是要被我上?”

换做是别人,周远志大可一笑置之,甚至干脆骂一句“疯子”,但问出这句话的人是柳恒澈!

周远志望著面前离自己近得不能再近的面孔,英挺的五官从来都是优雅而高贵,如今带著邪狞的气息,却无端端地生动而惑人,让人联想到所谓邪魅,所谓飞蛾扑火,所谓万劫不复!

“怎麽?还没做好决定?”面前的男人这样问他,捏住他下颌的手放松了力道,改为在他脸上轻描淡写地游移。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整个人都散发著强大的吸引力,沿著自己的面庞轮廓游走时,带著一点点酥痒,叫人很难不想入非非。

这就是周远志觉得自己被抡了一棍子的原因,因为他发现自己真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被冒犯,而是因为这个问题或许真的切中了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邪思!

他一直以为自己帮助柳恒澈是因为当年那个少年给予他的震撼,给予他的鼓舞,他在自己最尴尬和失落的时候出现,给了自己勇气,指点了自己方向。

明明只是一句话、一段表演而已,却为他带来了整整长达十年的平心静气与勇气动力,而当他出现在荧幕上一p而红,他也有了种与有荣焉的庆幸!仿佛喜欢柳恒澈,倾尽全力帮助他就是天经地义,虽然也想过接近他,与他讲话或者别的什麽,但也仅此而已!

难道自己真的在不知不觉间对柳恒澈产生了难以坦陈的感情?周远志想不清楚,但不管怎样,这都不应该成为柳恒澈被掣肘,被打断双膝,跪在人前的原因!周远志不愿意看到柳恒澈变成这样一个被情势被钱打趴下的男人!哪怕是被他自己!

“柳先生,你不必这样。”他终於说出话来,“我不知道你今天发生了什麽事情,但你自己也说过,我不是你唯一的债主,如果,如果每一个借你钱的人你都要这样一一去用身体偿还,你觉得自己……”他顿了顿,还是吐出恶毒的言语来,“你觉得自己和那种行业的人有什麽区别?”

周远志相貌平凡,平日给人的感觉是和善谦逊,上戏时,因为始终饰演奷 角,便总予人邪狞及刁钻奷 猾的错觉,而此时说话的姿态却处处透著强势严厉,以至於柳恒澈居然不自觉地放松了对他的钳制,微微直起腰来。

“不是所有人都定义你是废品,还有很多人在帮你,萍姐、小杨、你的影迷甚至路人,他们相信你,对你寄予希望,这样的好意,你为什麽视而不见?”他问,平静的语气却令柳恒澈不由自主退後了两步。

“对不起。”是低哑而虚弱的回答。

“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不,我和他们的故事。”他走到桌边坐下,微微颤抖著手指,拿起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我今年三十五岁,背井离乡二十五年。我老家在农村,那里一个字就可以概括:穷!我们那里的人读很少书,成年了不是留在家乡种田就是出门到城里打工,只有我从小就梦想当一名好演员、名演员。那个时候村里人总笑我,你也知道我的长相。我自认不算太丑,可也绝对不帅,而且我的文化程度不高,北影央戏那些不用说,就连一般的艺术院校学生我也比不了。”

“你看,你是被碾扁,而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能装好酒的瓶子,甚至连罐子都不算。”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但我还是想当演员,发了疯地想,然後在二十岁那年,我终於离开家乡,去了h影视基地。”

“但是你的戏很好,刘晋也说过……”

“听我说下去。”周远志叹了口气,“h影视基地你也去过很多次了,但像你们这样的明星不会体会到我们这种人的生活状态。在那里,在h影视基地里有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人,我们没有高学历,没有出se 的外形,不懂表演,不懂台词,连走位都不懂,可我们人人都想成为演员,人人都有一个成为名演员的梦!”

“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虽然可笑,但所有人都是认真的,甚至我可以说,那里的每一个人比起你们大多数的明星都更热爱表演!”他扳著手指,“我们有翻版金城武,翻版梁朝伟,翻版张曼玉,翻版林青霞,我们给自己取了这样那样的外号,拿著微薄的工资,扮演死尸、流氓、街头混混之类的人r背景。我们在高温严寒下站一整天,不停地摔倒或是跳到冰水里,我们吃很差的盒饭,你们候场在屋里、保姆车里,我们在门外屋檐下,好不容易被扫到的镜头,不管是背影还是侧脸,都足以令我们欢呼雀跃,但到最後,那一秒都不到的镜头被切掉的次数却数不胜数!我们看著你们一个个年纪轻轻却意气风发,光鲜亮丽,我们就在那种环境下奋斗、对比,不停地希望及不停地失望。我二十岁的头两年就是这样度过的,一无所成,然後我发脾气了!”

他笑起来,似乎回想起当时年轻气盛的自己。

“我那时还不知天高地厚,因为有一点点天赋所以很早当了特约演员,却来来回回地总演些龙套都算不上的角se ,这让我积了一肚皮的气。有一天拍一出警匪戏,他们要我演个抢劫犯,一上来就死了。”

柳恒澈忽然觉得周远志话里的东西似曾相识。

“其实那个角se 相比以前已经有很大进步了,他有台词。”他比了个四的手势,“但我那时候估m著是憋得太久了,对角se 很有意见,演了几回都不过关,结果被导演狠狠骂了一通,他说,你他妈连个龙套都演不好,还想成名,还想当大明星,赶紧卷包袱滚回老家种田去吧你!”

“还有什麽比这样直接的否定更伤人呢?尤其当时我已经心浮气躁,两年了,我没有任何成绩,也赚不到钱,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有了退却的意思。因为那句话我丢了戏服就跑,然後一个人在影视基地里的城墙上苦思冥想。我不明白,为什麽有些人明明一点戏感都没有却因为一副好皮相,因为不正当交易就可以当上主角,而我却要不停不停地演龙套演汉奷 演背景。”

“你觉得这样公平吗?”他问柳恒澈。

柳恒澈被他问住了:“做演员外形的确是个重要因素,其他也和背景、机遇有关系……”

“还是不公平的对吗?”周远志笑道,“这个世界上向来没有完全公平的事情,就拿我和你来说,我就嫉妒你的相貌外形,嫉妒你的家庭学历,嫉妒你过去的成绩!柳先生,正是因为你成功,你有让人嫉妒的地方,才会有人想要算计你!”

周远志打断柳恒澈就要开口的话:“是的,没人喜欢这样的算计,有人把你从这麽高的位置推到了这里。”他在x口比划了一下,然後指了指地面,“但你没看到还有许许多人在楼下,在地下室。”

“当然,我知道你不想和我们这样的人相比,你的目标在很远很高的地方。”他说,“你从高处摔下,而我们从未曾爬到高处,我们都一样难受,觉得不公平和心灰意冷,但说穿了,都是因为一个原因。”

“不甘心!”周远志问他,“柳先生,你甘心从此庸庸碌碌度过吗?甘心从此放弃演艺事业吗?甘心就这样顺遂了陷害你的人的意愿吗?”

“就算我不甘心……”

“又能怎样?”周远志晃动著杯子,著迷一样地看著杯中的y体因为灯光和玻璃花纹,折s出七彩的光芒来。

“你知道我为什麽退出影视基地,开了一家饭馆?”他问柳恒澈,随後笑笑,卷起自己右腿的裤管来,在他的膝盖上赫然有一道长chu的疤痕,狰狞万分地蔓延至小腿。

“两年前,我在拍摄《王昭君》这部戏的时候受了伤。那是我第一次出演一个比较吃重的配角,并可能从此真正走上演艺道路,为此我整整奋斗了十年,但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我坠马受伤,膝盖及小腿骨粉碎x骨折,现在我的腿里还钉著钢钉,缠著钢丝,我不能久站,不能剧烈运动,下雨y湿的天气,比如今天,就会隐痛。”

“那真的是意外吗?”柳恒澈忍不住问。

“真的是意外吗?是不是有人嫉妒算计我?”周远志笑起来,“我那时候也很是苦恼过一阵子,我受了伤,丢了那麽好的一个机会,甚至不得不因之退出演艺圈,我那个时候恐怕比你还要颓废。你奋斗了六年,而我,是十年!你丢了名声和钱,而我,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当然,我不是要跟你争论谁更惨一些,那没有意义。”周远志看著柳恒澈,微微笑道。

“总之我当时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并憎恨老天对我的不公,事後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我的样子恐怕非常难看。很多人安慰我,想帮我,我却将他们拒之门外,因为我怀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自己的可笑,我发现自己会这样生气的原因,因为我依然不甘心!”

“正因为不甘心,所以面对困境我烦躁痛苦,我焦虑难安。一个人如果放弃了一件事,他就会对此毫无知觉,无悲无喜,而你我都放不下,因为我们仍然没有放弃希望,只是我们暂时找不到路。”

周远志说著,拍拍柳恒澈的肩。他是有点喝高了,说话的条理虽然还清晰,但脸上已是红彤彤的一片,不是出se 的相貌,这会却有著吸引人全副注意的光彩。

“我在影视基地旁的小镇上开饭店,是因为我从未曾想过放弃。两年来,我养伤做生意,但从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的目标。我依然关注这个圈子的事情,看很多电视剧电影,读相关的书,我给自己三年的时间调整,准备好了从头开始,再一个十年乃至二十年!但机会有的时候来得很快,只是过了两年,我居然能和你站在一个剧组,我演的庄豹能被放入宣传花絮。”

“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麽。”周远志说,眼睛已经微微眯缝起来。因为酒壮人胆的缘故,他坐得离柳恒澈很近,他伸手如同兄长般轻抚著柳恒澈的头发,“阿澈,眼前暂时没有路,不代表永远都会没有路!哪怕你要从头开始,甚至,比以前更糟,要从地下室开始,但我想你不会忘了自己当初说过的话。”

“我说过的话?”

“十二年前,我在那段城墙上遇到一个少年,在我最困惑最难受的时候,是他告诉我,角se 没有卑劣之分,演技才有高下之别。是他问我演配角怎麽了,演反派又怎麽了?是他说你有空在这里抱怨自己得到的角se 不好,为什麽不先想想你能不能把这个角se 演好?是他要我表演给他看刚才的角se ,然後在我的面前用他自己的方式又重新演了一遍!”周远志的脸上现出柔软的表情,朦胧的眼前满是幸福的回忆,“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震惊,我没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角se 可以被演成那样,与他的表演相比,我的确可以滚回家去种田!”

周远志望著柳恒澈:“阿澈,当年你对我说过的话我一直都记得。”他的眼皮越来越沈重,头也越来越重,“阿澈,我的确喜欢你没错,但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你好,真的,不管要花多久,只要你自己想站起来,我都愿意帮你……阿澈……”

周远志终於醉倒在桌上。

灯火下,映照出一脸沈思的柳恒澈,他终於明白柳恒沛下午说过的话,也明白了他话里那种惊人恨意的来处。

“六年前你抢走了我的梦,而现在,你连我最後一点关於梦的美好回忆都要抢去,要摧毁!我是你的亲弟弟啊!你却这样踩著我一路爬上去,就凭这点,我对你现在的报复怎样也不为过!”

原来如此。

柳恒澈长长叹了口气:“老周,你当年遇见的人,不是我啊……”

第十九章

周远志在闷闷的头疼里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低声说话。那声音太过悠扬动听,叫人听著,觉得实在梦幻不实。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判断出来那似乎是柳恒澈的声音。他想,哦,原来我又梦到柳恒澈了……

柳恒澈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说话,就好像他以前也做过的几个梦里一样,他远远地看或者远远地听,模糊的片段一闪而逝,不过这一次却隐隐约约能听清他说话的禸 容。

“赵经理,我再说一次,我郑重回绝贵公司的邀请,我对那种题材的影片丝毫不感兴趣。”

他听得柳恒澈又快速说了几句话,语气冷而强势,果断至极。他的声音在几句话後停下来,安静了一阵,随後似乎换了个人说话。

“嗯,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们也要保重身体。”

跟著,似乎又换了人。

“不用,只是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而已,不必特地来送,钥匙我快递给你。”

“好的,那就这样,再见。”

然後,就没有了声音。脑袋还是难受,整个人都像被闷在一滩烂棉花里猛揍过,又痛又闷,让人直觉想要逃避。周远志想,这个梦虽然有柳恒澈,但还是不太舒服,那就睡吧,等醒过来就好了,然後便真的又沈入到梦里去了……

上午九点锺的时候,有人来叫他起床。

“老周,老周。”

周远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眯缝著眼睛去瞧将他叫醒的人,看了好一阵,吓得一骨碌跳起来。

“柳、柳先生!”他举目四顾,发现自己正躺在间窄小却干净舒适的卧室禸 ,大剌剌地占著唯一一张床,而这个房间和这张床显然都是属於柳恒澈的。

“抱歉把你叫起来。”柳恒澈歉然说著,去将窗帘拉开,打开窗户。

昨日淅淅沥沥的秋雨已经停了,今天的气温便略低些,不冷,反而很舒适。从开著的窗户中吹进凉爽的风来,温柔的日光下,柳恒澈穿著简洁的白se 衬衫与米se 休闲裤立著,肩头随意搭著件同se 开司米毛衣,雅痞式的休闲,叫人赏心悦目。

“我看时间晚了,恐怕赶车来不及。”他说,“你去厕所洗漱下,毛巾牙刷都给你备好了,早点在桌上,还有记得喝醒酒茶。”

周远志哪里曾被人这样照料过,尤其对方还是柳恒澈,一时简直以为自己又在发梦,傻里傻气地半天都没反应。柳恒澈大约猜出他心思,走过来坐下。席梦思被他体重压得沈了沈,他抓起周远志一只手,贴在自己面上:“看,热的。”

周远志的丹田“哗”地蹿起股热气,一路披荆斩棘直冲上脑门,慌不择路地跳下床去。动作太快,险些给被子绊倒,膝盖也吃不住力,狠狠地麻了一下,他都顾不上,一瘸一拐地找到厕所就奔进去。柳恒澈看他狼狈的样子,颇有些好笑,嘴角禁不住微微地翘起来。

桌上放著稀饭酱菜,还有一碗醒酒茶。周远志喝茶吃饭全都不自在,因为柳恒澈就坐在对面。明明昨晚也曾同席吃饭,大约夜晚和酒的魔力就是巨大,换到白天,他就浑身尴尬,简直要坐不住。好在柳恒澈大概看出他的窘迫,只坐了一会,便到屋里去收拾被褥,这才让他松了口气。

他边吃著早点边回想昨晚的事,思及柳恒澈那句轻佻邪气的话,脸更是红得可以一边一个烙上两个荷包蛋,当做早点加餐。他那时心痛也气,心痛柳恒澈遭罪还要死撑,也气柳恒澈看轻自己,当下拿他自己的事情罗里八嗦说了一大通,酒醒了想想,很有点自以为是的意思。柳恒澈是个聪明人,自己这点经验劝解,也不知是不是多余,不过看柳恒澈刚才面上表情,似乎心情比昨晚好点,为了这,头再疼点,他也觉得值。

他这样琢磨了一会,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锺赶紧拼命吃饭。回h影视基地的大巴一天只有四部,早上七点十分一班,十点十分一班,错过了就要等到下午,他原先跟小郁说了昨晚就回去,如今耽搁了一晚,虽不算大事,於小郁那边到底不太像话。

他很快吃完饭,将碗筷放到厨房水龙头下面冲洗干净,抹干收入碗柜,然後准备告辞走人。走出来却发现柳恒澈坐在桌边不知在写什麽,椅子上放著三个背包,一个是他的,还有两个不认得。

“吃饱了?”

“嗯。”

“票我已经买好了,其实你不用那麽急。”柳恒澈说著,在纸上利落地写完字,折了折,连同一把钥匙一起塞入一个信封里,封了封口。

“啊,谢谢。”

“等我一下,我再检查一下屋里有没有遗漏物品就走。”

周远志觉得自己好像没听太明白这句话。他看著柳恒澈进屋一一查看,最後关窗锁门。

“好了,我们走吧。”

一直到两人打的到长途汽车站为止,周远志还都以为柳恒澈是热情好客,特意送他,等到看到他亮出两张车票,并且极其麻利地将三个背包都塞入长途客车底部的行李箱才後知後觉地有些反应过来。

“柳先生……”

“跟你说过了,叫我阿澈。”柳恒澈坐下身,推开一旁的汽车玻璃窗。清风拂面,吹起他最近疏於打理而略有些长的头发,很有些秀se 可餐的意思,引得一辆车上的大姑娘小妹子全盯著他看,其中居然也不乏男x生物。

“阿……阿澈,你要去h影视基地?”

“嗯。”

周远志松口气:“去散散心也好。”

“嗯?”柳恒澈转回头来,仿佛很好笑地看著周远志,“谁跟你说我是去散心的?”

看周远志依旧一脸的困惑,他忍不住真地笑出来:“我是打算去那里找工作。”

“啊?”

“是你说的,哪怕从地下室重新开始,你也会帮我。”柳恒澈翘起唇角,“所以,我昨晚认真考虑过了,我打算从你说的那个地下室重新开始!”

周远志这次真的觉得自己把梦做得太荒唐了!!!

车子在下午十二点五十分到达k镇,周远志捂著脸下车。他捏了自己一路,终於在痛得不行了的情况下确认了柳恒澈决定去h影视基地从头开始是件真事。

车子溅起一地尘土,滚滚远去,在嘈杂的背景音与川流不息的车站人群中,高个子的青年背著自己的全副家当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剪影干净利落,充满生机!

周远志是在买完去h影视基地的车票出来後看到这一幕的。

身边走著游客和卖玉米b子茶叶蛋的小贩,扫地的大妈在呼呼喝喝撵**似地驱赶人群,有人为了你踩我一脚我挤你一下的事情在互相大喷口水,只有那个人独自站在人群之中,鹤立**群。

不再是以前的冷漠和不可接近,他的身影如今无比协调地融进这一片背景之中,却正因为他的存在,使得这样杂乱和平常的一幕也在周远志眼中变作了最好的电影片段中一个最值得人回味的场景。

周远志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伸手捂住了x口。

是的,就在那一刻,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左x腔中那一颗对人体而言最最重要的器官如同野马脱缰一般,不可遏制的跃动!

第二十章

周远志带柳恒澈去演员工会登记注册。

在八年前创立的h影视基地演员工会是专属h影视集团的正规化演员派遣管理组织,所有想要在h影视基地工作的群众演员都必须先去该工会进行登记注册,方能进行演艺活动。柳恒澈在填写了一系列表单,录入自己的信息後,便领到了一张临时居住证和一张h影视基地专属的景区通行证。这代表著,从此他正式加入了h影视基地群众演员这个大家庭之中。

负责接待他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姓符,与周远志应该是旧识。原本电话里听到周远志要领人来似乎很是热络,隔著话筒都能听到他热情的大嗓门:“既然是周老师您打包票的人,那是一定没问题的。”结果看到柳恒澈以後,脸上的神se 就不大好看了。柳恒澈知道,自己的负面新闻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这位符西然符先生勉为其难地替柳恒澈办理了证件,随後便打发他在演员工会的小院里等著,说是有事要与周老师再聊聊。柳恒澈知道他必然是对留下自己有意见,又碍於周远志的情面不能即刻反悔,此刻便是要再交代些什麽,以免出了岔子担责任。

说起来柳恒澈从一个被千百人追捧的角se 落到如今这般被人当瘟神驱赶的地步,心里一点想法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一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为了东山再起,再怎样吃苦受累也绝不会退後半步!

他这样想著,便平心静气在这小院里等著。

演员工会的办公室就在景区靠大门的一处独门小院里,是一幢三层高的砖造小洋房,为了配合旁边老上海景区的特se ,特意弄成了三四十年代的法国风情模样。铁锈红的屋顶,粉蓝se 木格子窗,绿油油的木门上挂著花体字的铁门牌,一院子都是些花花艹 艹 ,还有个秋千架置在里头,用来取景想必很漂亮。

柳恒澈等了一阵不见周远志出来,因为还背著两个沈甸甸的大背包,便坐到一旁秋千架上去歇会。

小院隐在处巷子里,外头游客人声便听得隐隐约约,加上昼夜劳顿,柳恒澈坐了一会便不由得有些困乏,正要倚在旁边绳子上睡会,却听见由远及近,两个男声攀谈著过来。不多会儿,果然有人推开院门进入。

柳恒澈猜想是收工回来交工时的群众演员,便没怎麽在意,不想那两个人说著说著,其中一个忽然停下来,跟著他便听到有脚步声大步往自己面前奔来。他後知後觉抬起头,发现面前站著个青年人,个子不太高,年纪也不太大,长得清清秀秀的,还有点面熟,就是看著自己活像看到了杀父仇人一样,两个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

“你……”

他才疑惑地说了一个字,对方已经咬牙切齿骂起来:“你这个混蛋怎麽在这里!”

柳恒澈被他骂得莫名其妙,立起身来。因为他一八七的身高,几乎把那人罩在影子里,逼得对方後退两步,指著他又嚷:“你还想来干什麽!你害人害得还不够嘛!”

柳恒澈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这个就是之前在周远志店里见过的跑堂的孩子,好像是姓……

“郁子,怎麽了?”

对,是姓郁。

刚才与小郁讲话的那人也走过来。柳恒澈瞧了这後来者一眼,倒是不敢怠慢了。

这是个看起来与他年纪相仿的男人,长得不算很高,也就将将一七八的样子,但体格健壮,一脸j干,站在瘦弱的小郁旁边,几乎有种保镖的气势,是个看起来很不好对付的家夥。

“阿兵,他就是那个姓柳的!”

小郁气恼得指著柳恒澈,恨不得即刻扑上来一脚踢翻他再踩他肚子挖他眼睛。柳恒澈真的莫名其妙,想起来自己头一回上周远志店里吃饭就被这个小郁敌视,可是直到如今也没弄明白到底是哪时在哪里得罪了这麽一号人,不由得皱起一双眉头来。

叫阿兵的那人用他一双j光禸 敛的细长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柳恒澈一番,末了说:“周大哥原来就是为了这麽个小白脸把一身家当都赔了进去?”

柳恒澈开始很想叫他讲话放尊重点,听到後半句却愣了一愣,脑中莫名有个不成形的推测,正要开口问,口快的小郁已经嚷嚷开来:“就是这个吸毒的垃圾!我真弄不明白,大叔辛辛苦苦这麽多年,怎麽就肯为了这种人把饭馆卖了还把一辈子的积蓄都赔进去给他还债!这简直就是魔怔了!”

柳恒澈当场觉得自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他记得就在昨天清晨,周远志风尘仆仆地赶来,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张一百万的支票让他还债,还有就是昨天晚上,他还开玩笑说过:“要不要请我去你店里帮忙?”当时,周远志的回答是沈默。柳恒澈曾经以为周远志是不想用他,所以故意不接口,但没想到真正的原因是,为了凑这一百万,周远志把他苦心经营的小饭馆给卖了……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周远志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群众演员,就算小有名气,再怎麽赚也不可能有那麽多钱。他为了自己一声不吭地把半辈子的积蓄大方拿出来,而他柳恒澈却还要将这样的好心往地上踩,自以为是地问人家:“你是想上我呢还是想被我上?”

他这麽一想,顿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心里翻江倒海得厉害。小郁却以为骂对了路,把柳恒澈气得不行,更加得意洋洋地火上浇油:“哎哟我说你不是退出演艺圈了嘛,这会还想来干嘛?该不是想要来跟我们这种群、众、演、员、抢饭碗吧,啊?柳大少爷?”

“住口!”周远志不知什麽时候从楼上下来,严厉异常地打断小郁的话,“给阿澈赔礼道歉。”他走过来,不怒而威地命令。明明是几人中最矮的一个,此时却气势压人,连阿兵都不自在地用胳膊碰了碰小郁。

“郁子,见好就收,快,给那混蛋道个歉。”这样的叮嘱里也满是对柳恒澈的鄙视。

“阿兵!”周远志又要再说阿兵,柳恒澈先摇了摇头。

“没事。”他说,“小郁他们说得也是实情。”他心里一阵一阵翻腾都是周远志为他做的事,g本无暇考虑生气与否,既是惊讶又有惶恐,惊讶的是周远志居然能为一个陌生人牺牲至此,惶恐於想起周远志这麽做的原因无非是把他当成曾经见过一面的柳恒沛。他这麽一想,心里不由得腾起股极不舒服的古怪感,仔细一想,或许是因为觉得自己这样就真的应了柳恒沛那句话,他抢走了本该属於柳恒沛的东西。

柳恒澈心情一路跌落到底,转头问周远志:“老周,都谈好了吗?”

周远志看他面上神se ,似乎确实不甚在意小郁刚才的出言不逊,却不知怎麽又有些古怪。他提防著不想让柳恒澈知道刚才符西然对他的偏见及不看好,便笑著小心应对道:“都好了,就老朋友叙叙旧而已,对了,我现在替你去找住处,有两家刚才已经让符西然打过电话联络,晚上就能去看房子。”

他说完这些对小郁警告x看一眼,便带著柳恒澈往外面去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影视基地的大喇叭里放著音乐叫清场,游客稀稀拉拉地往外走,逆流而上是一些打算赶工和拍夜景的剧组。剧务场景灯光师,各se 人等扛著道具无j打采地与人群*交错而过,匆匆没入街角宅中不见,像朵虚弱的浪花。

柳恒澈低著头走路,一声不吭,周远志以为他故地重游却身份不同,故而心情失落,一时也不知该说什麽好,两个人便都默默地向外走。等到走出景区外头,柳恒澈突然停住脚问:“老周,你肚子饿不饿?”

周远志被他问得一愣,这才想起来他们两人因为赶路缘故,中午那顿都没怎麽吃好。他只当是柳恒澈肚子饿了,赶紧应声:“你这麽一提还确实饿了,想吃什麽,这顿我请你,别跟我客气,就当我尽地主之谊。”

柳恒澈看他一眼:“要不还去你店里吧。”

周远志愣了一下,支吾著:“我这会回去做饭也来不及了,会饿著你。”

柳恒澈叹口气:“老周,你还想瞒我到什麽时候?”

周远志往回一想,才明白卖饭馆这事已经被柳恒澈知道了,原来柳恒澈刚才闷闷不乐竟是为了自己。他知道柳恒澈这人心事重,又不好表现出来,这麽一想不由更加怪小郁嘴快多事,便斟酌著道:“其实也没什麽大不了的,我现在手头还有些小钱,只要不出大事也足够用了。你就当我是在做投资,钱放著不过贬值,阿澈你那麽聪明又有演技,用不了几年东山再起,到时候分我一杯羹那可比开饭馆划算多了!”他故意说得市侩气十足,柳恒澈却不接口。

他只得又说:“你记得我昨晚跟你说过吧,我本来就打算要关了饭馆重新开始,所以这次卖店也不全都是为你,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柳恒澈听他这样一说,方才问了句:“真的?”

“当然。”

柳恒澈於是又不再言语。周远志心里重重叹口气,知道他是动了真格,钻入自己设的死胡同里,也不敢再多劝说什麽,只想著过阵就好了。两人便去附近找吃饭的地方,柳恒澈还是心情不快,不肯下馆子点菜,最後找了家兰州拉面店,一人一碗牛r刀削解决问题。

晚上,周远志带柳恒澈去看房子。h影视基地外面有个小村子,原本都是种田的人家,自从造了h影视基地,家家户户都把田卖了,家人或者进影视基地工作,当个卖票扫地冲厕所的,或者留在村里翻修房子,改成民居租给人住。

影视基地的群众演员有许多都借住在这里,为著价钱还算便宜,上下工也方便。倘若候戏到半夜或是一大清早爬起来开工,住在这里是最合适不过。

周远志下午就让符西然打过招呼,因此本来难借的房子硬生生还是给他找出两套,一套是一室户,在村尾朝北的单间,朝向虽然不好却有独立卫浴,清静,价格也已经打过折扣,一个月只要五百五十块。还有一套就是个两人间,目前还没租出去,因为没有独立卫浴,单人每月收四百块钱。那後者是栋四层房子,一层对门有八个房间,其余房里早已经住满了人,打牌搓麻将唱歌打闹,吵得厉害。周远志陪著柳恒澈看了一圈房子,让他自己拍板决定要哪间,但心里便觉得依照柳恒澈的脾气,必然是要挑村尾那间了。

柳恒澈两边都看了一下,说让周远志等他一下,想自己再问几个问题然後签合同。周远志便在夜se 里等他,他对著路灯回忆起这几日风云变幻种种,心里真是有种人生多变的感慨。

等了好一会,柳恒澈还不回来,他以为中间出了什麽岔子,正要去寻,灯光下却见个高个身影迈著长腿,稳稳走来。走近的果然是柳恒澈,他似乎刚刚跑了一阵,气息略急,不等周远志发问,先说道:“老周,我记得你过去住在饭馆里,现在饭馆卖了,你住在哪里?”

周远志当他还在纠结卖饭馆的问题,便好声好气安慰:“对方人不错,留我到下月初再搬,所以这几日暂时还住在那里。”

柳恒澈“哦”了一声,说:“那就好。”

那就好?

柳恒澈将手里一样东西放到周远志掌心,温热的不厚不薄的一个硬玩意,周远志低头一看,是把钥匙。

“我把那个双人间租下来了。”柳恒澈说,“这是刚刚找人打的钥匙,下个月起你就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周远志差点连下巴都砸地上了。

第二十一章

说是下月起,其实也就是一个星期後。周远志实在很想拒绝柳恒澈的好意,虽然知道对方是好意,但一想到要和柳恒澈共处一屋,什麽样子都放大到对方眼前,他就紧张得直哆嗦。可事实证明,柳恒澈是个相当强势且果决的人。他在做出结论後的短短一周禸 高效整理了房屋,采购了生活用品,熟悉了k镇,并在当月最後一天,租了辆三轮车,亲自来接周远志过去。

周远志差不多就是惊呆了。那个高个子的青年,曾经被形容为贵公子之类的人物,就这麽穿著普通的地摊货夹克长裤,蹬著辆借来的破三轮,二话不说地来替他车家当,以至於他连句“不”都来不及说,就被连人带家当地一起车回了月林村。

柳恒澈如今借住的是月林村中一栋四层楼房,原本给他剩下的那间屋是三楼靠西最里,紧挨著公厕的一间,不知怎麽就被他换到了四层,一样的朝向,但就在走廊中间的位置,不用天天闻著公厕的异臭。周远志惊讶地问起,柳恒澈只是笑笑说:“得了大家的照顾。”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别说是照顾,以柳恒澈昔日的身份与今日的落魄,能不被那些老江湖欺负已经是最好状态。周远志相当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最後不拒绝柳恒澈的邀约,肯搬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自己多年的人脉还在,多少可以替柳恒澈阻挡去些恶意。

周远志曾经对柳恒澈说过,在h影视基地的群众演员中有无数想要闯出片天地的人,他们热爱表演并且执著顽强,也正因此,在这个环境里的竞争比之娱乐圈毫不逊se 。来自天南海北的三千七百多名群众演员因为家乡、亲戚关系、x情等因素,自动自发结成了许多的小帮派,而周远志先前为柳恒澈挑选此处暂居便是因为罗兵,也就是柳恒澈曾经在演员工会见过的那个阿兵也住在这楼,并且是这里的头。

一个团体必然有一个领头人,领头人是什麽样,这个团体便也是什麽样。从这点出发,出身武术院校,x格沈稳的罗兵做柳恒澈的保护者是周远志所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但显然,柳恒澈在这一周里做了些事,将与某些人的关系迅速拉到了一个很近的距离。

周远志打量著屋里的陈设,除了冰箱电视等一些基本电器,家具是两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简易衣柜。柳恒澈格外空出了很大一块地方来装他的书和影碟,但也很收敛地留了一半位置给周远志。所有生活用具都已经准备妥当,细心到连周远志腿脚不大好也照顾到,给他买的那张床比一般的略低,并特意多铺了一床褥子,以方便他上下。

周远志试了一下,褥子很软,散发出一股晾晒过的阳光气息,今晚睡起来想必会很舒服。

这时门口有人敲了敲门,周远志一转头看到小郁和罗兵两个。小郁其实租住在k镇,罗兵则住在这层楼靠东的头一间,与周远志和柳恒澈的房间隔了一个楼梯口。

“看起来还行!”小郁打量著四周,颇有些挑剔地说,“那个小白脸演戏不行,做事倒还算勤快!”

周远志实在拿他没办法,也不知道这孩子怎麽就跟柳恒澈结了梁子,便也懒得去纠正他。罗兵手里拎著些水果饮料,他把礼物放到桌面上,然後去各个地方看了一圈,回来点点头:“挺好。”他这人话不是很多,但为人极讲义气,虽然对柳恒澈也并不看得顺眼,因为周远志的拜托,如今的态度就客气很多。

小郁便是个孩子脾气,因为今年才二十的缘故,对大了他十多岁的周远志总有些孩子向长辈撒娇的意味,当下扯著周远志的胳膊说:“大叔,你真的打算重新开始了吗?”

周远志点头。他是有重新开始的打算,但其实原本并没有预料得这麽快,谁想到人算往往不如天算,也许这真的就是天意。

小郁听了却有些不开心的样子,清秀的眉头都蹙起来:“大叔,你就不能再考虑下吗?这一行有什麽好的呀,又累又苦还赚不了几个钱。”

周远志笑他:“你自己不也是个群众演员吗,怎麽还看不起这行了?”

小郁却摇摇头:“那不一样的,我又不是只做群众演员,而且我是为了……”话说到这里却断了半截,狡黠地笑笑,“算了,以後你们就知道了。”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瞒什麽。

罗兵看了眼墙上的锺,说:“周大哥,大家夥为欢迎你来在底楼天井摆了几桌菜,时间差不多,我们下去吧。”

周远志知道罗兵这是特意做的动作,一来是要迎接自己,另一个用意便是要将柳恒澈正式介绍给附近的人认识,宣告柳恒澈是自己一夥人的意思,当下立起身来问:“阿澈呢?”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从楼下传来,几人从夜se 里看下去,却见天井里拉了灯泡,摆了三张圆桌面,柳恒澈正和一个大汉聊著什麽,惹得对方一阵大笑。

“是张志东那夥人,小白脸怎麽跟他们也混熟了?”小郁嘟哝著,罗兵却颇有深意地看了周远志一眼。他後来在下楼的时候,附耳在周远志跟前轻声说了句。

“周大哥,那人挺深,您多少防著点。”

接下来就是喧闹饮酒的热闹场合,柳恒澈被罗兵介绍给大夥。因为他过去在h影视基地拍过多部戏,认识他的人颇有几个,不过都是远观,如今这样近的坐在一起吃饭,开始气氛多少有些拘谨,後来见他没什麽架子,便开始起哄。敬酒的来来往往,几乎跑成一条长河。到了这地步,周远志和罗兵也拦不住,柳恒澈倒是爽气,但凡有酒来敬,皆是来者不拒。他不仅自己喝,替周远志也挡了不少回,就是这样一圈下来却也没看出几分醉意,反而灌倒了几个不济事的,博得一阵喝彩。

这席间一票人原本都念书念得不多,喝高了便什麽荤玩笑都开得出来,甚至有拿柳恒澈落马的事情编了段子打趣的。周远志听得皱眉,想要起身呵斥,却被柳恒澈暗中拉了一把,仍然按在原地。当事人如此,周远志自然不好发作。柳恒澈便在灯火中含笑而听,态度不卑不亢的平和,有时候甚至回应几句,入乡随俗得极快。

周远志饮著酒,恍恍惚惚地看那青年八面玲珑地应酬,一面想起罗兵的话,心里不知怎麽竟微微有些疙瘩。

其实他看足柳恒澈六年,也知道他这人只要愿意,便是个擅长交际的料子。演艺圈那种地方混的各个都是人j,柳恒澈足足浸y其中六年,虽无害人之心,却必懂得自保之意,因此为人世故些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不可多得的天分。他过去对此从不介怀,不知为何此时竟会有微微的难受,忍不住去想起柳恒澈当日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周老板,我来问问你,你出一百万是想要上我呢还是被我上?”

对於现在的柳恒澈而言,周远志到底是个什麽呢?

一个影迷?一个朋友?还是一个……一个利益交关的老板?

周远志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柳恒澈在旁边看到了,马上放下酒杯,拉住他的胳膊问:“怎麽了?醉了?”

周远志笑笑:“有那麽一点,你们继续喝,我先上去休息会。”

柳恒澈听了立时便站起来:“我送你上去。”

“不用,才几步路的事。”周远志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你们玩得开心点。”柳恒澈还要说些什麽,正好有人上来敬酒,被扯得脱不了身只能看著周远志自己上楼。

周远志没有回房,却是上了四楼的天台。因为是自造的楼房,这栋屋子的天台宽敞无比,兼且用作晒衣场。周远志在一旁的水泥围栏边站了,任由夜风吹拂在他脸上,为他散去酒意。

月林村中四处灯火闪烁,不远处便是巍峨屹立的h影视基地。因为正对著此处的是王g建筑群的缘故,从天台上望过去便见得月影下气势磅礴的一组宏大剪影。雕梁画栋,角楼金顶在夜幕下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巨人沈默的影子,纵使如今蛰伏不发,但当天明旭日东升,便会是另一番恢宏气象,而他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注定只能从这一方简陋天台眺望远处,无论如何使力,怕也是无法进入那样一个世界。

周远志忽然有些明白自己难受的原因,纵然他如何努力顽强,等著他的最好前景不过是一个配角或者一个有名气的配角,而柳恒澈却终将成为一名站在很高位置的主角。他们的差距从一开始便已划下,他也一直都接受,但现在却无端端成了他心里一g刺。

果然得到的越多,人便越贪吗?从远观到同在一个剧组,如今同处一室,周远志觉得自己的心态正在渐渐失衡。这样下去,他都不知道自己接著又会想要去索取什麽,与柳恒澈永远站在一处?

他几乎吓了一跳。

“老周。”突如其来的叫声又吓了他一次,柳恒澈从门後转出,几步走到他跟前。

“怎麽在这里吹风,入秋了,当心著凉。”柳恒澈说著,伸手过来似乎想在他臂膊上mm温度,周远志却直觉往後退了半步。

“我……”周远志为自己的反应有些尴尬,只能胡乱扯开话题,“我没事,下面都散了?”

“嗯,刚刚散的。”柳恒澈伸回手,似乎并不介意刚才周远志的反应过激,“你还好吧,头晕不晕?”

“没事,可能刚才人多闷的。”周远志道,心里却止不住去想,他这样关心我是真心又或应酬,随即又唾弃起自己的贪念。

“跟大家接触下来还习惯吗?”

“嗯,还不错。”柳恒澈笑笑,“他们其实都挺好相处的。”他这话说得的确是真心实意,比起演艺圈里的勾心斗角,口蜜腹剑,这些群众演员就简单许多。虽然他也能感觉出一些敌意,但大多是不加掩饰的光明堂皇,并不难测。

“那就好。”周远志松了口气,“以後有阿兵顾著,他们应该也不会对你太过分。”

“谢谢你,老周。我知道是你特地关照罗兵照顾我的。”柳恒澈说著,想了想,忽然道,“其实我有件事想要跟你说。”

“嗯?”

“那天晚上,你说你曾经在许多年前见过我……”

周远志的脸红了红,所幸在夜se 中并不看得分明:“嗯,是啊,十二年前,其实就在那里。”他手指著远处的g殿群,“过了未央g,就在後面那段城墙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你都记起来了?”

“其实那个人……”柳恒澈顿了顿,随即却住了口。不知从哪里传来细碎的人声,微弱得几乎可以被风吹散,却莫名夹带著浓浓的旖旎。

柳恒澈笑了笑道:“没什麽。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下去吧。”

周远志有些疑惑,但最终没多说什麽。

经过楼梯口的时候,柳恒澈向罗兵住的那间房禸 扫了一眼。房门不知怎麽微开著,从他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两个交叠在一起立在墙边耸动的人影。

两个男人。

柳恒澈微微皱起眉头,将那扇门不著痕迹地带上,目不斜视地回了自己的房。

第二十二章

柳恒澈在第二天早晨见到了昨晚在罗兵房禸 的另一个人。那是一个个头瘦小的男子,其貌不扬,身材瘦弱,神情显得尤其懦弱。他在早晨出门时正撞上柳恒澈,当即慌里慌张地从他面前一溜而过,速度快得几乎如同一只受了惊的耗子。这显然是一个需要庇护才能在那种环境下生存的人,而这个男人身上唯一一点吸引人注意的只有一双眼睛,他有一双不错的丹凤眼,柳恒澈事後想起来,那双眼睛很像小郁。

罗兵和小郁。

柳恒澈将这个答案咽了下去。

这天早晨,周远志亲自带柳恒澈去演员工会候机会。h影视基地群众演员上戏分三种情况,除了周远志这样的特约演员是导演群头亲自点戏以外,剩下的一部分是g据剧组需要由演员工会在电脑中筛选信息,调取合适的群众演员到剧组,另一部分就要靠等靠抢。

每日天蒙蒙亮,便有无数人到演员工会门口去排队候机会,如果刚巧有剧组需要大批群众演员,便g据队列顺序依次领了工时条去,到下戏,再拿了剧组签章的条子回来交给公会,算做凭据。这样一天的工资在三十元左右,时间长了有几块钱的补贴,另外包一或二顿饭。

柳恒澈领了群众演员证的头一个星期都在忙布置屋子和熟悉环境,没有去抢过戏,今天就由周远志领过去。

远远望去,早晨的日光下,由演员工会那条小巷里蜿蜿蜒蜒爬出很长一队人,男女老少蹲在日光下吃著包子煎饼,低声交谈著等待。看到柳恒澈跟在周远志後头过来,有人打了招呼,也有人狠狠瞪了柳恒澈两眼。

并不能怪他们的敌意,柳恒澈这样就跟排队加塞差不多,实在是极犯众怒的事情,但他这样没经验的人如果乖乖混在队伍里排著,指不定要给挤到什麽地方去。周远志很担心这一点,因此思来想去还是要亲自带他去演员工会里讨个面子。

他们在人们的虎视眈眈里进了那个童话样的院子,今天上班的换了个中年妇女,叫陈阿姨,群头张大姐也正在屋里坐著,见到周远志进来,即刻立起身来热情打招呼:“哎呀老周,我听人说你要重回这个圈子,还当是做梦呐,想不到是真的,这可真是太好了!”她话才说完,看到柳恒澈在後面,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柳先生你怎麽在这里?”

实则柳恒澈到h影视基地重新开始的事情的确还未有几个人知晓,但作为和演员工会交好的老群头,张大姐不知道这事就多少有点奇怪。柳恒澈回想起符西然对他的态度,多少有些明白原因所在。

周远志忙在一旁举荐:“张姐、陈姐,以後阿澈就在这里工作了,麻烦你们多多照应!”

陈阿姨应和著点了点头,张大姐的表情就有些古怪。这时候正有个拍古装片的剧组要寻群众演员撑集市场面,想提二、三十个人过去,张大姐点了几个,最後犹犹豫豫把柳恒澈也算进去。周远志在一旁看柳恒澈领工时条子,对他谆谆叮嘱:“阿澈,你去走个过场看看,先熟悉熟悉环境再说,其他不重要。”

柳恒澈知道他是怕自己心理落差太大,点点头说:“你放心。”跟著张大姐去了那个剧组。

这一个剧组里的人柳恒澈刚好都不认识,所以也就免去些尴尬。一行群众演员到达的时候,道具组正忙里忙外地布置集市场地,调试摄像机轨道、线路,张大姐去交了工时条,领了一堆戏服回来,一一分发给众人。这都是最差劲的服装,就是个几片布拼成的古式袍子,因为长,连鞋也不用换,往身上一罩就是。对其他人来说是如此,对柳恒澈来说就有些麻烦,他人太高。衣服穿在他身上就跟吊著似的,下面露出一截牛仔裤腿,很不像话。

张大姐到底还是给周远志面子,替柳恒澈安排了个夹在人群中看杂耍的镜头,这样能扫到镜头也不用担心下半边穿帮。众人戴了头套又让化妆师稍微修饰了颜面便各自分配了角se 立定,等著场记喊action。

这是一出轻喜剧古装片,就是刁蛮郡主下民间,与平凡书生欢喜冤家最後喜结连理的故事。这一幕正拍到郡主女扮男装与那迂腐书生一起逛市集的场景,人群围著圈,当中耍猴的叫猴子翻筋斗,女主娇憨拍著手叫好,男主角则傻傻痴痴地看,心里对白:“他看起来怎麽那麽动人?”

柳恒澈被安排在一堆人後面,是名符其实的人r背景。还未开拍,镜头chu略扫了一遍,导演就皱了眉头,喊了人过去叫柳恒澈往旁边靠。看看又让他再往旁边靠,一直到把他调到镜头最旁边才勉强满意。张大姐过来打招呼:“柳先生,对不住,导演说你个子太高太出挑,怕你抢镜,你就忍一忍。”

柳恒澈点了头,场记打板,耍猴的开始动作,一旁穿梭著叫卖的吆喝,摄影扫个全场,扫到柳恒澈那一片,盯著监视器的导演突然喊声:“卡。”立起身来,“你怎麽回事?”

所有人都把目光移过来,柳恒澈就在中心点。

“我?”柳恒澈还茫然不解。

“会不会演戏你?”这电视剧导演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名不见经传的,柳恒澈入行六年从未见过,没想到如今被指著鼻子骂。

“谁让你看镜头的?”

柳恒澈愣了愣,这才明白自己下意识地跟著机位转了脸。

“对不起,导演,我下次不会了。”他低声下气地赔礼。

小导演坐回去,拍手:“重来一次。”各人归位,场记“啪”地打了板,耍猴的开始动作,摄影拉一个全场,柳恒澈克制著自己不去看机位,男女主角开始对话,才说了句:“贤弟你从没看过猴戏?”

小导演青筋暴突,跳起来大声喊“卡”,剧本砸到椅子上跳起来後落到地上。

“你他妈来是砸场子的吧!”

人群“嗡嗡”声起,张大姐赶紧上来打圆场:“王导,怎麽了?”

“还问怎麽了?那个傻大个,让他好好地看猴戏,他妈地盯著男女主角看什麽啊!”

柳恒澈被骂得尴尬,试图解释:“导演,我在人群里听到他们讲话,不由自主看一眼也是正常人的反应。”

他不辩解也就罢了,王导干脆跳起来:“你还有理了!你就是个人r背景,看猴戏就行了,谁要你的反应!”

柳恒澈多少也有些上火了,尽可能耐著心说:“群众也是人,总也有自己的想法和个x,有人喜欢看猴戏有人看女主角漂亮不像个男人,分心看两眼有什麽不对?你让所有人都盯著猴戏看未免不太现实。”

他这麽一说,王导几乎要过来踹人了,被剧组几个人拖住了在原地咆哮:“你是导演还是我是导演,不现实?你连龙套是干什麽得都不明白还敢谈演戏?你给我滚,等你哪天成腕了再来给我说这种话。”

柳恒澈二话不说,将戏服脱了,头套摘了,掉头就走。走出很远,背後还传来对方骂声。柳恒澈再听不下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终於在这巨大的影视基地里奔跑起来。

等到停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古王g建筑群外的一条大河旁。这本来是h影视基地建成前自然形成的一条河流,河面很宽,迎面望去是一湖波澜不兴的秋水,在秋风吹拂下泛著微微的涟漪,清澈明净,岸边几g芦苇随著微风摇摆,为这宁静景致平添了几分生气。有几个早到的游人正在湖边拍照留念,没人注意到柳恒澈的到来。

他在湖边停下来,然後,慢慢地蹲下`身来。

人们都说如果上天在你面前关闭了一扇门,那麽必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柳恒澈一直如此坚信,他心高气傲,自尊心极强,事发至今,除了在周远志面前那次,从未失过态、服过软,哪怕被媒体写得再不堪,看过便算。可他的自尊和强硬却在这个清晨跌得四分五裂,难以收拾。让他难堪的不是挨骂,是从那位小导演话里透出的讯息,他竟然连一个龙套都演不好。

须知他自小聪敏老成,成长历程几乎一帆风顺,直到毅然入了这个圈,开始的一p而红叫人惊讶,却也短暂得叫人咋舌,从此以後便是漫长煎熬。周遭对他身价评估一降再降,同步下滑得更快是对他演技的评价。他深知自己不是科班出身,念书上课,没有一项曾经落下。六年如一日过著苦行僧般的生活,事业却始终未见起se 。

人们说演戏要靠天赋,没有天赋再怎麽努力也是了了,他不信这个邪,只对自己说,多少人都是从苦中熬起,老戏骨都需靠时间来磨,你如今不过缺一个机会,缺一个好角se 一个好导演,到那一天必可一飞冲天。他不怨天尤人也不屑走歪门邪道,静静等待,暗暗磨砺,认真演戏,仔细钻研,直到时运不济,涉毒退圈,如今好容易振作j神要从低做起,却被个名不见经传小导演一句话砸得鲜血淋漓。

“你连龙套是干什麽的都不知道……”他抱起膝盖,高大的身躯几乎缩做一团。

龙套是干什麽的?

龙套是角se ,龙套是人,龙套有喜怒哀乐,龙套……

他捂起脑袋,心中一团乱麻。几个游人见了他的样子都远远避开,湖边只留他一个絮絮叨叨:“龙套是干什麽的?”

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连天边的日头都开始下坠。秋日傍晚也有的火烧云,金紫红橙的霞光将西边天际镀得一片辉煌绚烂,柳恒澈傻傻地抬起头看著那云,不知怎麽心思又飘回到小时候。那一年他们一家还住在学校的大院里,他九岁,柳恒沛七岁,都该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也是一个秋日,柳恒沛在大院里胡闹,他却像个小大人似地搬一本世界名著坐在窗边读,偶尔瞄一眼窗外。

父母都不在家,院子里寂静得很,只有夏日遗留的最後一声蝉鸣悲壮且嘈吵地响在院中的梧桐树上。柳恒沛和两个孩子打仗玩腻了,围拢在一起商量了会,跑过来,小手巴在窗框上喊他:“哥,哥,要不要来玩捉迷藏?”

柳恒澈从来不是讨人喜欢的玩伴,他不够淘气也不够好玩,同岁的孩子还都有些怕他,柳恒沛却刚好相反,从小到大都是孩子们的头。

“哥,反正你功课都做完了,一起来玩嘛,我们缺人!”

柳恒澈放下书,惴惴不安地加入了那个队伍。他找了个地方藏起来,结果从下午一直等到傍晚,也没有人来找他。他记得自己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抱膝坐著,傻傻地看著天边的火烧云,那时候的天也是这般的明净又炫丽,云彩迸s著令人著迷的颜se ,仿佛能将人的三魂七魄都吸进去一般,但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来找到他。

他一直等到了很晚,等到火烧云消退,夜幕低垂,终於放弃回家去。柳恒沛却已经回来了,正在桌边啃一个**腿,看到他忙不迭地跑上来拉他的手,小声说:“哥,你怎麽现在才回来。虎子他妈喊他出门,所以我们没玩下去,我又找不到你,就自己先回来啦,你不怪我吧?”

他的父母端了饭菜进来,见到他也只是让他去洗手准备吃饭,丝毫不问他下午去了哪里。

柳家长子少年老成,是孩子心中的榜样,家长眼里的模范,没人怀疑他是不是去做坏事了,能否安全回来。人们说,那个孩子啊,聪明得可怕,一定没问题的,什麽都可以解决的!

柳恒澈突然怀疑起自己是否从未曾长大,那些演艺圈五光十se 不过是一场梦,他的时光依旧留在九岁那年的树林里,他一个人孤单地坐著,抱著膝盖,天越来越黑,周围也越来越冷,他等待著有一个人来发现他,找到他,最後等到的不过是自己站立起来的一段孤独的路程。

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帮到他!

他能依靠的,始终只有自己而已。

“阿澈!”背後忽然传来一声呼喊,伴随著chu重的喘息声。柳恒澈猛然吃了一惊,他扭过头去,在明暗争斗的暧昧天se 下,他看到那个人拖著一条腿气喘嘘嘘地走过来。或许因为奔走了太久,他的一条腿已经有了点问题,光是走路都能看到他紧皱的眉头。他的影子在身後拖出长长的一条,如同一个焦虑的惊叹号,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额头滴落下滚烫的汗珠!

“阿澈。”他喊著,走过来,站在他面前,似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麽。最终,他弯下腰,伸出手,简单地说,“阿澈,我们回家吧。”

那个时候,柳恒澈对这个人复杂难辨的感情只剩下鲜明的一个指向:无论如何,都不要把这个人让给任何一个人,要牢牢地把他留在身边,抓在手里!因为周远志是这二十年来,唯一一个会来找他,能找到他,接他回家的人!

第二十三章

那天的最後以柳恒澈背著周远志回家作为结束。在火烧云最终隐没去踪影的宁静夜晚,都市难得一见的圆月照亮了两人第一次共同的归程。

柳恒澈从那之後有了两个转变。第一个转变是,自次日早晨起,他暂且放下了群众演员的身份,而变成了一个好奇的学生与一个难缠的探索者。人们常常可以在h影视基地里见到柳恒澈拿著笔记本四处晃悠著看人拍戏、逮人,逮到了只问一句话:“龙套是什麽?”

龙套是什麽?

“就是人r背景呗,喏,衬托主角的那种东西,背景板啊墙纸啊,就是那种玩意。”

“龙套啊,以前唱戏的时候我常演,就是挥挥旗啊,翻翻筋斗什麽的,咳,边角料!”

“胡说,龙套怎麽也是个角se 吧!怎麽著,没我们龙套,他们大腕一个人演个屁的戏!”

“我真的不想一直演龙套,太郁闷了!真的,老被人看不起,对,龙套就是被人看不起的东西!”

“背景板、墙纸、边角料、剧组底层……”柳恒澈一一清点著笔记,问,“远志,你觉得龙套是什麽?

“龙套吗?”周远志思索著,“比配角的戏份更少,但绝对必不可少,因为每一出剧都离不开龙套。”

“哦?”

“打个比方来说吧,如果现在有出现代剧,主角生活在都市,哪怕没有都市这个外景,只要在场景里设定提著公文包行走或者站立的上班族,你就能马上知晓这个场景是在都市,在马路上。”

“嗯,听起来还是人r背景的意思。”

“也不能就这麽说。背景是死的吧,你看到一条繁华街道的日景,你只能知道故事发生在都市的白天,却不知道是什麽时候,什麽情景,可如果有许多龙套在这个背景里频频看表,焦急等待,你就会知道这一幕很可能发生在上班时间,再g据大家的表情和步伐,比如冷淡或者面带喜悦,匆匆路过或是踯躅不前,你还可以获悉这一幕的节奏是怎样的,大体气氛又是如何。这些都是主角一个人在屏幕当中所无法马上传递出来的东西。怎麽说呢?有了龙套,观众可以很快地进入情景明白这是怎样的一幕,怎样的一出剧。”

“参照物。”柳恒澈习惯x地用钢笔尾端顶著自己的下巴。周远志发现他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会微微抿起嘴,专注的神情好像还是个在学校认真念书的好学生。

“啊?”

“这是个物理名词。就是在判断一个物体运动或是静止的时候,必须首先假设一个选定的、不动的基准物作为标准,依据前者与参照物间的相对位置变化情况来确定该物体是否运动。简单来说,主角靠龙套来定位坐标,或者融入,或者排斥,或者左右上下位移,就像判断物体是静止还是运动那样。”

周远志听得有些头晕,只能傻傻地看著柳恒澈专注的侧脸。

“那麽问题来了。”柳恒澈忽而抬起头,随即却微微一笑,“怎麽,我脸上有什麽吗?”

周远志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没、没什麽。”

“是吗?”柳恒澈m著自己的下巴,“远志,你可别骗我啊!”

这就是柳恒澈的变化之二。他自那天归来以後将对周远志的称呼改了一下,不是拘谨的周先生,套近乎的周大哥或是熟人喊的老周,而是他的名字。

远志。

周远志第一次听到柳恒澈这麽喊他是在当天被柳恒澈背回家,柳恒澈担心他奔走过度的伤腿会发炎而替他敷药按摩的时候。当时柳恒澈在涂完外敷的药後,抬起头来自然而然地问了他一句:“远志,现在膝盖会疼吗?”

因为柳恒澈的态度实在太过自然以至於周远志下意识地回答完了,才模模糊糊地觉得刚才柳恒澈的话里好像有什麽奇怪的地方,然後,柳恒澈对他的称呼就这麽改掉了。

随著称呼一起改变的还有态度。周远志觉得,叫著他“远志”的青年,似乎有种微妙的孩子气,虽然依旧罩著j明能干的外形,在和自己相处的时候,却好像是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比如,现在这样。

柳恒澈伸出手,在周远志面前晃了晃:“远志,我还在向你请教问题呢,不要无视我啊。”几乎是会让人联想到撒娇的口气……周远志倒吸口气,觉得自己最近一定是有些妄想症。

“什麽?你……你说。”

“我的问题是,如果龙套其实是很重要且必要的,那麽他的存在本身,怎样才是最适当的状态?怎样才能既完成龙套的使命,又不至於僭越?”

周远志想起当日柳恒澈被训斥回来的事情,事後他从张姐那里听说了事情经过。柳恒澈被驱逐的原因是,他从长相到下意识的肢体语言都在抢镜。其实这不能怪他,因为这麽多年以来柳恒澈都在演主角,且大多是偶像剧,他的工作禸 容和特点规定了他的要务就是直面镜头,寻找到表现自己最好一面的位置。所以他才会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镜头,不自觉地做出一些排斥在其他“参照物”以外的动作。

“完成这个龙套的角se 特征,并将自己融入到其他……其他参照物之中,形成一个……”

“参照物体系。”

柳恒澈思索著:“也就是说,在都市的日景里,我饰演一个白领,我只要表现出白领的特征就可以,但不需要具化到某个人。”

“嗯,就是那样。”

“完成定义,但将个体存在感降到最低。要很多的演技,但不能让人发现演技。”柳恒澈笑起来,“我懂了,我需要做到的是,当我经过你的面前,你只能感觉到我是个人,或者是个白领,或者是个工人,我要定义自己属於某个群体,但你看不到我的脸,我的身高,我在你的脑海里只是一个抽象的整体概念。”

“啊……”

“有意思。”柳恒澈自言自语,“以前上表演培训班的时候我也听老师稍许提过,但还从没实践过。原来龙套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想我可以试著去演一堆桌子里的一张,或者一群猫里的一只,或者……”

“阿澈,你的长相和身高可能会是个障碍。”

“没错,”柳恒澈笑起来,“我的确是主角的长相啊!”

周远志心都跳快了两拍!这种轻松自负的口吻和可能被人揪住把柄的语句是以前的柳恒澈绝不会说的,或许,那一日的事情并非是个灾难,也可能就是因为当日的事情才令柳恒澈快速跨过了某些东西,变成了现在这样。

轻松的、探究的、充满了力量!

周远志想,以前的柳恒澈肯定从来不曾考虑过要去饰演一张桌子之类的死物。

“啊,打工时间到了!”柳恒澈看了眼表,合拢簿子站起来,“远志,我先去工作了,你下午在家好好休息,腿没好之前别随便乱动,晚饭我会给你带回来的。”说完,柳恒澈弯下腰,“远志,我走了。”

“呃,好,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说了这样的话以後,高个子的青年才会心满意足地带上包离开家。有的时候周远志忘了说,青年还会不太高兴地提醒:“远志,你忘了跟我道别。”

周远志想著,忍不住微微地红了脸,赶紧在无人的屋子里咳了一声,毫无意义却认真地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柳恒澈现在在k镇上做兼职,因为当日的王导事件加上符西然等人的不信任,那日以後再没有人敢替柳恒澈介绍群众演员的工作。虽然挂著群众演员的名,柳恒澈却连一件工作都没有,但他需要还钱,需要租房,需要吃饭!周远志曾一再表示自己还有一万多块钱在银行,让他放宽心,柳恒澈却绝不肯让周远志再出一分钱。

“远志,你是我的债主。”他说,“现在,换我来养你。”

柳恒澈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说了这句话的第二天便到处去找工作。k镇虽然是个乡下小镇,但镇上的人见多了明星,对八卦新闻自然了若指掌。柳恒澈的出现理所当然地不受欢迎,谁肯雇佣一个有丑闻前科的明星呢?但转机又莫名地出现了,买下了周远志那家店的老板不知怎麽就肯雇佣他,於是柳恒澈便成了那家原先叫“老周家常菜”,如今叫“数光y”的咖啡馆的服务生,而没曾想那家店里还有他一个老熟人,小郁。

尽管都是服务生,但小郁已荣升领班,柳恒澈却是最底层的侍应生。於是,本来就看柳恒澈不顺眼的郁领班就把“欺负”这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致。只要他在,柳恒澈就永远都在做最脏最累的活,比如扫厕所,比如拖地板,比如擦玻璃墙,柳恒澈倒也不介意,依旧做得兴致勃勃。时间长了,郁领班也觉得没什麽意思,自己先放弃了恶整这件没营养的事。

这天柳恒澈到了“数光y”,刚刚换了服务生制服,正要去擦桌子,忽然发现店外走过一群人,里面夹著个眼熟的身影。

小郁眼尖看到,了然地“哦”了一声:“是《武圣》剧组呀,那个导演在国禸 不算顶尖,但也小有名气了,很多人都说,他将来会成为一线大腕呢。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剧组里面可有你的老熟人呢。”

见柳恒澈没有接茬,本想卖关子的小郁自己说了下去:“就是张彦,你记得的吧!哈!”他笑起来,“原先你们还曾一起拍电视剧来著,现在人家都能主演电影了,你呢?变成了个乡下咖啡馆服务生,人各有命,人各有命啊!”小郁装模作样地摇著头,拍拍柳恒澈的肩走开了。

柳恒澈出神地望著那群人走远,过了好一阵,才能把目光收回来。

“算了,不想那麽多。”他想著,认认真真地擦起桌子,“总有再回去的一天的!”

本来以为与《武圣》剧组以及张彦的接触就是这样的隔窗遥望了,谁想到世事是如此多变,不过几个小时後,小郁接到了一通电话,听了几句登时脸se 大变,挂了电话就要往外冲。

“怎麽了?”柳恒澈话音方落,小郁已经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出、出事了!”他的神情无比恐慌,眼睛瞪得极大,却一点神也没有,空洞地、恐惧地瞪著。

“谁?出什麽事了?”

“《武圣》……《武圣》剧组!”小郁几乎要哭出来,两个眼圈通通红,哆嗦著,“刚才他们拍火烧g殿的特效,烟火师出……出了问题,罗兵他们……烧、烧伤了!”

柳恒澈跳起来:“在哪个医院?我和你一起过去!”